</script> 是在衛國公府的花園。
那天本是飄着鵝毛大雪,楚晟說雪天最愜意之事莫過於賞花飲酒,吟詩作樂。四房院旁邊的梅林剛坐了花骨朵,倒是聞香軒前頭的兩株梅樹已然盛開。
因正下着雪,四周無人走動,楚晟便引他進了花園。
周成瑾不擅對弈,楚晟因忙於苦讀對下棋也不甚在行,兩人都有點心不在焉,就在這時,窗外傳來女人的歡笑聲。
也是這般的年紀,也是粉白色的褙子,一下下跳着夠高處的梅枝。
梅枝抖動,積雪灑落,鑽進她的衣領,她縮着脖子喊“涼”,卻不罷休,仍是固執地跳。
雪紛紛揚揚落在她的發間,她笑靨如花,眸中閃耀着動人的光芒,像是梅花仙子落入凡塵,美得讓人移不開眼睛。
周成瑾有片刻愣神,太子攬過他的肩頭,戲謔道:“看傻了?那就是她了。”回身朝着某處喚了聲,“把梅樹下那個穿粉白襖兒的帶上來。”
有極輕的腳步聲離去。
周成瑾猛然驚醒,只見樹下女孩已如願得了梅枝,興高采烈地跟同伴誇耀,“看吧,我說能夠到。”
陽光斜照在她臉上,照着她稚氣的臉,歡喜而興奮,卻非腦海裡一直徘徊不去的那張面孔。
周成瑾暗暗鬆口氣,卻見院子裡梳着圓髻的婦人走向女孩,低聲說了句什麼,指了指樓上。
女孩朝着這邊看過來,看到男子晃動的身影,彷彿意識到什麼,臉色一下子變了,猶豫着不太情願。
婦人沉了臉。
女孩眸中便流露出無助與惶恐,一步一步慢慢往這邊挪着……
眼前似乎又出現了那張臉,臉色雪白,雙頰發紫。
兩手緊緊地握住繩子,黑白分明的眸子裡,有惶恐有不安有憤怒有仇恨,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
周成瑾“啊”一聲驚呼,掩飾般拍了下腦門,“突然想起來,還有件事,我得走了。”
“急什麼?”太子扯着他的胳膊不放,“天大事情也不在這一會兒。”
“哎喲表哥,這可比天都重要,”周成瑾苦着臉抱怨,“祖母的事一刻都不敢耽誤。”
大長公主的脾氣,太子再清楚不過,拍了拍周成瑾的肩頭,“行,去吧,等下次再帶你來玩兒。”
周成瑾拔腿要走,瞧見婦人已帶着適才折梅的女孩上了樓。
女孩怯生生地躲在婦人身後,低着頭不敢看人,手裡那支梅花簌簌地抖個不停。
周成瑾腦子忽地一熱,開口道:“這丫頭我帶走了。”
孫月庭猶豫着想阻攔,太子手一揮,“難得入了阿瑾的眼,喜歡就留着。”
“表哥開個價,多少銀子?”
太子溫文一笑,“不過一個丫頭,阿瑾何必這麼見外?”
“做生意都講究銀貨兩訖,我從來不佔外人便宜,”周成瑾“呵呵”笑道,“不過表哥也不是外人,能省點就省點兒……那個,身契我一道帶走了。”
太子招招手,適才步履輕忽的青衣人極快地拿了張紙上來,周成瑾一把抓過連看沒看塞進懷裡,對着女孩道:“走。”
女孩沒反應過來,站在原地不動。
婦人掐一把她的胳膊,往前一推,“你有福氣能讓爺看中你,還不快跟上?”
女孩看一眼周成瑾,又看一眼太子。
周成瑾顯然不是好人,眉宇間那抹流氣讓人害怕,可太子卻是溫文爾雅,看着很是親切。
再者如果離開,就只她一人,可留下來,還有好幾個朝夕相處的朋友作伴。
想到此,女孩“哇”地哭了,“我不去,我不想去。”
女孩哭得狼狽,周成瑾看了頓覺索然,將懷裡身契一扔,“算了,強扭的瓜不甜。”大踏步下了樓,早有青衣人得了信兒將他引出二門。
門房看到周成瑾獨自出來,臉上毫無異樣,恭敬地彎了腰,“大爺好走。”開門待他出去,又極快地落了鎖。
周成瑾回身掃一眼緊閉着的黑漆大門,見牆頭隱約露出幾竿青翠的竹葉,甚是清雅。嘴裡重重吐出口濁氣,出了衚衕口,腳步未停拐到演樂衚衕,熟門熟路地進了百媚閣。
此時還沒過午,百媚閣清靜得很,老鴇笑眯眯地迎上來,“大爺今兒來得早了。”
周成瑾往廳間椅子上一坐,“呸”一聲吐口唾沫在地上,“噁心!”又低罵一句,“不識好歹!”
老鴇驚了下,賠笑問道:“哪個不長眼的得罪了大爺?奴家讓人備桌酒菜,爺好生鬆散鬆散?”
周成瑾沒搭理她,掏出一角銀子扔給龜奴,“給爺叫輛馬車,爺回府。”
“好嘞,”龜奴敏捷地撿起地上銀子,轉身走了出去。
老鴇扭着細腰走到周成瑾身後,雙手熟練地給他按壓着頸間穴位,周成瑾一勾手,湊在她耳邊道:“四井衚衕,右數第五間,黑漆大門,院子種着竹子,沒事盯着點兒。裡頭三四個練家子,當心別落了痕跡。”
“咯咯咯”,老鴇嬌笑幾聲,蘭花指虛點着周成瑾,“大爺就會尋奴家開心。奴家捏得可舒服?我們這兒才進了幾個女孩子,個個生得水靈,要不叫出來讓大爺指點一二?”
“爺沒空,”周成瑾見外頭馬車已備好,“啪”打落老鴇上下亂摸的手,起身上了馬車。
這邊周成瑾回了沐恩伯府,那邊太子已經得了消息。
孫月庭不無擔憂地說:“殿下怎就領了他來,要是傳出去,大長公主那邊……皇上可對大長公主不一般啊。”
“此一時彼一時,大長公主越活越精明,早早擺出敬而遠之的姿態,”太子輕描淡寫地笑笑,“阿瑾本來名聲就臭得爛街,他的話有幾人會信?再說,把他也拉下水,他還有嘴說別人?”
“看着不像好這口的。”
太子笑道:“你沒注意剛纔看得都發了呆?還想帶着回去……既然阿瑾動了念頭,我這個做哥哥的不能不成全他,回頭讓人送到百媚閣去,指名說給周大爺的。”
孫月庭心領神會,“殿下高見,如此便有什麼風聲,周大爺也是那個出頭的。”
太子長嘆一聲,“再大的風聲,有父皇護着也奈何不了他,你說阿瑾文不成武不就,還是個庶子,也就一張麪皮長得好看點兒,父皇怎麼就看對眼了呢?這傢伙過得比我們幾個可滋潤多了。”
孫月庭“嗤”道:“還不是藉着大長公主的寵愛?誰讓人家會生,據說相貌跟當年的駙馬一模一樣,可有此事?”
太子笑道:“一模一樣倒說不上,像了七八成倒是有的,主要是阿瑾的生辰跟駙馬也是同一天。駙馬前腳殯天,隔了幾個月,他生辰的時候就有了阿瑾,你說大長公主能不寵他?”
***
楚晴在謝夫人離開當天就知道了玉佩的事。
先前因玉佩莫名丟失,摸不到頭腦,心裡不免忐忑,現在終於有了着落,也就放下心來。
明氏卻因爲連續幾日的忙碌而病倒了。
文老夫人精神始終蔫蔫的,不怎麼搭理人,遂把每天例行的請安給免了,晚飯也不在寧安院吃,讓各人在各人院子裡單獨用。
楚晴每天一早到大房院侍疾,她能做的事情不多,飯菜都是廚房做好的,藥也由丫鬟們守着熬,她就是給明氏端茶倒水,陪着說話解悶,明氏入睡後,就拿着裁好的鞋面在旁邊安靜地繡花。
再有管事嬤嬤時不時來回事,明氏懶怠出去,就讓楚晴來回傳話,告訴她如何管家理事。
這日楚溥回來,正趕上楚晴在穿堂吩咐管事嬤嬤,“……嬤嬤管着廚房怕是八~九年了,往常都是怎麼做的?”
婆子道:“以前都是分兩鍋煮,內外院的主子以及往各家送的單另在小鍋裡煮,大鍋裡的都是分給府裡下人。這不心思着換了夫人管家,沒準兒會不一樣。”
“是怎生不一樣,主子下人都混在一鍋吃,還是說今年不做臘八粥,改成小米粥了?”
四下裡,有低低的竊笑聲傳出,婆子紅着臉道:“不是這個意思,就是……”
楚晴抿着嘴兒笑,“嬤嬤就按往年慣例來,如果實在爲難,也不必勉強,看看廚房誰能煮好這個臘八粥誰來當管事。”
婆子連聲道:“是我一時迷了心竅,還請姑娘寬待我這次,以後再不會這般糊塗。”
楚晴不接話,揚了聲道:“各位嬤嬤管事也不是一年兩年了,咱府裡章程也不是白放着好看,有事先按着舊例章程來,實在吃不準再過來討主意。再有誰像這位嬤嬤似的,張口就問臘八粥怎麼個做法,可別怪我不顧及各位的臉面。事情做好了,你好我好,皆大歡喜,就要到年根了,少不了各位吃酒的銀子,可若是有架秧子點火的,咱府裡廟小,容不下您這尊大佛。”
小小的人兒裹着大紅色的羽緞斗篷,看起來粉雕玉琢般,可一番話說得頭頭是道,有章有據。
楚溥看在眼裡暗暗點頭,私下對明氏道:“你把六丫頭教得很好,以後讓曈兒跟晞兒兩個也多在你跟前走動學着點。”
自打明氏生病,那姐妹倆從來沒問候過一次,固然在飄絮閣禁足是真,可打發個丫頭來問一聲或者親手做點湯湯水水也不費事吧?
明氏笑道:“世子爺真會說笑,晴丫頭教養得好跟我這個隔房伯母有什麼相干?三姑娘跟七姑娘都是正經請過好幾年夫子的,府裡這幾個倒是虧了,先先後後加起來學了不滿兩年。前陣子國公爺還說晴丫頭的字寫得不好,讓多讀書多練字。不知兩人的字寫的如何,要不一併請個專教字畫的先生?”
都已經到臘月了,即便請也只能拖到來年開春,到時候楚景成親還有得忙。
楚溥看出明氏的敷衍之意,嘆道:“我知道是難爲你……以前不留心沒看出來,現在覺得是讓胡氏教養得左性了。在府裡當閨女怎麼都好說,以後若嫁了人還是這副體性怕是要吃大虧。”
不得不說楚溥對兩個庶女真挺不錯,通過前幾天的事情就能聯想到胡氏的教養,兩人的將來上頭,着實是用了心的。
胡氏自己是妾,一門心思想着爭寵,想鬥倒明氏,連帶着兩個女兒都存了這樣的想法,把明氏看成假想敵。
其實這樣的想法最要不得,一個庶女,不管是現在還是將來,都緊緊地攥在主母手裡,上趕着巴結纔是正理。真遇到那種眼裡不揉沙子的主母,單捏住你的親事就算捏住了命脈。
而且,出閣後仍然當妾倒罷了,可以再接再厲把胡氏這一套發揚光大,可國公府的姑娘怎可能當妾?
難道作爲當家主母還得主動去跟妾爭鬥?
明氏想了想道:“不是我不想管,她們好全家都好,她們要是以後三天兩頭哭着回孃家,咱們這日子也不好過。只是,我說的話,她們怕是會特意往反了聽。解鈴還須繫鈴人,世子爺還是跟別人商量吧……”
楚溥思量片刻點了點頭。
臘八那天,國公府仍按舊例煮了兩鍋粥,闔府上下每人一碗。宮裡也有粥賞賜下來,還有幾家交好的都趕早送了過來。
沐恩伯府除去臘八粥之外,還額外給楚晴送了碗紅燒蹄膀。
送東西的婆子很會說話,“大長公主上次答應請五姑娘吃,這次特地給補上,五姑娘正月裡要是得閒,還請到我們府上坐坐,大長公主時不時念叨着五姑娘說話有趣,又生了副玲瓏心竅兒。”
楚晴連聲答應,“正月裡一定去給大長公主拜年。”賞了婆子一個上等的封紅。
過了臘八就要忙年,楚晴與楚晚開始幫着明氏管家,每天雜七雜八的瑣事多得不得了。
雙山書院已經放假,楚晟待在家裡不閒着,幾乎天天到汲古閣看書。
楚晴便很少去,雖說堂兄妹不礙什麼,可楚晟身邊總跟着個周成瑾。對於這人,楚晴是能躲多遠就躲多遠。
好在,徐嬤嬤已跟周伯混了個臉兒熟,就請周伯把楚晴要看的書取下來帶回倚水閣看。
這日,徐嬤嬤依舊帶了書回去,楚晴忙乎一天,吃過晚飯斜倚在靠枕上躺着看,剛翻開書頁,便從裡面掉出張寸許見方的字條來,上面寫着一個“心”字。
記得上次,她在汲古閣看書,好像也看到一張字條,寫的是“當”字,當時沒在意,隨手就扔到旁邊紙簍裡了。
這接二連三的,不會是巧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