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濃右手持劍靜靜而立,沒有回話。
姜王后也坐在鳳座上沒動,人卻仰面大笑起來:“我雖然病了,但殺你的能力還是有的。”
微濃依舊站着沒動,也沒喊人。
姜王后左手支頤,右手把玩着袖箭,有氣無力地再笑:“你是篤定我不會殺你?”
“我不確定。”微濃坦誠地道:“但若死在姜王宮,我也算死得其所。”
“什麼纔是‘死得其所’呢?”姜王后似有好奇。
“至少做了些對燕國有利的事,能讓燕軍再無顧忌地攻進來。”微濃淡定續道:“說來慚愧,我身爲一個燕國人,卻執着於楚王室這麼多年,最終換得徒勞一場。今日若能以死謝罪,亦算於心所安了。”
姜王后聞言,竟然沉默了一瞬。
微濃也不顧她在想些什麼,徑直說道;“比起現在,其實我更喜歡四國各自爲政,相安無事。這麼多年以來,我一直想不明白,四國爲何要戰,天下爲何要統一。”
“那你如今想明白了?”姜王后口中問着,也慢慢收回了手中袖箭。
“沒有,我還是不明白,”微濃直起脖頸,背脊挺得筆直,“但我想通了另一件事——既然無力阻止亂世,那就盡力促成統一!”
“你想做女皇帝?”姜王后覺得好笑,又覺得驚訝。
“不,”微濃毫無怯懦地盯着她,“我只想保護我在意的人。但目前我還沒有這個能力,所以必須逼着自己走下去。”
姜王后點了點頭:“是啊!當你站在足夠高的位置上,你就可以隨心所欲了。想保護誰就保護誰,想制衡誰就制衡誰,你想替誰復國就復國,想殺人就殺人。這就是權力!天下分分合合,全是因爲權力的驅使!”
“看來你還不曾真正嘗過權力的滋味。”微濃已經看得通透。
姜王后沒否認:“我一直在受制於人,受制於感情。”
“是你要得太多。”微濃望向姜王后不再平靜的面容,犀利地戳破:“你早就不是楚王室的人了,若不是你存有私心,姜國也不至於走到今天這一步。”
姜王后聞言一愣,隨即大笑:“你說得沒錯!我就是私心太重!我想重振楚國,想堂堂正正回去!”
微濃再次嘆息:“身爲姜國的王后,應在其位而謀其政,可惜你走岔了路,用偏了心。”
這事實顯而易見,可要說破卻又太傷人心,何況驕傲如楚瑤,更不能容忍這種指責。她幾乎就要發怒了:“你憑什麼指責我?你自己做到了嗎?”
“沒有,但我只對我自己負責,我做的錯事,我自己可以承擔。”微濃擡手指了指這座拜月殿:“而你做錯了事,卻要整個姜國替你承擔,你沒有回頭路。”
“但願你做王后之時,還能這麼想。”姜王后擡起那雙保養精緻的手,望着指甲上鮮紅的蔻丹,又笑:“你特意來找我,就是來教訓我的失敗?”
“前面是爲公,後面纔是私事。”微濃垂眸:“我在藏書之地找到兩張羊皮卷,後來被琉璃偷走了。那是什麼?”
“我不會告訴你的,”姜王后切切地笑,“絕不!”
“所以雲辰的目的,從始至終就是那兩張羊皮卷?那些藏書都是爲了掩人耳目?”微濃直白相問。
“是啊,”姜王后點頭,“我知道琉璃已經得手了。”
“值得嗎?爲了兩張羊皮卷,琉璃委身於人,甚至殺了朱向!她也許會死!”微濃冷硬地道:“我從沒想過要侵佔你們的東西。雲辰想找什麼,大可以直接告訴我,根本不必派人暗中偷摸,白白害了幾條人命。”
“他們都是楚國的死士,甘願爲了復國而犧牲。”姜王后目露幾分尊重之色:“你不會明白這種感受。”
“我的確不明白,還有什麼能比活着更重要?你們若想復國,難道不該珍惜僅剩的臣民?爲何還要讓他們去送死?如果復國是讓更多人流血,國復了,人卻死完了,這還有什麼意義。”
微濃從未覺得自己如此鏗鏘有力:“陳功、餘尚清、琉璃……你們在利用臣民的愚忠,來滿足你們的私慾!這根本不是爲了復國,而是你們想恢復王室身份,想挽回失去的尊嚴和手中的權力。”
“你懂什麼?”面對微濃擲地有聲的斥責,姜王后立即從座椅上起身,厲聲指責:“你是燕人!是我們亡國的儈子手!你沒有資格置評!”
“我是燕人又怎樣?難道就不能過問楚國的事了?你一個楚人,不照樣做了姜國的王后?”微濃冷聲反駁:“如果今天,你是因爲姜國而落難,是爲了姜人的地位、自由而戰,我會由衷敬佩你!但你身爲姜國王后,卻一心想要光復楚國,濫用你手中的權力,愧對姜人的忠心,你只會讓我唾棄!”
丹墀上的姜王后臉色鐵青,竟無力反駁。
“我幾乎可以想象得到,他揹負了多大的壓力,”微濃又緩緩闔上雙眸,“你們把他變成另外一個人,一個被複仇所扭曲的怪物……我仰慕的楚璃早就死了!”
“你有什麼資格說這番話!若不是你,楚國怎麼會滅!”姜王后終於失控起來,對着微濃開始大叫:“這世上誰都有資格說這句話,唯獨你沒有!沒有!”
“你們明明都知道,我也是燕楚之戰的受害者,但你們還是把罪責強加到我頭上。因爲你們弱小膽怯,沒有能力和燕國抗衡,就想讓我來背這個千古罵名?”微濃平靜地道:“從前我的確很愧疚……但我現在不會了,我問心無愧。”
姜王后冷笑看着她:“你到底想說什麼?”
“既然你們如此看得起我,我也不能再讓你們失望了。”微濃深吸一口氣:“十二卷國策我不會要的,聶星痕也不會,我們會還給他。”
“我們?”姜王后重重咬下這兩個字,目露諷刺之色。
“是的!我們!我們燕國!”微濃目光澄然,鏗鏘說道:“燕楚有別,他非要與我撇清干係,那就請你轉告他——下次再見,只有家國之別,再無私人恩怨!”
“你把自己想得也太高尚了!”姜王后再次笑起來,擡手指向微濃:“如今你急着撇清界限是爲何?是因爲我輸了?還是因爲珩弟落了下風?因爲什麼,你心裡最清楚!”
“因爲他不信任我!”微濃終於斥責出聲,面露憤慨:“因爲我是燕國人,我就不被他信任,就要被他的手下暗殺,就要一再忍受欺騙和利用!走到這一步,是你們逼的!”
“我們逼你?那是誰把我們逼成這樣?”姜王后倏爾起身,步下丹墀,咄咄而道:“以你和聶星痕的關係,誰敢信你?怪就怪你紅顏禍水!攪得燕楚兩國不得安寧!易位而處,你也會這麼選擇!”
她徑直走到微濃面前,聲色漸厲:“不然你想怎樣?讓他愛上你?接受你?與你出雙入對,共商復國大計?然後等着聶星痕醋意大發,再把他殺了?還是讓你夾在燕楚中間,成爲雙方的籌碼?啊?”
姜王后說着,臉色越發地難看,似乎是在強忍哽咽:“你是造成楚國滅亡的罪魁禍首,我們的五千死士,我們渴望復國的數萬臣民,都恨不得殺了你泄憤,又怎麼能容忍你站在他身邊?日日夜夜看着你這張臉,叫你一聲‘夫人’,看你誕育流淌着楚氏血脈的孩子嗎?你簡直是在做夢!”
是啊!再大度的男人,也根本不可能接受一個敵國的女人,更何況,這個女人變相地給他帶來了毀滅。
他不能,他的下屬、心腹、追隨他的部下,都不能。否則,一切就成了笑話。
在家國和她之間,他選擇了前者,也無可厚非該選擇前者。
也許是因爲想明白了,微濃竟然沒有感到一絲心痛,她只是垂下雙目,話語短促而平靜:“我不是要他怎樣,我只想知道他是誰,他是否真心待過我……或者僅僅是爲了青鸞火鳳?”
話音落下,她聽到姜王后在她耳畔嘲笑:“你不要自作多情了,你這般平庸的女人,誰會喜歡?自然是爲了青鸞火鳳!以前是,現在也是!復熙他從來沒有喜歡過你!”
“你承認了?”微濃睜開雙眸,眸光犀利地盯着對方:“復熙是楚璃的表字,所以你承認了,雲辰就是楚璃,是不是?”
然而回答微濃的,卻是兩行突然溢出的鮮血,來自姜王后口中。她突然捂着心口彎起腰來,脣畔仍舊掛着笑:“我……是不會告訴你的,死也不會!”
微濃被驚嚇住了,連忙跑上前扶她:“你竟然服毒?”
隨着這句問話,姜王后的面容慢慢呈現出詭異的青色,而後漸漸變紫,最終踉蹌着癱坐在地,勉力笑道:“我在姜國這麼多年,只給自己種過這一隻蠱……”
“你瘋了!”微濃驚惶不已,轉頭大喊:“來人!快來人!”
殿門隨即被踹開,聶星痕與連闊齊齊衝了進來,便看到微濃扶着滿口是血的姜王后,後者已經臉色青紫,全身開始抽搐。
連闊立刻上前爲她把脈,臉色沉凝地道:“是蝕心蠱,已經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