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能活着還是別管我們了,回去看看門主和瓔珞吧。”爲首一人意有所指。
事態緊急,祁湛也不及多想這話中之意,他還以爲這只是一句單純的提醒,提醒他飛得太高、走得太遠,不要忘記回去看看故人。
於是,祁湛也重重點頭,忽然就把寧王的叮囑拋到腦後。他此刻只覺得熱血沸騰、頭腦漲熱,忍不住脫口而道:“放心吧,但凡我還有一口氣在,必將誓死捍衛墨門。”
沒有人再說話,每個人都面露肅然之色。他們都是孤兒出身,有的人甚至自幼被人販子淨了身,準備賣入大戶人家做侍童。他們被墨門收留、解救,經過無數艱難的訓練,十人裡面只有一人能活下來,順利成爲一名合格的殺手。
曾幾何時,墨門是他們心中的信仰,能去執行任務,是他們最渴望的一件事。許多年來,他們在血雨腥風之中游走,看着身邊無數同伴倒下去,無數同伴想方設法退出墨門,還有無數新的同伴加入進來……
他們也曾痛恨這種日子,厭憎墨門的利用與殺戮,可大多數人除了留下,無處可去。因爲他們揹負着的人命、散發出的戾氣……讓他們孤獨於人世之外,無法融入尋常人的日子,也無法忍受尋常人的日子。他們習慣殺戮、習慣狠絕,比起喪命,他們更痛恨爲五斗米折腰,更痛恨對狗官卑躬屈膝,更痛恨活在律例之下。
是以,不如留在墨門當一個殺手,至少還有豐厚的金錢回報,任務之外有絕對的自由。而當他們失去殺戮能力之時,至少還能有尊嚴地活着,能在墨門安度晚年,或者選擇痛快地死去。
墨門之於殺手,是嚮往,也是束縛;是熱愛,也是痛恨;是家,也是地獄;是生,更是死。
這就是墨門能成爲江湖第一殺手組織的秘密,這也是墨門能屹立百年不倒的秘訣,更是墨門成爲君王心頭一根刺的根本緣由。
而身爲曾經的墨門第一殺手,現任門主的外甥,祁湛對墨門的榮與辱、好與壞,體會得更加深切,感情也更加深刻。
“我必將……誓死捍衛墨門!”他忍不住又承諾一次。此時此刻,看到這些人的面孔,他在心裡痛下決心,無論如何,他一定要,必須要,捍衛墨門。
除非他死。
“時辰不早了,你有什麼計劃?告訴大夥兒吧。”其中一人突然發聲,將他從沸騰的感情之中拽了回來。
這半月裡,祁湛早有了周詳計劃,立即壓低聲音說道:“大約要委屈兄弟們了,我的計劃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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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月黑風高,一隊黑衣人影陸續從四面八方跳入燕軍大營,落地無聲,然後迅速換衣,在東營馬廄會合。不多時,便見這一隊人馬整整齊齊地從馬廄裡走了出來,每人渾身都散發着臭氣,手中還各自拎着一個水桶。
這身打扮毫無疑問,是燕軍軍營中最下等的一隊士兵,專職餵養洗刷戰馬。他們所到之處,值守的士兵們都忍不住捂上鼻子,以表嫌棄。
“咦?你們什麼時候進的馬廄?我怎麼沒看到?”有人見他們從馬廄裡出來,立刻攔下詢問。
問話之人是個隊長,雖然穿着一身鎧甲,卻把頭盔抱在手中,露出脖子上寸草不生的腦袋,看樣子至少有四十歲了。
值守時摘下頭盔,本是軍中大忌,祁湛下意識地就想飛出橫刀取其項上人頭。但形勢所迫,他還是忍住戾氣,低三下四地回道:“天沒黑就過來了,是攝政王殿下派人吩咐的,說是明日一早要用一萬匹戰馬……”
從傍晚到現在,營地已經輪值三撥士兵了,不知馬廄有人也屬正常,或許是下值的士兵忘了交代。那禿頭隊長也未多想,仍舊用手捂着鼻子,做了個放行的手勢。
祁湛等人立即拎着桶,頭也不回地往西營馬廄所在地走去。
東西營的兩個馬廄,各有戰馬一萬匹,專供中軍使用,故而也把守得格外嚴苛。祁湛先前專程探過路子,無論是去找聶星痕還是去找糧草,西營這裡都是條捷徑,故而他纔打扮成了洗馬兵,想要渾水摸魚。
往西營走的這一路上,皆無任何異樣,祁湛帶人順順當當地通過各種盤問。可誰知剛走到西營馬廄附近時,卻再次被值守的士兵隊長攔下,這一個隊長看似十分嚴苛,面上不苟言笑,祁湛預感到他不好對付。
果不其然,那冷麪隊長質問他們:“馬廄不是剛進去一批人嗎?你們是打哪兒來的?”
剛進去一批人?祁湛生出疑惑。他明明已經提前打探清楚,每日戌時過後馬廄房都會下鑰,今晚怎麼例外了?
祁湛心中飛速轉着彎,衡量着該如何回答。此刻若要進入馬廄,必然會碰上真正的洗馬兵;但若是就此退縮,又會引起燕軍懷疑,外頭值守的士兵如此之多,他們還沒接近聶星痕的營帳就會打草驚蛇了。
退,今晚的一切前功盡棄;進,裡頭只是百餘洗馬兵,憑他們墨門的身手,大可無聲無息地做掉……
想到此處,祁湛立即提起精神回道:“殿下讓丑時之前備好一萬匹戰馬,這不時辰快到了,兄弟們還沒見回營,我們打東營馬廄幹完活兒,特意過來搭把手。”
冷麪隊長面露疑惑之色,打量着祁湛,再問:“你說你們是從東營馬廄過來的?”
祁湛點了點頭:“正是。”
“這個時辰應該是安禿子值守東營,”冷麪隊長伸手指着一個士兵,吩咐道,“你去找他打聽打聽。”
那士兵立刻稱是,一溜煙兒地跑了。祁湛等人便拎着水桶和沾滿馬糞的刷子,站在原地默默等候消息。
不多時,遠處傳來馬蹄聲,是那士兵騎了匹馬跑了回來。剛一下馬,他腦門上便捱了一巴掌,但聽那冷麪隊長斥責道:“軍營重地夜深人靜,你還敢騎馬?不要小命了你?”
那士兵頗有些委屈:“是……是東營的安隊長說,戰馬是大事,不能誤了攝政王殿下的大計,才讓小的騎馬回來報告。”
隊長聞言冷哼一聲:“他就會裝好人!”言罷又看了祁湛一眼,才問:“安隊長怎麼說的?”
“安隊長說,半柱香之前,東營的確放行了一隊洗馬兵。”
聽到這回答,祁湛默默鬆了口氣,再次賠笑:“您看,咱們可以進去了吧?耽誤了攝政王殿下的大計可真不好。”
豈料那冷麪隊長仍舊不鬆口,反而舉着火把上下打量祁湛一番,捏着鼻子道:“我看你眼生啊,以前可沒見過。”
祁湛只得乾笑一聲:“小的這隊人馬,是跟隨鎮國侯從蒼山過來的。”
明塵遠的確是在聶星痕拿下幽州府之後才率軍過來的,此事燕軍之中人人皆知。只不過明塵遠來了沒幾天,又被聶星痕派去楚地平亂了。至此,冷麪隊長才相信了祁湛的話,朝他擺了擺手:“那你們進去吧,可別誤了殿下的大事。”
祁湛立即出聲告謝,朝身後的殺手們招了三下手:“都聽到沒有,加緊幹活,千萬別誤了殿下的大事!”
他這看似簡單的三個手勢,其實意思不盡相同,乃是墨門的三個暗號,意即:前方有敵、速戰速決、悄無聲息。
不過這三個手勢在外人看來無甚區別,也無任何異樣。祁湛邊說邊領着人往馬廄裡走,豈料剛走了幾步,又聽那隊長在他們身後喝道:“慢着!”
這一聲聽起來格外狐疑,祁湛也再次謹慎起來,暗中握緊袖中兵器。他知道,身後的兄弟們此刻也已經做好了萬全準備。
他慢慢轉過身,笑得已經十分勉強:“隊長還有什麼吩咐?”
那隊長再次打量他一番,卻連上前一步都沒,大手又指向另一個士兵:“去,你去馬廄裡問問,看是不是他們的人。”
祁湛心中“咯噔”一聲。今夜從始至終,他都是冒認鎮國侯手下洗馬兵,理由也是隨口胡謅,若真要進入馬廄對峙,他豈不是要當場露餡?
本以爲裝扮成洗馬兵能神不知鬼不覺,可他萬萬沒想到,在燕軍大營裡,就連無人在意的洗馬兵都要接受如此嚴格的盤問。也不知是聶星痕治軍有方,還是這冷麪的隊長看他不順眼。若是後者,他唯有自認倒黴;若是前者,則他不得不承認,聶星痕在軍務的管理上要比寧軍強一點。
祁湛正想着該如何應對眼下情形,但見那士兵已經應聲進了西營馬廄。這一次照例沒讓他等太久,士兵便從馬廄裡跑了出來,氣喘吁吁地道:“報——問過了,他們的確是侯爺帶來的洗馬兵,約好了今晚來幫忙。”
至此,那冷麪隊長才徹徹底底斂去狐疑之色,朝祁湛命道:“行了,你們進去吧!”言罷還不忘低聲嘀咕:“鎮國侯手下真是人才濟濟,這麼好的氣質去做個洗馬兵,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