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黃河,渡長江。
這日,麥小云和沈逸川二人回到了江南地面。
本來,麥小云原擬會同了麥無銘之後再去石家莊,因爲石家莊實在聲勢浩大,實在人手衆多。
如石鏡濤父子,如“冰山蛤蟆”龔天佑,如“四大金剛”、“石家五蟹”,而今還聽說卓小倫也投進了石家莊之中。
但是,沈逸川自告奮勇,豪氣萬丈,他也就不得不去了,免得給人笑柄,免得有虧職守。
再說,他自己的心中,又何嘗不憤忿難平呢?到了石家莊,出奇的、意外的,廣場內外竟然冷冷清清無人警戒,無人戍守。
雖然,柵門旁的班房中仍有兩個莊丁在應門,但是他們卻伏着頭在打瞌睡。
莫非是出了事故?莫非是貓不在?所以老鼠就任所欲爲了。
沈逸川不由大聲地嚷了起來。
“喂!你們起來!”
“什麼人大呼小叫的?”
兩個莊丁全都擡起了頭,待他們睜着惺忪的睡眼看清來人是誰的時候,其中說話的一個立刻又驚喊了起來。
“啊!是你們。”
百家莊中的莊丁,他們大都認識表小云和沈逸川。
憶當年,麥小云爲追拿“冰山蛤蟆”龔天佑,曾經來過兩次,並且還和乃弟麥無銘假作石子村的朋友邱玉秋打過一仗。
那沈逸川呢?沈逸川也曾來過。
是爲退回沈如婉的聘禮,他和二爺沈逸峰、老四沈逸裕一起來的,而且還登堂入室,受石鏡濤的招待呢!“叫石鏡濤出來!”
“我們莊主不在。”
回話的莊丁顯得有些畏縮,有些結巴。
麥小云接口說:“那叫龔天佑出來也行。”
“龔供奉也不在莊內。”
“哦!是嗎?”
麥小云說得隨口,但問得刻意。
“是的,小的說的全是實話。”
沈逸川又開口了,他話聲含威地說:“他們到哪裡去了?”
“不知道。”
“你會不知道?”沈逸川語調加狠了,眼睛睜大了,臉容布霜了,說:“說!他們到底到哪裡去了?”
“小的真的不知道,不知道嘛!”
這個莊丁口齒竦瑟,身子觳觫。
爲緩和氣氛,麥小云平靜地說:“你們莊主是否去南京金氏山莊尚未返回?”
“回來了,但是……但是……”
這個莊丁大概是職位較另一個爲大。要不然,那必定是他舌頭長,愛說話,以致這次終於惹麻煩上身了。
不是嗎?古人說:“是非都爲多開口。”或者:“禍從口出。”
“但是什麼?”
“但是又出去了。”
“‘四大金剛’呢?”
“同莊主他們一起出去的。”
麥小云依舊弄不清、猜不透對方變的是什麼把戲?“這又是爲什麼?”
“因爲莊主他生了病。”
“真的?”
麥小云的語氣也重了起來。
“真的。”
說話的莊丁回得誠懇,說得認真,他恨不得能將心掏出來給人家看。
沈逸川卻是一臉的不信,他說:“別聽他信口雌黃,胡說八道……”
那個莊丁惶恐地說:“小的說的全是實話,不信,請你們進去看看就知道了。”
“好,我們進去看看。”
進了大廳,再到大廳,裡面果然是空空蕩蕩,了無一人。
那個莊丁語帶阿諛地說:“供奉的住處建在山邊,二位請隨我來。”
“不必了。”麥小云略一沉吟說:“他們可有說什麼時候回來?”
那個莊丁搖搖頭說:“莊主沒有說,尤總管和護衛總領他們也沒有交待。”
“既然如此,我們走了。”
到了石家莊外面,沈逸川說:“那個莊丁所說的話能信?”
麥小云說:“應該能信。”
“練武的人怎會輕易的生病?”
“這很難說,人食五穀雜糧,誰又能保證不生病呢?”
“就算是吧!”沈逸川說:“石鏡濤他生了病,輕一點煎帖藥服服,重一點找位大夫瞧瞧,又何用勞師動衆,傾全莊的人共同出去。”
“說的也是,這一點我也是百思不通。”
“難不成他是在躲避你們兄弟?”
麥小云搖搖頭說:“應該不會,石鏡濤似乎不是這一種人。”
“唔。”沈逸川卻不以爲意地說:“石鏡濤可以算一個丈夫,但古人說,大丈夫能屈能伸,識時務者才稱俊傑,他自思不是你們兄弟的對手,藉詞避一避也說不定啊!”
“能避一時,又豈能避一世?”
“避一時是一時呀!”
麥小云略一沉吟說:“我想不會,因爲石家莊中的人手並不單薄,他們出去必定另有原因。”
“好吧!不談了。”沈逸川喘出了一口氣說:“如今我們又何去何從呢?”
“繼續南下,看無銘他有何作爲。”
“不先去莊中轉一轉?”
沈逸川說的乃是沈家莊。
“不了。”麥小云也知道對方所指,是以他說:“我送菩薩去普陀,在回程中曾經去了沈家莊一趟,只是你們全都出來了。”
“嗯,這樣也好,嫺丫頭她們也好久未見了,我正惦記着呢!”
沈逸川笑笑說:“去看看她們,還有你四叔。”
曉行夜宿,一天午間,兩個人已經來到了黃山。
當他們走過蓮玉峰的時候,忽然,聽見有人吆喝聲,還有兵刃碰撞聲。
行在前面的沈逸川頓時腳下一滯,他側過身子朝麥小云說:“小云,有人在爭端,有人在廝殺……”
麥小云略一諦聽,說:“唔!有男人、有女人,一對動拳腳,一對持刀劍,他們交鋒已經有一段時間了。”
沈逸川忽有所憶,他說:“你朋友丁懷德他們不就住在黃山?”
“不錯,但他們住在紫雲峰下的黃石山莊,離此還隔一個山峰。”
“嘿嘿嘿嘿!”
這時,一陣陰笑連連地語聲傳了過來,說:“丫頭,束手就擒吧!你既修破壞了本教總巡察的好事,如今由你來填補也是一樣。”
一個女聲狠聲地說:“呸!姑娘與你拚了!”
“我本不想再次傷你,奈何你卻自尋死路。那就躺下吧!”
麥小云一聽音調不對,似乎那位姑閃身歷險境,他立即腳下一彈,身形像箭一般地射了出去。
三個起落,一個迴旋,“雲天青龍”已經由雲中直翻而下,停立在那兩對鬥打的人不遠之處了。
可是,一見之下,心中頓時一震,繼之又是一喜。
這爲什麼?因爲,徒手相搏的那一對他不認識,男的臉蒙黑紗,女的一身綠裳。
不認識心頭怎會震動?又有什麼喜悅可言?因爲另一對他全認識,一個是臉長黃毛的“長毛公子”毛延齡,還有一個嘛!卻是身穿黑衣,新近成爲他弟婦,“黑嬌女”沈如婉。
這怎麼教他不震不喜?有沈如婉在,必定有他的嬌妻沈如嫺在。
還有,二弟麥無銘,四叔沈逸裕大致也在左近。
沈如婉和毛延齡劍來劍去,打得激烈,但似乎是勢均力敵,隱隱地,沈如婉還略佔上風呢。
既然如此,麥小云也就不去驚動,目標遂轉向了綠衣姑娘,因爲綠衣姑娘正手忙腳亂,正花容失色,在苦撐,在閃退。
他心頭又在動了,看綠衣姑娘的招式功力,似乎並不亞於那個蒙面人,爲什麼?她招未遞滿,即中途回撤,式未吐威,又改朝換代,當然成了一個捱打的局面。
反觀蒙面人,其雙掌墨黑如漆,乾枯如爪。
麥小云瞭然了,不由暗暗地說:“哦!怪不得呀!原來那個人練就了一副毒拳。”
他再次地思維起來了:“會是誰呢?天底下練毒掌的人不在少數……”
驀地,一絲靈光閃過了麥小云的腦海:“是他,是他,必定是他,有‘長毛公子’,那這個蒙面人該是‘湘西殭屍’,父子檔嘛!”
麥小云雖然沒有麥無銘來得沉穩,但其江湖經驗卻勝過乃弟多多。
如毛延齡,集道聽途說,憑對方長相,就能確切地給認定。
如蒙面人,也應該是八九不離十了。
想歸想,動也動,而且想也只是剎那間的時光,他見綠衣姑娘已經力所不逮,頓時不問情由地出了聲,也出了手。
“倚毒爲勝,哪算英雄,我就碰碰你就腐肌又蝕肉的屍毒之掌,看它是否要得了人命!”
其實,何須再問情由呢?就算猜不透對方究竟足難,那面蒙黑紗見不得人的人必定是壞人,身練毒掌極欲害人的人也必定是壞人。
麥小云毫不猶豫,立即貫上了佛門禪學,那至高無上的磐石神功,由掌心直逼而出。
蒙面人驚覺了。
他的確是“湘西殭屍”毛永壽,也正是新近崛起江湖的幽冥教教主。
是以,認識麥小云,也知道麥小云的身份。
可是,恣睢過甚,自負過甚,就不相信對方能接待下本身苦練有成的“屍毒腐功”。
他一方面將功力提到了十成,一方面亦陰陰地說:“麥小云,你嫌命長,那本教主就成全你,七七一過,四十九天之後你將化爲一灘血水,一具枯骨。”
果然,這不是吹的,也不是蓋的,怵目驚心,毛骨悚然。
只見蒙面人乾癟的手掌漸漸脹大,並且由黑轉藍,由藍變灰……只見蒙面人蜷曲的指甲根根豎起,井且在指甲縫之間,冒出了縷縷白煙。
麥小云也不敢大意。三國演義中曾經那麼說過,荊洲乃是在大意中所失去的,因此,他也刻意地加上二成功力。
於是,掌心赤紅如火。
於是,表裡炙熱如。
於是,內力洶涌如潮……綠衣姑娘喘過了氣,定過了神,但是,當她看清了來人面貌的時候,不由驚中帶喜,脫口呼叫起來了。
“銘弟小心……”
因爲她是姚鳳婷,而且她們把麥小云當做了麥無銘。
二拿相接,霹厲聲起。
“腐屍毒掌”屬陰,“磐石神功”屬陽,陽剛陰柔,猶同水火,彼此相剋相沖,迄不併立,迄不濟調。
是以,出事了,出事了,竟功了,竟功了。
蒙面人抱着手掌暴退連連,他出事了。
麥小云屹立當地淵不揚波,他竟功了!另一邊的“黑嬌女”聞聲見影,她精神大振。
相反的,“長毛公子”聞聲見影之後,不由心驚膽顫。
就這樣,沈如婉的劍尖隨即劃上了毛延齡的手臂。
“走,我們走!”
勝敗已分,輸贏立判,蒙面人一聲呼喊,毛延齡就揚長避短拖着寶劍跟對方雙雙隱向林木之中。
“哪裡走!”
沈如婉揚劍尚待進迫的時候,麥小云卻開口了。
“如婉,窮寇莫追,逢林勿入。”
沈逸川曾經說過:“如今出了麥氏昆仲,沈家莊嗣後就未敢再言勇了。”
這個時候,幕落人散,他才從後面一步趕到。
“啊!姊夫,啊!三叔,你們都來了呀!”
沈如婉這一叫不打緊,姚鳳婷卻因此愣住了。
因爲,她知道自己是認錯了人。
雖然,她又刻意的凝視了麥小云好一會,但是,除了衣衫色澤,除了……沒有除了,只有因個人喜好,衣衫的色澤不同以外,其他的其他的,完全一樣,任怎麼也分不出誰是誰來。
怎麼辦?沒辦法,只好紅着面孔羞澀地垂下了螓首。
沈如婉見在眼中,樂在心裡,她喜氣漾溢地說:“來,我先來介紹,鳳姊,這是我三叔沈逸川,這是我姊夫麥小云。”
然後玉筍一轉,接着又說:“她叫姚鳳婷,是我們金蘭所結的義姊。”
沈如婉她怎能不喜?喜事多着呢。
一來是親人相親,二來討回了“長毛公子”上次那一指之恨,三來嘛!喔,三來之事暫時不能說。
不過,另一樁倒可以提一提,那就是看到姚鳳婷窘迫之狀,尷尬之相。
但她忍在心裡,未敢取笑,因爲當初自己又何嘗不是這樣,看錯了人,認錯了對象,這一對孿生兄弟。
姚鳳婷立即襝衽一禮,說:“二位好。”
“姚姑娘好。”
麥小云在接戰蒙面人的時候,曾經聽到這位綠衣姑娘口中說了一聲“銘弟小心。”
心中正感納悶,如今沈如婉這一介紹,不由瞭然了。
因有長輩在,因有初見面的姑娘在,他也就隱忍着不再說話,不再開口。
當然,沈逸川當仁不讓,他說:“如婉,和你們打鬥的是些什麼人?”
他知道有人在打鬥,也看到有人退進了樹林,但卻未看清對方的面貌。
“幽冥教裡的人。”
“幽冥教?”沈逸川眉頭皺了一皺說:“怎沒聽說過?”
因爲他身在北地,是以不知道南邊出了一個幽冥教,因爲有麥無銘的阻撓撻伐,是以幽冥教發展緩慢。
“新近組織的,新近崛起了。”
“你大姊如嫺呢?”
“大姊在黃石山莊,還有四叔。”
“哦!你們果然聚在一起。”沈逸川欣然地說:“那他們怎麼沒有和你……和你們一起出來?”
沈如婉趄趑了,滯訥了。
“事情是這樣的……這樣的啦……”
麥無銘踐人之約,他走了,單獨地走了。
事先,曾經諸多考慮,嶺南是險地,洪家寨是毒窟,是以未敢透露,未敢明說,不然,衆人必定會爭求同去,尤其是沈如婉。
不讓她去她不放心,去了呢?則他放心不下。
因此,只有留下書信暗暗地走了。
果然,麥無銘這一走沈如婉焦躁萬分,憂慮萬分。
沈如嫺說好說歹,姚鳳婷勸慰曉喻,她總算將心湖平息下來了。
但是,那漫長的日子怎麼打發呢?丁懷德夫婦是地主,也是土著,謹嚮導着一干人等遊覽黃山的勝景。
幾天以後,能去的地方都去了,能玩的所在也玩過了。
而沈如婉是閒不下來的,一閒她就亂,一閒她心就煩。
一天早上,她纏上了姚鳳婷。
“鳳姊,我們二人同病相憐,都吃過毒指毒掌的禍害,怎麼樣?出去找他們清清舊賬如何?”
“找不到的。”
“說不定皇天不負苦心人呢!”
“算了吧!爬山越嶺勞累了這麼多天,你不困?”
“困什麼?練武人的字典裡哪裡有勞累和困的字眼呢?”沈如婉賴着說:“走嘛!去碰碰運氣呀!”
“我的運氣還沒來……”
“誰說的?”
沈如婉神秘地笑了一笑。她弦外地說:“你已經是鴻運當頭了。”
“去你的!信口開河……”
“哎呀!”時機未到,沈如婉未敢明表,她只有撒賴地說:“那就算是陪陪我,好不好?”
姚鳳婷莫法度,她無可奈何地說:“好吧!”
兩個人就盪出了山谷,直向天都峰那個方向走去。
但當經過蓮玉峰下的時候,姚鳳婷忽然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她頓時疾躍兩步,嬌叱一聲,說:“站住!”
沈如婉亦步亦趨,跟了上去說:“鳳姊,他是誰?”
“他就是幽冥教主。”
這時,幽冥教主也停住了腳步,回過了身子。
“哼!丫頭,你的命倒很硬呢!”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姑娘今天就要報回那一掌之仇!”
姚鳳婷粉臉含霜的說着。
幽冥教主不禁冷冷地笑了一聲,說:“你行嗎?”
“那你就試試!”
姚鳳婷身形一動,立即就撲了上去。
“是什麼人……啊!是你。”
應答之間樹林中忽然又轉出一個人來。
當那個人看了對方乃是姚鳳婷的時候,不由聲調轉狠地說:“教主,這個婆娘壞了我的好事,就交給我來收拾她吧!”
那個人是誰?那個人臉上佈滿茸茸長毛,他正是“長毛公子”。
沈如婉一見抽出了背上龍泉,說:“長毛的畜生,你藏頭縮尾不敢見人,今日終於被姑娘給遇上了,納命吧!”
毛延齡焉前示弱,他說:“別以爲本座怕了你們,那是教主的交待,因某種原因暫時歇兵,要不然,在天都峰下早就把你們給放倒了。”
“大言不慚,看姑娘不把你劈於劍下!”
毛延齡久聞“黑嬌女”的聲名,也見過沈如婉的功力,他雖然以指掌見長,但是,指掌畢竟敵不過兵刃的威勢。
衡情量力,隨之也拔出了腰間的寶劍。
姚鳳婷雄心壯志,滿懷憤怒,但當對方展出了烏黑箕張的“屍毒掌”之後,她心中忽然無名地畏懼了起來,以致招難展,功難發。
這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
何況這仍是原來的那一條毒蛇。
“就是這樣,姊夫來了,就是這樣,三叔您也到了。”
沈逸川關切地說:“無銘,無銘他到哪裡去了?”
“不知道。”沈如婉沮喪地說:“他信上沒有說。”
“走,我們到黃石山莊去。”
爲趕時間,爲不浪費光陰,麥無銘就快馬加鞭地直向嶺南馳去,三日之後,他已經進入廣東省的境內了。
廣東,古稱百粵地,或作粵東。
境內山脈縱橫,氣候燠熱,其人文風物,也在在迥異燕趙及江南。
麥小云來過嶺南,麥無銘卻沒有,因此,他找一個年長的人問路了。
“這位大叔,請問……”
那個被問的中年男子看了他一眼說:“曼士啊(什麼事情)。”
“請問羅浮山從哪裡走?”
中年人見對方是一個外地人,想必是來遊歷的客人,遂反問地說:“臬叩搖山啊?(你去遊山嗎?)”
麥無銘略一思索,說:“哦!不是的,我去找人。”
“無嗨?臬叩卓臨?(不是?你去找人?)”
“不錯。”
那個人見兩相話不投機,也就興致索然了。
他用手朝南一指說:“你羅哈叩亥格。(大路下去是啦。)”
“謝謝,謝謝。”
幸虧羅浮山乃嶺南第一名山,麥無銘指手劃腳,幾經探詢,終於到了該到之地。
據說,它原是蓬萊三島之一,飄浮在海上,屬神仙之洞府居所,後來與岸上羅山相合,而全其名。
洪家寨位在羅浮山的北邊,此地長年日光不照,潮溼陰冷,是以百毒衍生。
不知洪家兄弟因見此處毒物衆多而遷移來此,抑或因世居此處被衆多毒物所擾而研習起毒功,駕馭起毒物?總而言之,嶺南之人與毒結了不解之緣。
他們喜毒,他們食毒,以毒療疾,以毒滋補,愈劇愈靈,愈毒愈妙。
不然,鴉片的集散地也就不會挑選在廣州府了。
今天,六月初六。
小暑已過,大暑即至,乃一年之中最熱的日子,最兇的日子。
此日,又值古皇帝明定曝曬衣物之日,因此日天門開,服飾一經曝曬,鼠不齧,蟲不腐。
麥無銘緩步地走到洪家寨的大門口,沿途,既不見有人警戒,也不見有人守望,他不禁感到有些納悶。
有必要嗎?無此必要。這種地方,根本無人敢來。
真的那麼自負嗎?不,自山下至柵寨的大門口,到處都有東西在警戒,遍地都有東西在守望,麥無銘必定也見到了一些。以是他來曾想到罷了。
請看,空中有飛着的虎頭蜂,樹上有掛着的黑蜘蛛,葉間有隱着的毛蜒蠟,毛蜒蠟乃是一種色彩鮮豔、遍體長毛的毛蟲。
這種毛蟲身具劇毒,別說咬。只要被它的毛刺到、刮到,那就會渾身腫痛,或肌膚潰爛。
至於地上守的可更多了。
有蜈蚣、有蛤蟆、有蠍子、有長蟲……“有人在……”
麥無銘的話聲尚未落口,柵內門兩旁立即閃出四個人來,他們正是洪家寨的寨主,洪三鈞兄弟。
這或許是他們知道麥無銘今日會來,因此早就準備定當了。
也或許是空中的虎頭蜂飛來飛去,飛進飛出,示知着消息,他們這才迎了出來。
洪家四兄弟長得大致相同,個子瘦小,面孔烏黑,穿的衣裳又皺又髒,一副邋遢相。
四個人都留着一簇山羊鬍子。
鬍子灰中帶白,白中透黃,黃中還有黑嘟嘟的感覺,究竟是什麼顏色,恐怕任誰也說不上來。
洪三鈞是老大,他兩眼精光閃閃地盯了麥無銘好一會,然後纔開口說:“來者可是兩條龍之一的麥無銘?”
情有誚譏,語含輕視。
“不錯,正是在下。”
初相見面,在氣勢上焉能有虧,是以麥無銘答得坦然,答得昂然。
“那請,請到裡面說話。”
四個人一剖二開,從原出來的方向退了開去。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江湖人闖的是名,講的是信,有道是“頭可斷,血可流,聲望卻是不可辱。”
麥無銘既然來了,也就毫無遲疑跨出了腳步。
倏地,柵寨邊黑影一閃,嘶聲連連。
對方暗施偷襲?他當應變,頓時裹足不前了。
那是什麼?那是笆斗裂了,那是紅潮犯了,一殺頭大無朋,周身斑斕的蟒蛇竄了出來。
它張着血盆大口,它吐着二尺信舌,阻止生人的進入。
這就是洪家寨的守衛。
這種守衛比人忠誠,比人盡責,也比人容易款待。
一般莊院多飼狗看門,但狗太普遍了,太通俗了,有心人都有制狗的本領和方法,是以效果不彰。
蛇,蛇守門戶倒是新鮮,倒具阻嚇作用。
天下的神兵奇室,不都有靈蛇在把守着嗎?“大黃退下!”
洪三鈞見對方不爲所動,遂見風轉舵地猛喝出聲,並且舉手在蟒蛇的頭頂拍了一掌,說:“對不起,失禮了,這大黃向不傷人。”
這條蟒蛇必定是訓練有素,它所音着掌,立即頭一低身一搖,無聲無息地又縮了回去。
不管對方是有心,抑或是無意,麥無銘既來之,則安之,依舊昂然的邁了進去。
裡面說是一個廣場,毋寧說是一塊荒地。
它沒有圍牆,沒有欄柵,四周皆是雜樹,皆是野草,而且雜樹荊棘,野草過膝。
五人像摺扇一般地站了開來。
麥無銘是扇柄,洪氏兄弟當然分散着似扇葉了。
洪三鈞說:“麥大俠真信人也,但是,今日前來赴的,可曾作成如何打算?”
麥無館摸不透對方的用意何在,是以兩可地說:“那該看賢昆仲的意思了。”
洪三鈞臉無表情地說:“閣下講理否?”
“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在下不是千里而來了麼?”
麥無銘睿智,他不予直說,遠遠地繞上一個圈子,到頭來任誰都知道他所答之辭。
“那你是好管閒事的了?”
“不平之事,人人都會插上一手。”
“嗯!”洪三鈞老奸巨滑,他抽絲剝繭地說:“你是看見我家老三欺人在先,還是對方捕捉蛇豸在先?”
“這……”
麥無銘聽了不由怔了一怔,他舌結了。
洪三鈞是捕蛇老手,他打蛇隨棍上,而且還在七寸之處。
“這麼說,理虧的該不是我家老三嘍?”
“話是不錯,但孩童無知……”
洪三鈞立即接過了口。他依樣葫蘆地說:“話是不錯,但孩童諸多兜捕,諸多撲擊,萬一老三的那條蟲蛇給對方弄死了呢?”
“這……”
麥無銘還是感到語塞。
洪三鈞咄咄逼人的又在開口了。
“再說,閣下可看見和老三縱豸傷了人麼?”
“有!”麥無銘終於找到理由,也有了說話的餘地。
他喘出了一口氣說:“在下就是看到那條蛇反身噬人,纔出手援救。”
洪三鈞空目地覷了對方一眼,接着冷冷地說:“說不定那條蛇爲了自保,迫不得已,才……”
“不!絕對不是。”麥無銘接口說:“那條蛇的速度奇快,它原可以逃去的,但當聽到令弟口哨之聲,倏地轉頭反撲。”
“那蛇傷到了人沒有?”
“當然沒有。”
“是你把蛇給擊斃了?”
“不錯。”
“蛇既然沒在傷到人,你爲什麼非要將它擊斃?”
“防患於未然。”麥無銘說:“我不殺它,它必傷人。”
“誰說的?”洪三溝悠悠地說:“它受了委屈,難道連嚇唬嚇唬那頑賴的孩童也不可以?”
麥無鉛聽了又是一怔,他強聲地說:“這怎可能?鱗介之屬,哪縣靈性。”
“怎麼不可能?要知道那條蟲蛇久經訓練。”
麥無銘搖搖頭說:“我不相信。”
“你可信蛇懂言律,並且聽人指揮?”
“這點我相信。”
“哪你怎知我老三不會及時地再吹出口哨?”
“這……”
“還有。”洪三鈞繼續地說:“就算它咬到了人,那也屬教訓、懲誡,我家老三身有解藥,你又怎知道他會任由孩子死去?”
洪三鈞能說善道,他說的全是道理,雖然這道理有些牽強,有些不正,但麥無銘卻是無從反駁,奈何。
“這……”
他只有發出了第四個“這”字。
“有理走遍天下。”如今,誰有理呢?麥無銘已經成了一個捱打的局面,至少在言語上是如此。
洪三鈞得理不饒人,其實,就是無理,只要有人犯到了他們,他們兄弟也決決不會饒人的。
“你既然接連傷了我家老三的寵物,當該有個交待,有個賠償。”
麥無銘苦笑了一聲說:“在下慚愧,今生連蟲蛾都未養過一隻,教我拿什麼賠給你們呢?”
“那好,你就把人給留下來吧!”洪三鈞略一側頭,努努嘴巴說:“老二,你偏勞,代老三收收賬款。”
洪一鈞既然不是人家的對手,那叫洪半鈞也是白搭,是以他叫老二洪二鈞上了場子。
“是。”
洪二鈞舉步上上幾步,他不用兵刃,以拳、以掌、以指爪邀戰着麥無銘。
洪氏兄弟練的也是毒功,但他們的毒迥異於毛永壽。
毛永壽是屍毒,屍毒不借外力,乃把己身的血液局部凝回敗壞,然後以氣逼入對方之體內,以爪刺破對方之肌膚。使之混淆、融會,那對方就會周身潰爛、疽癱。
洪家兄弟則不是。
他們用的是蛇毒、蟲毒,如此而已。
不過,有一點倒是相同。
那就是練毒功的人,多半與兵刃絕了緣,除非把每汗粘在兵刃之上,但總沒有拳腳來得方便,來得利落。
人家不用刀,不用槍、麥無銘當然也不好撤出他的寶劍,因此,兩個人就手來腳往打在一起。
洪二鈞的功力的確要比洪一鈞高出一籌,但他仍舊不會是麥無銘的對手,雖然已經竭其所能,盡其所有了。
麥無銘從容地拆招,輕鬆地出掌,卻不接對方的手,也不碰對方的指,保持實力,以待後果。
二十來招一過,洪二鈞開始感到急迫了,感到侷促了,已經是身不由己,力不從心。
洪三鈞看出了端倪,老二不行,也等於說自己不行,因此就採上擬定了的第二個方略,那就是羣鬥。
“麥無銘,你果然是條龍,但是,龍進沙灘,失策了,我們兄弟當教你變成一條蟲!”
他立時提高了音調,接着又說:“老三,老四,一起上!”
“好!”
鬨然一聲,三個人先後地加入了場中。
“不見得哩!”
麥無銘身形一變,他加快了速度,提高了警覺。
他所顧忌倒不是人,乃是蛇、乃是蟲、還有蜂。
這一下熱鬧了,好看了。
臂影滿天飛舞,身形滿場滾動,挾着塵,挾着風。
洪三鈞畢竟是一寨之主,四人之首。
他陰、他險、他爪利、他掌詭,找的是空檔,襲的是冷門,批空搗虛。
有道是“日長事多,夜長夢多。”麥無銘未敢怠慢,時間長了,他唯恐會着了對方的道兒。
是以踏出了“迷蹤步”,施出了“菩提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