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事堂大院的屋頂上,有四人或坐或站,悠閒的像是在觀賞月景。
然而節度使府來往的僕役丫鬟、明哨暗哨,都對這四個人仿若未見,好似他們根本不存在一樣。清風徐來,衣袂不動,唯有髮腳輕揚。
坐在飛檐上蕩着兩條腿的聖子,百無聊奈對李曄道:“沒想到啊,這幫人還挺識趣。我都要懷疑那個說話的老頭,是不是你安排的細作了。”
李曄負手望月,意態閒適,若是手裡能再提一壺酒,這意境就算圓滿了,他淡淡道:“我剛纔還在懷疑,是不是你的人對他使用了妖術,迷惑了他的神智。”
聖子一下子跳起來,指着李曄誇張的叫道:“哎呀呀,這都被你發現了!你說的沒錯,這傢伙就是被我的人蠱惑了,千真萬確!我還沒來得及說呢,就被你發現了,殿下果然是慧眼如炬啊!”
李曄白了他一眼。
聖子見李曄不信,連忙把蹲在他身旁的九尾妖狐拉起來,指着她對李曄言辭鑿鑿道:“來的就是她的人!絕對錯不了!你也知道,九尾妖狐嘛,是很會迷惑人心的,要對付一個凡間的糟老頭子,不是隨便拋個媚眼就行?”
九尾妖狐尷尬的站在那裡,一時間承認也不是,不承認也不是,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糾結了半響,還是決定不說話,自個兒又蹲了下去。
李曄一腳踹在聖子屁股上,笑罵道:“你想立功想瘋了吧!”
聖子捂着屁股跳開,一臉受傷的表情,憤憤道:“李曄你太粗魯了!你可是堂堂親王,竟然踹我屁股!”
李曄索性懶得理他,繼續擡頭望月。今日夜色不錯,明亮的銀河橫亙長空,羣星閃耀,燦爛得好似青春韶華。
蘇娥眉拉了拉他的衣袖一角,雙眸明亮的輕聲問道:“你怎麼老是對着月亮看?”
李曄隨口道:“好看。”
蘇娥眉忽然霞飛雙頰,輕輕跺腳轉過身,羞惱得像個小姑娘,“你這人......怎麼這樣!”
李曄回頭奇怪的看着蘇娥眉的背影,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我誇月亮呢你羞澀個什麼勁兒?
聖子哇哇大叫起來,還吹了聲口哨,滿臉壞壞的笑意:“本聖子算是發現了,李曄你不是粗魯,你壓根兒就沒臉皮啊,這種話你也能當面說?”
李曄黑着臉看着聖子,眼神不善。
九尾妖狐擡起頭,仰着潔白無瑕的臉蛋,滿臉複雜的看着聖子,眼中充滿期待之意。然而她這副表情註定是白做了,聖子正在嘿嘿調笑李曄,哪有心思看她。九尾妖狐等了半響沒反應,漸漸恨得牙癢癢,最後實在忍不住,一把揪住聖子的小腿肉,飽含憤怒的狠狠擰了一把。
聖子一下子大叫着跳開,像是被摸了屁股的貓,跳着腳抱着小腿,一臉不解和悲憤的盯着九尾妖狐,“你幹什麼?你瘋了不成?”
九尾妖狐委屈的瞪了聖子一眼,乾脆哼了一聲,扭過頭去不理他了。
“今兒這是怎麼了?你們這些傢伙,一個個都不正常啊!”聖子摸了小腿半響纔不跳了。
李曄嘆息一聲,攀住聖子的肩膀,一臉同病相憐:“女人心海底針,惹不起惹不起,咱們還是走吧。”
聖子雙眼一瞪:“我跟你一樣嘛?你當着人家的面說人家好看,你那是惹不起?我纔是遭受無妄之災的那個!”
李曄一把推開聖子,怒道:“我什麼時候說了?”
“哇,你果然臉皮都不要了,剛說過的話就準備不承認了?你考慮過人家廣寒仙子的感受嗎?”聖子誇張的叫起來,一通指手畫腳,表示要跟李曄劃清界限,“本聖子是有臉面的,我不認識你!”
李曄臉黑如墨。
他們在屋頂上輕鬆打鬧,遊山玩水一樣,而在腳下的大堂中,卻是另一個世界。裡面的人滿臉肅然,正在憂心忡忡的商議生死存亡大計,殊不知能主導他們榮辱的那個人,此刻正在他們頭頂上。
最後李曄和聖子幾乎要打起來,還是蘇娥眉和九尾看不下去,將兩人拉開。也不知誰,忽然提議了一句,既然昭義大事已定,我們要不要去喝酒慶祝一下?此言一出,立即得到一致擁護,剛剛還劍拔弩張的李曄和聖子,馬上又勾肩搭背,笑嘻嘻的去找酒樓。
隨着衆人離開,九尾順手收了佈置下的結界,從屋頂飛走。直到這時,政事堂中的康錫癸和康承乾,才忽然眼神一變,一起擡頭看向屋頂,凝神感應。然而屋頂已經空空蕩蕩,他們什麼都沒感應到,互相看了一眼,只當是起了一陣風,又開始繼續商討如何配合平盧軍征戰的細節。
......
平盧軍自魏州出發,經相州開赴昭義,接下來要抵達的第一個州,就是潞州。
天平軍節度使薛威,求了李曄好幾天,才終於求得了一個先鋒的位置。現在他高坐馬背,一身鮮亮的明光鎧,帶着麾下一萬精銳,看起來威武不凡。
薛威心情不錯,準確的說是極好,原因不僅僅是他取得了先鋒位置,更因爲李曄就在隊伍中。這可是一份天大殊榮。
說起來,薛威是被聖子抓到平盧軍中的,給平盧軍提供糧秣,讓天平軍跟隨平盧軍征戰,最開始也是迫不得已,薛威起初內心是拒絕的。但是經過魏博之役,薛威的思想發生了徹底改變。徹底改變,源於徹底震撼。
無論是上官傾城大破曹希金,還是平盧軍攻克博州城,亦或是李曄直入魏州城,都讓薛威認識到了平盧的實力。由此,薛威改變了消極態度,主動配合。在平盧所向披靡的情況下,天平軍要想分得一杯羹,彌補自己的糧秣損失,就只能立下戰功,才能在事後得到李曄封賞。
這也是薛威求着李曄,要做攻打昭義的先鋒的原因。薛威已經卯足了勁,準備大幹一場。
薛威不時看上李曄幾眼。對方沒有披甲,因爲無需披甲,策馬而行的模樣,分外閒適瀟灑,看着就像踏青出遊,看的薛威不停讚歎高人風範。在李曄身後,蘇娥眉、聖子、九尾妖狐等人緊緊跟隨,讓薛威感到很有壓力,那可都是真人境的高手!
薛威又環視了幾眼自己的部曲。將士們眼神堅毅,精神抖擻,鬥志昂揚。這是必然的,有四名真人境跟着,天平軍上下自然士氣高漲。
“他孃的,這回也該我薛威立功立名了!”薛威暗暗想到,黃河之畔一戰,讓上官傾城名動四方,薛威不甘人後,也想成就威名。只不過,當薛威向隊伍後面看去,看到橫海的五千兵馬後,禁不住冷哼一聲,暗道:“區區橫海軍,也想跟我搶功勞,真是自不量力!”
薛威打定主意,一旦遇到昭義軍,一定要帶頭衝陣,給予對方雷霆一擊,迅速鎖定勝局,不能給橫海軍出動搶功的機會。
橫海軍的領兵將領,正是先前那名掌書記,是個文武全才。
掌書記策馬加速,來到薛威身邊,一臉親和的笑容,說出來的話,卻是針鋒相對:“聽說天平軍驍勇善戰,曾今力挫黃巢亂軍,我橫海軍上下,對天平軍敬佩得很,早就想見識一番。不過我橫海軍也訓練有素,不甘人後,這回若是碰到擋路的昭義軍,還望薛帥讓開一條小道,讓我橫海軍也有殺敵報國的機會。”
薛威心道想得美,面上冷哼一聲:“本帥也聽說橫海軍精銳,早就想見識見識!”
掌書記呵呵笑道:“薛帥會見識到的!”
說完這話,兩人四目相對,大眼瞪小眼,互不相讓,暗流涌動,火花乍現,恨不得先幹上一場。
很快,他們就如願以償,看到昭義軍了。
對方就在官道上。
而且只有幾百人!
這簡直是送上門的菜!
然而,薛威和掌書記並沒有精神一振,相反,他們面面相覷,剛纔爭鋒相對的氣勢,一下子消散無蹤。
因爲那幾百昭義軍,並沒有列陣官道,而是分作兩排,站在官道兩側。
這完全是一副迎接大人物的姿態啊。
而且薛威和掌書記,還看到了一羣文官,站在甲士之前。領頭的身着節度使二品官袍,自然只能是昭義節度使康承乾!
薛威和掌書記再度大眼瞪小眼,只不過不再火光迸射,而是疑惑不已,搞不懂康承乾要鬧哪出。眼看平盧軍要打過來了,難道昭義軍不該發兵堵截?派些文官來做什麼,還是節度使親至?
“昭義節度使康承乾,會同文武同僚,前來迎接安王!”
在薛威和掌書記不願相信事實的時候,康承乾響亮謙恭的聲音傳來。兩人聞言,臉色一變,忽然一下齊齊沒了精氣神,就像是霜打的茄子。
“這個康承乾,真是......”薛威憤恨不已的盯着康承乾,滿臉怒其不爭的神色,“一點骨氣都沒有!”
“小人,小人啊!見風使舵的小人!”掌書記咬牙切齒,眼看到手的軍功沒了,他恨得差些捶胸頓足,“一仗都沒打,竟然就投降,真是牆頭草!康承乾連臉都不要了,竟然親自到邊界迎接,真是......讓人不齒!”
“看到他就噁心!”
“誰說不是?”
“可惡!”
“可恨吶!”
兩個前不久還在爭鋒相對的人,此刻竟然同仇敵愾。
雖然惱火康承乾,但薛威和掌書記還是得齊齊下馬,因爲李曄已經迎過去。
“拜見安王殿下!”
“康帥,久仰。”
衆人見禮,李曄微笑着扶起康承乾。
彼此相見,互相介紹,寒暄之後,薛威終究是沒忍住,哼了一聲,斜眼對滿臉笑容的康承乾道:“康帥來的還真是早啊,我等完全沒有料到。原本以爲,進入昭義還有惡仗要打。”
這話充滿嘲諷之意,但康承乾笑容不減,看着薛威道:“哪有薛帥早?薛帥不是已經跟隨安王殿下,討伐過魏博叛逆了?”
薛威臉上頓時掛不住,論沒有骨氣投靠李曄,他的確是最早的那個。
掌書記立即解圍,義正言辭道:“爲國盡忠,多早都不嫌早!”
康承乾正色點頭:“掌書記說得對極。安王討伐河東叛賊,是大義所在,有朝廷詔令,我等身爲唐臣,自當盡心竭力,輔佐安王殿下!”
這話說出來,衆人之間的火花總算消散了些。
大家都爲自己的沒骨氣和見風使舵,找到了冠冕堂皇的理由,也就不覺得難堪了,不管李曄信不信,反正他們自個兒先信了。這時薛威和掌書記再看康承乾,纔算覺得順眼不少。
於是衆人不再耽擱,一同趕往潞州城,一路上相談甚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