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雨幕籠罩四野,淋漓雨聲如浪如潮。
吧嗒!
鹿皮靴重重踩進泥地的小水窪裡,渾濁的積水四面飛濺,留下一個中空的淺坑,又被迅速覆回的泥水淹沒。
官道上,五名皁衣刀客衝破雨簾,埋首急速奔行,腳後跟泥土不停飛濺,他們行色匆匆,不時向後張望。被雨水浸溼的衣衫上,不停滲出絲絲鮮血,合着雨水在身上流淌。
中間的人披蓑衣戴斗笠,是一名面容剛毅的中年男子,他面色蒼白的捂着胸口,一直不曾回頭,始終咬牙盯着前方,眼中充斥着恨意與急切。
前方是北方,北方是河東,腳下是歸程。但是踏上歸途,卻未必能夠歸去。因爲中年男子是河東使者,出使昭義是爲了聯合康承乾,共同對付李曄。
如今,李曄在潞州南部邊境,被康承乾率領文武官僚迎接,他在潞州北部邊境,倉皇奔逃。
豆大的雨珠飛拍在斗笠上,摔得粉身碎骨,劈啪作響,紊亂的節奏很閤中年男子的心境。
前方的官道旁出現一座涼亭,在曠遠的野外雨幕中悄然靜立,寂寥寧靜。亭,停也。普通的旅人,碰到亭子,就會停下來歇一歇,喝喝水,吃些乾糧,再繼續上路。
這五人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長亭更短亭,何處是歸程?至少此處不是。逃亡的路上,不到歸處,便不能停下來。
他們不願停,有人想讓他們停。
亭子裡有人。一個人。一個持傘的人。一個持傘的半百老人。
他正單手負於身後,面對官道,望着蒼茫大雨。視線中曠野十里,林木冷肅,山巒靜伏。他沒有看從南面官道上奔來的人,就像他們不足以引起他的注意,但是奔來的人,卻不能不看他。
他的修爲太高,高到任誰都不能忽視。
負傷奔行的五人,看到這個人的時候,眼中就閃過一抹絕望。
護在四面的四名刀客,暗暗咬牙,其中一人忽然對中年男子道:“將軍,還有三十里,就能進入河東沁州地界。那裡有人接應將軍,您快走吧,不要管我們了!”
他的話音如金戈,說到後來,已經帶上修爲之力,周圍的雨水被悉數震碎。
中年男子臉色一變,眼中掠過一抹極度痛苦之色,但沒有拒絕。
四名刀客,已經先後躍起,衝破雨幕,從不同各位,殺向涼亭。
持傘老者終於收回望向曠野的視線,淡淡瞥了衆人一眼,旋即就露出一絲不屑的冷笑:“幾隻自身難保的螻蟻,也敢向老夫出手?”
他沒用動手,甚至連手指都沒有彈一下。
只是身上的修爲之力忽然炸開,以他爲圓心,一道爆開的氣浪,升起如碗倒扣的光幕!
奔至涼亭外的刀客,撞上光幕,悉數如斷線風箏一般,倒飛出去數十步。周身血霧爆閃,砸落溼淋淋的地面,就沒了聲息,只有身下蔓延開大灘鮮血。
四名刀客死絕,蓑衣斗笠的中年男子,纔剛奔至涼亭前。護衛們拼了性命,也要爲他爭取時間的奢望,至此化爲夢幻泡影。
中年男子一咬牙,忽然大吼一聲,揮刀向持傘老者躍去,人在半空,長刀豎斬,十餘丈的刀氣凝如實質,向涼亭劈下!
老者始終都面無表情,哪怕是面對中年男子瀕死反擊。他只是舉起傘,由下向上一劃,一道碧色靈氣,猶如火焰,迎上刀氣,“必死之人,何必多做掙扎?”
刀氣消散,中年男子如遭雷擊,身子猛然一僵,蓑衣斗笠陡然碎裂、炸開,不知飛到了何處。他本身也七竅血涌,從半空自由落體,重重摔倒在涼亭前。
老者眼神淡漠,一步步走向趴在泥土中,不能起身的中年男子,淡淡道:“亭字,停也。你在世間的路,到此該停了。不用繼續奔波勞累,豈非也是一件好事?你的人頭雖然不值錢,但正好表明我昭義的態度,老夫只好向你借來一用。”
中年男子勉強擡起頭,目中沒有絲毫畏懼,唯獨充滿仇恨與不甘:“想不到,長史竟然親自來攔我。你們爲了巴結李曄,還真是連臉皮都不要了......不過,我是河東使者,你殺了我,隴西郡王一定不會放過你!”
這名老者,正是康錫癸。
那夜,康錫癸和康承乾等人,議定了投靠李曄的大事,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抓住正好到了節度使府的李克用使者,殺之以明昭義志向,卻不料被他們感知到危險,事先跑了。
康錫癸手中的傘依舊沒有打開,傘尖抵在中年男子咽喉前,“這人世間的事,只有活人才有資格操心,死人就沒必要過問了。再說,跟安王一比,隴西郡王算什麼?不用多久,我昭義就會匡助安王,去平了河東!”
言罷,傘尖前寒光一閃,血光潑灑在地,一顆大好頭顱,在大雨中高高飛起。
......
康承乾迎着李曄到了潞州城,當夜就在節度使府設下宴席,熱熱鬧鬧的招待李曄和平盧軍各位官、將。
席間歌舞不絕,觥籌交錯。
康承乾不停敬酒,態度姿態都放得很低,處處以下官自居,不停讚美李曄過往的功業。從李曄一日成就練氣,到平定黃巢,事無鉅細,每吹捧一件事,都要敬酒一杯。他如此殷勤,不知道的人看見了,還要以爲他是李曄提拔的屬下。
也虧得是康承乾修爲不錯,否則這麼喝下去,早就翻了。
薛威和橫海掌書記的食案臨着,與在座的其他人不一樣,他倆臉色並不好看。
薛威滿臉憤恨的盯着康承乾,覺得這廝實在是無恥到了極點,不愧是讀書人,阿諛奉承起來一套一套的,讚美之詞都沒有重複的,簡直深得倚馬千言的神韻。
與康承乾一比,薛威覺得自己之前,對李曄那些讚美之詞,簡直連屁都不如。再讓康承乾這麼阿諛奉承下去,薛威覺得自己的地位岌岌可危,這傢伙可能要後來者居上,爬到他頭上去了。
橫海掌書記也是一臉鬱悶,不停搖頭嘆息,說着有辱斯文有辱斯文。說着說着,橫海掌書記就離席出去了,薛威一看對方神色有異,連忙悄悄跟上。
掌書記到了院外,叫來自己的下屬,讓對方找來筆墨。然後就着對方的後背當案桌,開始奮筆疾書。最後將寫好的東西,鄭重交給屬下,讓他快馬加鞭,送到橫海節度使手上。
薛威修爲不低,瞥了幾眼,就看到了書信的內容,雖然沒有看到全部,但“請廉使增兵”的字眼,卻是分外明顯。薛威心頭咯噔一聲,暗道一聲不好,這廝是要請橫海節度使,再派大軍過來!
說起來,橫海節度使纔派了一萬兵馬助戰,確實不多,穩居末位。而橫海向來跟平盧交好,橫海節度使也處處巴結李曄,這麼點兵馬,現在已經不符合橫海自詡的,李曄頭號狗腿子的身份了。尤其是聽到康承乾,在席間不停向李曄承諾,昭義軍上下十餘萬衆,都聽李曄指揮的時候。
薛威看到橫海掌書記回頭,連忙縮頭把自己藏起來。他暗暗一想,當即也去找了自己的心腹。當場寫下一份軍令,讓對方帶回去,調天平軍剩下的兵馬過來。無論如何,不能讓橫海和昭義,把他比下去了。
“我可是各個藩鎮中,第一個投靠安王的,怎麼也不能比你們出力少,讓你們的功勞比我多!”下完令,薛威回席的時候,如此想着,竟然頗有自得之色,完全忘了當初他是被聖子捉去,迫不得已纔跟隨李曄征戰的。
康承乾的態度殷勤的出乎李曄意料,對方如此識趣,如此忠肝義膽大義凜然,也讓李曄免不得有些懷疑,對方是不是別有用心。
看着康承乾唾沫橫飛,吹捧他過往的功績,表達敬畏仰慕之情,同時承諾昭義必當竭盡全力,供應大軍糧草,同時徵發民夫二十萬,幫助大軍運送錙重,李曄深入沉思。
昭義會不會在給他挖坑?
李曄當然不知道,康承乾和康錫癸等人議定的策略,就是不幫李曄則已,幫就要盡全力。讓河東沒有絲毫抵抗的機會,一定要一下把河東給按死。
如若不然,等事後李曄回平盧了,河東緩過勁來,昭義可是挨着河東的,那不是要被對方拼死報復?昭義明顯打不過人家,河東可是有十一州之地!
比脣亡齒寒更可怕的,是牙齒每時每刻都在想着,要破嘴脣啊!牙齒能咬嘴脣,那嘴脣能咬牙齒嗎?那日子可是真沒法過。
見李曄陷入沉思,漸漸露出將信將疑的神色,康承乾一顆心懸在了嗓子眼。安王這是還不滿意?我們都這麼誠心了!難道還有哪裡做得不夠好?
康承乾冥思苦想,想不出個所以然來,漸漸就忐忑不安起來,額頭見汗。好在沒過多久,康承乾得報,康錫癸回來了。他心頭一鬆,立即起身對李曄行禮:“殿下,下官有一件禮物,要呈送殿下!”
“哦?康帥如此費心,是什麼禮物?”李曄興致一般。
見李曄興致缺缺,康承乾心頭壓力更重。這平盧軍都迎接入境了,把河東也得罪死了,此刻要是不能讓李曄滿意,昭義可裡外不是人了。
康錫癸抱着一個旗盒走進堂中,見禮過後,躬身雙手舉過頭頂,規規矩矩呈送在李曄面前。他此刻的模樣,哪裡還有半分面對河東使者時的高人風範,一舉一動就像是要討大人歡心的小孩子。
上官傾城上前兩步,接過漆盒,左右檢查了一番,確認沒什麼問題之後,緩緩打開。待看清盒中之物,上官傾城頓時眼神一凜,一把摔了漆盒,噌的一聲拔劍出鞘,直指康錫癸。與此同時,兵家上將的威壓驟然散發出來,超過練氣九層的實力,讓大堂中的每個人身上,都如同壓了一塊巨石。
只聽她低喝道:“這是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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