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駢領兵出征碭山縣的時候,郭璞奉命坐鎮徐州。尋常時候這是一個很關鍵的位置,如今在郭璞看來卻是簡單清閒,原因無他,大局已定耳。
他只需要防備北方袞沂一線的敵軍打開局面——這在郭璞看來自然是沒有可能的。袞沂從此戰開始就不是敵軍主攻方向,因而也不是主戰場,吳軍在彼處的城池堅如磐石。
夕陽西下,郭璞在府中軒室內煮茶,沒有丫鬟服侍,自斟自飲。金燦燦的陽光從西南面的竹簾下透過來,灑在屋中很是美好祥和。郭璞品一口熱氣騰騰的茗,只覺得滿齒留香,當真是愜意到了極點。
儒門四賢八傑七十二俊彥,郭璞位在八傑之列,而且高居榜首,連張仲生比他都差了一截。除了幾個行將就木的老頭子,他是真正的儒門第一才子。如若不然,這回高駢出征中原,儒門士子也不會以他爲首。
跪坐在案几後,側身擡頭,看向屋檐上的夕陽餘暉,郭璞眼中流露出些許由衷且自得的笑意。這場大戰,他兩次拯救大軍於危難之際,可謂是勞苦功高,不負儒門第一才子之名。
端起茶碗再品了一口,望着嫋嫋升騰的熱氣,郭璞忽然有些出神。
他心裡想道:“這大好江山,即將屬於吳王了,真是令人心馳神往啊。爲何我會覺得有些可惜?是了,吳王雖然堪稱明主,可氣度胸懷到底是差了些,對儒門雖然是真心倚重,但看得出來,他心裡仍然有所保留......”
念及於此,郭璞不禁想起冤句縣之戰。
那是上官傾城跟朱殷的較量。
那一戰之後,他曾想去見安王,只可惜對方行蹤飄忽,他並沒有找到。
“我怎麼會想起安王呢?我一直都沒能目睹他的真容......”
郭璞思緒飄渺,神情恍惚,“張仲生說,安王對崔克禮極爲信任倚重,平盧之地幾乎成了儒門士子理想中的家園......就是士子們都不大像士子了,一個個埋頭案牘、奔波于田畝,像農夫匠人更多過像書生,風流之氣所剩無幾。”
想起安王不在,李茂貞空有兩百多萬大軍,卻註定被高駢擊敗,郭璞不禁感到唏噓。
良久,嘆了口氣,郭璞不無遺憾的站起身,“此生未能見到安王,真是可惜.....只不過,一個在天下大爭洪流中失敗了的人,想來也是盛名之下其實難副,不見也罷。”
整了整衣襟,郭璞打算去前廳。不出意外,碭山縣捷報應該要傳回來了,他想第一時間聽到這個好消息。
剛剛走出軒室,郭璞忽然怔了怔,看到院中竹叢旁的鵝暖石小道上,站着一個人,正朝他露出微微笑意。
“仲生?你......回來了?”郭璞滿臉喜色的快步迎上去。這個跟朱溫同時失蹤在汴州的同門師弟,讓他牽掛、擔心了許久,如今重逢,自然是喜不自禁。
張仲生向他躬身見禮:“見過師兄。”
“你總算回來了,叫爲兄好一陣擔憂。”郭璞扶起對方雙臂,一臉感慨,“你能從青衣衙門修士手中逃脫、歸來,一路上想必吃了許多苦頭,還好,回來就好啊,讓爲兄給你號號脈,看你身體如何!”
說着,就去抓對方的手腕。
他這話說完,就見張仲生嘴角抽了抽,神色怪異,還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郭璞不解道:“師弟有什麼話想說?”
張仲生嘆了口氣,推開對方爲他號脈的手,看着郭璞認真道:“師兄,我這回南歸一路順暢,並未吃苦,反倒是受到了不錯的優待。”
郭璞怔了怔,上下打量張仲生兩眼,見對方的確風采依舊,剛剛放下心來,卻又皺起眉頭:“師弟被岐王的人俘虜了?”
張仲生剛要開口,郭璞忽然擡手製止了他,神色也變得堅硬,“如果你是被岐王送來做說客的,大可不必開口。師兄坐鎮徐州,絕對不會背叛吳王,在大軍背後作亂!”
說着,不理會張仲生,徑自走回軒室,在茶水已經冷卻過半的案几前坐下,目不斜視。
這已然是逐客的姿態。
對郭璞能推測出自己的來意,張仲生並不意外。他沒有離開,跟着走進軒室,又對郭璞拱了拱手,在對方冷麪欲要開口呵斥的時候,搶先一步說道:“師兄不必作亂,更不必背叛吳王,仲生雖然不才,卻也不會讓師兄做這樣的事。”
“哦?”郭璞冷淡的應了一聲,明顯是不信對方的口舌之辭,從神色到內心都戒備森嚴。
張仲生苦笑一聲,“師兄實在不用這般戒備仲生。你不必作亂,是因爲吳軍已敗;你不必背叛吳王,是因爲吳王已死。”
郭璞頓時臉色大變,憤怒的一拍案几,幾乎要跳起來:“胡說八道!張仲生,你竟敢如此信口雌黃,心中可還有半分......”
“師兄!”張仲生忍不住了,大聲打斷了對方,倒不是不能忍受對方的態度,而是覺得實在沒必要做無謂的口舌之爭,“你出去看看!看看這徐州城,現在是怎樣一番景象,看看這徐州城中,眼下是誰的將士在把守。”
郭璞一下子站起身,指着張仲生就要開口教訓。
見對方一臉坦然,他不禁心生疑竇,面上卻是冷笑道:“可笑至極!爲兄坐鎮徐州,城防嚴備,將士枕戈待旦,若是有敵軍來犯,豈會沒有得到稟報?!想悄無聲息奪取徐州城,除非......除非......”
說到這裡,郭璞說不下去了。
張仲生卻期待的看着他,一副你快繼續往下說,馬上就說到重點了的模樣。
郭璞再也穩不住,大步流星就衝出了院子。
來到府門,剛剛跨過門檻,郭璞就感到手腳冰涼,禁不住愣在那裡。
府門兩邊,站着兩排身着青衣、腰胯直刀的修士,爲首的四人廣袖長袍,氣息如淵,分明就是真人境!
這些人,郭璞一個都不認識。
至於原本守衛在此的修士,則是全都不見了蹤影。
不僅如此,府門旁還立着兩隊士卒,足有五百人。個個鮮衣亮甲,臉上殺氣騰騰,看樣子好像隨時準備衝進府中大開殺戒,
看他們的甲冑服飾,並非吳軍樣式!
郭璞顫抖着擡頭,就看見不遠處的城牆上,原本的吳軍旗幟已經盡數被撤掉,換上的是安王王旗和狼牙軍的旗幟!
事實證明,節度使府邸已經被青衣衙門嚴密控制,門前雖然只有四名真人境,但不在門前和沒露面的真人境,肯定更多,否則不至於能悄無聲息將原本的修士抹去。
而整座城池的城防,現如今已經在狼牙軍手中!
想都不用想,對方襲來之際,肯定是真人境修士控制了城門,甚至是守城將士,供狼牙軍長驅直入。
看着熟悉而又陌生的徐州城,郭璞只覺得天旋地轉。
整個城池易主,在悄無聲息中就完成了,從始至終他都沒有發現!或許他在軒室中煮茶自飲的時候,外面那些修士和護衛,也是在不知不覺中就丟掉了性命!
郭璞沒跟張仲生說完的那句話,其實很簡單,要想迅速奪取徐州,除非有數萬精騎大軍,配合數十名真人境突然襲擊!
惟其如此,徐州纔會連抵抗的餘地都沒有。
眼前的情景表明,一切確如郭璞所想。
只是親眼看到鐵一般的現實,郭璞卻一時間怎麼都接受不了。
對方的行動比他想的更加嚴密,嚴密到連讓他得到消息的機會都沒有。
這已經不是攻取一座城池,而是連郭璞的精神世界都攻取了。
張仲生在失魂落魄的郭璞身旁嘆息道:“師兄,其實安王攻取徐州城,本不必如此大費周章,之所以選擇這種方式,不過是想告訴師兄,儒門跟他爲敵,實在是自找沒趣。師兄乃是我儒門第一俊才,安王愛惜師兄之才,這才讓師弟前來,好生勸說,希望師兄能夠認清現實,知道後面的路該如何選擇。”
郭璞不愧是郭璞,面對這樣的鉅變,雖然震驚的時間難免長了些,但聽完張仲生一番話,還是漸漸冷靜了下來。
他嗓音艱澀的沉聲問道:“果真是安王?吳王果真是敗亡了?”
張仲生點點頭:“吳王救援碭山縣,在磨山之畔遇到安王,戰敗南逃,在八公山被安王聯合岐王斬殺。上官傾城趁機在碭山發起反攻,吳軍士卒多半投降,其餘的基本被追殺殆盡。在安王的授意下,狼牙軍配合青衣衙門來了徐州。”
郭璞張了張嘴,半響無言。
臨了,他苦笑一聲:“安王......安王,竟然是真安王啊!”
說着,他擡頭望天,淚流滿面。
見郭璞痛哭失聲,張仲生沒有打擾,只是靜靜等待。
沒片刻,郭璞抹了淚,神色恢復正常,轉身看向張仲生,神色堅毅道:“如果可能,帶我去拜見安王。”
張仲生笑着迴應:“就等師兄這句話了。”
李曄沒在徐州,他在碭山縣,蹲在一間屋子裡的矮塌上,饒有意味看着面前昏睡不醒的人,好半響纔回頭,問上官傾城:“趙念慈就是敗在此人手裡?他的二十多萬大軍,就是被此人吃掉的?”
一身戎裝的上官傾城點點頭:“就是他。”
李曄盯着孫儒嘖嘖讚歎:“儒門一羣書生,想不到唯二的儒將,竟然有如此本事。輕描淡寫間,就將兵家趙炳坤之下第一奇才敗得體無完膚,妙啊,實在是妙!”
如果趙念慈在這裡,聽到這句話一定會羞愧得無地自容。
上官傾城實話實說道:“這回中原大戰,是趙念慈第一次領軍出征,經驗不足;又存了要跟我一較高下的心思,立功心切,碰到孫儒這樣的智將,吃虧在所難免,倒是不能全怪她。”
李曄又回頭看向上官傾城,咧嘴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要不是高駢那老小子來橫插一腳,碭山縣不消幾日就會被你破去。這孫儒再是厲害,碰到我們上官將軍,還不是隻有矇頭捱打的份?”
聽到這話,上官傾城情不自禁老臉一紅,低下頭。
李曄嘿嘿笑得更得意了:“上官將軍臉上向來不露神色,唯獨就是會臉紅,妙,實在是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