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人數上看,月神教修士佔據明顯優勢,採取的幾乎是圍攻之策。其中二十來名上師尤其強悍,跟他們對戰的幻音坊高手,幾乎都是被壓着打,險象環生,不時有人受傷,間或從半空墜落。
要不是李茂貞在其中縱橫捭闔,一杆赤霞長槍揮舞的氣勢磅礴,身周滿是霞光流雲,所到之處月神教普通神僕境修士紛紛墜落,吸引了大量上師過來糾纏,幻音坊高手們早已支撐不住戰局。
至於戰力僅次於神子的大上師,正在和一尊身形巨大的黑甲天神鬥得難解難分,於雲端高空上下翻飛。
毫無疑問,戰局對李茂貞等人很不利。
且不說幻音坊高手傷亡不小,就連李茂貞本人,被纏住之後殺敵效率大減,靈氣正在劇烈消耗,化身巨靈神的衛小莊,應對大上師的持續猛攻,也顯露出捉襟見肘之態。
楚南懷雖然擁有壓倒上師的戰力,此時也只是勉力照拂一定範圍內的真人罷了,比之化身巨靈神的衛小莊戰力還要差些。
李曄若是不來,只消半個時辰,面對數量佔據絕對優勢的神僕猛攻,這裡的幻音坊修士就得死傷殆盡。楚南懷、衛小莊等人只怕也難以倖免於難,能走脫的估計只有李茂貞一人。
李曄帶着蘇娥眉、大少司命和一衆青衣衙門高手,剛剛出現在神僕們的視野中,就聽到大上師發出一聲不甘的怒吼。
而後神僕們就迅速脫離戰局,在一衆上師的掩護下飛快北遁。
等李曄來到岷州城上空,神僕們已經走得乾乾淨淨,毫不拖泥帶水。
沒能多殺一批神僕,李曄雖然覺得不甚滿意,倒也沒有太多遺憾。神子負傷而逃,就意味着月神教已經沒有勝算——至少是眼下沒有,大上師應該早就收到了信息,只是還想奮力一搏罷了,此時見事不可爲,自然走得快。
月神教無法取得此戰勝利,李曄其實也不能追擊,雙方力量在眼下進入到微妙的平衡階段。
李茂貞望着對方逃遁的背影忿忿不平,面色潮紅的咬牙道:“要不是月神之力忽然降臨,將我等戰力壓制了三成,這些吐蕃蠻子早已被我盡數斬於槍下!”
說着,她轉頭用力瞪了李曄一眼,一副老孃戰局不利只是意外,老孃並不輸給你多少,老孃很是不服的樣子,“你怎麼來了?”
一句明知故問且毫無實際意義的開場白,徹底暴露了她的心虛本質。若不是因爲擔心被李曄看輕,心虛心亂,以她的性情和智慧,是斷然不會說這種明顯多餘無用的話的。
李曄能說什麼,只得聳聳肩:“來看看河西的風景。”
李茂貞心頭長長鬆了口氣,對李曄在衆人面前照顧她岐王顏面的話很是感動,面上卻倔強的擺出一副你真是太閒了的模樣,不着痕跡的撇撇嘴:“既然來了,接下來的事你做主吧。”
這話說的毫不在意,很是輕鬆淡然,就像閒聊般隨意,實則是在第一時間就在衆人面前,將隊伍指揮權力讓了出來,把自己擺在從屬位置。
李曄笑着正經道:“岐王爲國征戰千里,勞苦功高,陛下感佩萬分,說是等你回去後要給你加官進爵。”
此言不虛,李儼的確這麼說了。但是打死李曄,他都不會告訴李茂貞,李儼嘴裡的“加官進爵”,是打算讓李茂貞更進一步去做安王妃。
李茂貞立即感到很滿意,丹鳳眼微微眯成月芽狀。
她纔不會相信李儼會感佩她的功勞,李曄能這麼說當然是他自己的想法,這是第一時間在旁人面前認可、尊重她的付出。
她畢竟是岐王,手下有一大幫舊部,李曄認可她,她的舊部們纔不會被區別對待。不讓曾經跟着自己的人吃虧,她很在意這個。
正因爲她在意,她的舊部在意,所以李曄一跟她碰面,纔會先說這些官面上的話,算是穩定大局和人心了。
李茂貞很識情知趣的向長安方向拱拱手,然後纔對李曄道:“如此,還請安王替我拜謝陛下。”
這話說完,就算是翻過了這篇。
雙方交流了一下各自的情況,李曄把跟神子一戰說了,李茂貞也給李曄詳細解說了現在岷州附近的局勢。在讓幻音坊高手下去休整、療傷、收斂死屍後,李茂貞跟李曄等人,來到城中原本屬於城主的府邸,開始統一規劃接下來的行動。
楚南懷等人自然在座。
“月神教的強大之處,除了那個神子外,就是上師多些,有月神之力壓制我等戰力,其他的不值一提。”
李茂貞很光棍的說道,不屑不服之意很明顯,“我們大唐畢竟是天朝上國,地廣人多,只要調集所有練氣中高段的修士,大舉趕赴河西,憑人數堆也能堆死他們!”
特別霸氣的一席話,說的也是事實。
當然,這也等於是變相承認,僅憑真人境修士,大唐現在沒法解決月神教。月神教可不只是河西這點勢力範圍,高原還有一半屬於他們。如若不然,大神廟裡也不會有那麼多上師,當年吐蕃也無法攻破長安。
李曄道:“河北、中原、關中的練氣中高段修士,已經在調集中了。隨着全真觀道人進入河西,他們也會馬上趕來。大概需要一個月。”
李茂貞吃驚的瞪大漂亮的眸子,見鬼一樣,“你竟然又事先安排了?”
李曄笑了笑,“自打你們出戰,我就已經打定注意,收服河西主要就靠修士力量。”
又一次體會到跟李曄的智慧差距,李茂貞臉色發黑,煩躁的抓抓腦袋,把頭髮都擾亂了也不自知,臨了氣咻咻道:“還有什麼佈置,一遍都說了吧!”
這樣才能避免智力接連被打擊。
李曄當然從善如流,毫無保留道:“如你所言,要解決月神教,就得先解決他們的神子,月神之力對我們戰力的壓制是個大麻煩。如果這個問題不解決,哪怕是用練氣修士的人命填,我們要收復河西也很難。”
李茂貞猛地用力一拍桌子,張嘴就要說什麼。
衆人被驚得一顫,都不解的看向她。
面對諸人齊刷刷的目光,李茂貞將那句到了嘴邊的“說重點”,硬生生給嚥了回去。她覺得這樣當衆對李曄咆哮,太不給李曄面子了,有損他的安王威嚴。
於是她自己把自己給憋得臉色通紅。
李曄不知道李茂貞在想什麼,見她沒有說話的意思,遂接着道:“神子交給我就行,我有辦法應對。”
啪!李茂貞又一把拍了桌子,這下更重,差些沒控制好力量給桌子拍散架,她盯着李曄脫口而出:“你有辦法?你要有辦法今天還能讓他跑了?別以爲我不知道你從天道秘境得到了什麼,你還有什麼依仗......”
話音至此戛然而止。
再次面對衆人齊刷刷的怪異目光,李茂貞神色一滯,接下來的話再度卡在咽喉,瞬間連耳根都紅了。
不過岐王到底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人,大手一揮,自己接過自己的話:“算了,你是安王,你當然有辦法,我不問了!”
她唯一確信的是,李曄的依仗,絕對不是跟她聯手對戰神子那麼簡單。月神教有大上師和那麼多上師,真到了對戰的時候,解決神子就不能用羣毆這個辦法。
李曄卻笑着回答道:“九合定鼎大陣。”
李茂貞這回徹底學乖,緊閉紅脣不開口,只是直愣愣盯着李曄看。
李曄接着道:“現在當然沒法發動九合定鼎大陣,但引動天下百姓之力的法門卻可以借鑑。河西沒了仙力庇佑,月神之力籠罩天地,我們的修爲靈氣的確受到壓制,但百姓之力卻不在被壓制之列。”
只看李茂貞臉色又開始泛紅,李曄就知道她肯定又有話想說,不過這回他已經知道對方想問什麼。
李曄繼續道:“我的確不是帝王,但我自己就能引動百姓之力。別問爲什麼。”
聽了這話,李茂貞差些給憋死。
蘇娥眉等人看着李茂貞溺水魚兒一般的模樣,都是忍俊不禁。
李曄雖然不是帝王,但體內有龍氣,更何況他還有帝道修爲在身,引動百姓之力誅殺神子可以一試。百姓之力不受神力壓制,這也是李曄跟神子對戰時發現的。
問題在於,他需要河西之地的百姓之力。
河西如今不在皇朝版圖內,他這個大唐潛龍,無法引動中原的百姓之力到河西來對付神子。
這也是受限於境界,如果他是仙人境,僅憑仙園中的百姓之力,就能辦成這件事。
“所以接下來,在練氣修士趕到河西的一個月內,我需要儘可能影響河西漢人百姓,讓他們貢獻自己的忠誠與力量。”李曄心裡默默補充了一句。
這很難,同時也很容易。
現如今李曄已經大體平定國內,大唐國運由他撐起,兩者密不可分,加上帝道在身,他個人氣運跟大唐國運已經有合而爲一的意思。只要河西漢人心向大唐的血性忠勇被激發,他就能成事。
因爲此戰令月神教撤退,岷州左右及南邊的河西土地,青衣衙門、幻音坊、全真觀和上官傾城的人手,都能迅速佔據、收復。
這是神子傷勢復原之前的短暫僵持期內,李曄最能把握的局勢。
議事散了之後,楚南懷、蘇娥眉等人陸續離開大廳,正當李曄也準備出門的時候,落在最後的李茂貞卻攔住他,一臉不痛快加內傷的表情,“喝酒!就你跟我!”
片刻後,李曄和李茂貞就坐在府邸最高大的屋宇飛檐上,身旁擺了密密麻麻一大片酒罈。
此時天已日暮,頭頂銀河亮起,繁星燦爛,城中的民居門窗裡,透出一團團昏黃的燈光,井田一樣鋪陳開去。
李茂貞坐着對眼前景緻發了會兒怔,忽然從背後抄起一罈劍南燒春,反手一拍,封泥就整個飛了出去。將酒罈遞到李曄面前,不等對方說話,她又給自己開了一罈,往前一碰,“幹!”
言罷,一仰脖,甘涼的酒水就呈小溪狀入了她的喉。
喝酒從不落於人後的李曄,當然沒有二話。
當他喝完壇中酒,剛剛把酒罈放在腳邊,眼前就又出現了一罈新開的酒。
砰,酒罈被重重撞了一下。
“幹!”
再看時,李茂貞又在痛飲了。
一連清空三壇,眼看着李茂貞用手背隨意一抹嘴,伸手往背後一罈,又抄起一罈酒拍開封泥,乾淨利落遞到自己面前,她一仰脖,又霸氣十足豪氣干雲的牛飲,李曄這時要是還體會不到李茂貞的異樣心情,兩輩子就算是白混了。
自打這回到岷州,李曄就有種感覺,眼前的李茂貞跟之前有些不同。情緒激烈,舉止隨性,咄咄逼人的鋒銳氣少了,不羈豪放的霸氣多了。
這是放下肩頭重擔、褪去莊嚴面具纔會有的表現。
連續清空七罈酒的時候,哪怕是真人境體質,李茂貞也開始面紅耳赤。抱着空空的酒罈,她仰頭對着夜空吐出一口長長的酒氣。這個動作持續了很久,如果她面前有根火把,說不定能夠噴出一條大大的火龍。
李曄看到的,是她白皙修長如同天鵝的脖頸,光滑細膩更勝極品綢緞。
正當李曄陷於美景有些失神的時候,身體陡然一歪,就看到李茂貞那張嫣紅清豔的臉近在咫尺。
李茂貞霸氣的攀過李曄的肩膀,一副哥倆好的模樣,打了個酒嗝,把臉湊到李曄眼前,神秘兮兮道:“你知不知道,我這輩子喝過最好的酒,是哪裡的酒?”
李茂貞的醉態讓李曄哭笑不得。此時面前哪還有什麼英姿颯爽的岐王,只有一個喝多了的女漢子。他的第一反應,是揮手在身周佈下一層隔絕視聽的結界,這才順着問道:“哪裡?”
“你猜!”李茂貞眨巴着一雙秋水般的閃亮大眼睛,盯着李曄一動不動。
不等李曄說話,她就嘿嘿笑了起來,很得意的模樣。也不知在得意什麼。
李曄竟然被李茂貞看得有些不自在,只能搖頭:“不知道。”
“哈哈!”李茂貞頓時大笑。
光笑她還覺得不滿意,一隻手使勁兒拍李曄的肩膀,差些給李曄把剛喝下去的酒拍出來,“你真是太笨了!虧你還是安王,誰說你算無遺策,步步料敵於先的?連這麼簡單的問題都猜不出來!我都知道的問題,你竟然不知道!”
李曄:“......”
李茂貞的笑聲突兀止住,就像發生的那樣反常。整個人忽然頓在那裡,直愣愣的像是被人點了穴。
李曄正要查看她怎麼了,眼前就又又出現了一個酒罈。
這當然是李茂貞遞給他的。
“喝完這壇,我就告訴你答案!”李茂貞拍着自己的胸脯保證,表示自己很好說話。
李曄只得又喝了一罈。
李茂貞果然說話算數,他馬上就得到了答案。
這絕對不是李茂貞清醒記得自己的承諾,而是她將手裡空酒罈高高丟出去的時候,大聲道:“誰說劍南燒春是最好的酒?簡直是胡說八道!中和三年,我在安王府喝的酒,就比這有滋味多了,那纔是最好的酒!”
李曄怔了怔。
中和三年,李曄敗黃巢,與李茂貞聯手擊敗鳳翔亂軍,迎李儼歸長安。戰後,在安王府裡,他跟李茂貞、朱溫、王建等人歡飲達旦。
那一年,李茂貞剛剛成爲鳳翔節度使,還沒率兵攻打長安。
那一晚,帝國的年輕棟樑們,正是意氣風發之時。
李曄發怔回神,就聽到李茂貞幽幽的聲音在身旁響起,“你說,那晚的酒,爲什麼那麼甘醇?”
他轉頭,就看到李茂貞把頭埋在了膝蓋裡。
她說:“因爲那時候,兄弟不曾兵戎相見,我也沒有跟他人合夥在崑崙算計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