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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計劃好的事, 現在卻被兒子全盤否決。
換做以往,皇后絕對不會善罷甘休。
可她現在已經累了,身心俱疲。
在衛傅對她說出‘我已經長大了, 所以這一次,我不能聽從您的安排’時, 她突然在想,自己做這一切到底是爲了什麼?
她殫精竭慮爲兒子圖謀, 可兒子卻並不感激她, 甚至有些埋怨她讓自己勝之不武。
皇后設想過很多情形, 設想過等那個男人醒來後, 可能會痛恨自己, 設想過自己的計策可能會失敗, 但唯獨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
她這次的懷相其實並不好。
到底年紀大了,所以打從懷上,她的身子就不太好。卻由於種種原因,她無法平心靜氣安心養胎, 甚至殫精竭慮各種籌謀, 到此時早已是油盡燈枯勉勵堅持。
衛傅這一番話,打散了皇后勉勵堅持的最後一股精神氣兒。
她突然一下子萎靡了下來, 一直堅/挺的肩膀,再也無法堅持。
“隨你的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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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傷了母后。”
在見到福兒後,這是衛傅所說的第一句話。
衛傅滿臉苦笑:“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厭惡母后掌控我的生活,我曾在腦中設想, 總有一天我要和母后決裂。”
設想歸設想, 可那時的衛傅卻從沒想過要那麼去做。
他知恩感恩,雖然厭惡, 卻又能體會皇后那麼做的原因,所以他萬分痛苦。
那時候他還年輕、驕傲,偶爾叛逆任性地抗議一下,在他和皇后都能接受的範圍內,也沒什麼,所以他就用這種幼稚的方式跟皇后抗議着。
可那一場鉅變,致使所有一切戛然而止。
也剎住了日後可能會出現的母子對立。
之後皇后依舊做着覺得可能對兒子有利的決定,所以她委曲求全答應了做正武帝的皇后。
在兒子跌入谷底時,把他喜歡的又懷了他的孩子的女人,塞給他做妻子,就是怕衛傅會一蹶不振,總要有些東西能激勵他。
在兒子需要人手時,送了乳母送了陳瑾和小喜子。在兒子的爲官路上,總有些人莫名其妙散發着對衛傅的善意,甚至是衛傅當年在黑城建立自己班底時,需要銀子的時候,也是皇后的福澤。
她在兒子不知道的地方,一直爲他保駕護航着。
一個人,她一心一意爲你好,好了一百次,你不能因爲其中幾次的方式不如你所願,就全盤否定了對方的付出。
這樣做,就是狼心狗肺。
可這一次,衛傅卻選擇了‘狼心狗肺’。
“顛覆一個政權,沒有母后想的那麼簡單。當年皇叔容易,是因爲他積蓄了近二十年,他在朝中安插的釘子,遠超出常人想象,所以他輕而易舉地奪了皇位。而我和母后的積累卻遠遠不足……”
權利和力量都是別人放任的結果,又怎可能打敗那個放任你的人?
懷有僥倖心的試探,就是對所有人的不負責。
“我不能拿你和孩子還有母后去冒險……最重要的是,我希望母后能爲自己活一次,而不是爲了別人……”
“你覺得我做錯了嗎?”
話到最後,衛傅終於發出了疑問。
顯然他做出這樣的決定,並不如他表面顯示的那麼平靜。離皇位只有一步之遙,垂手可得,得是什麼樣的定力,才能拒絕這種誘惑。
此時的衛傅,半靠在福兒的懷裡,宛如一個迷茫的少年。
福兒卻一把推開他的大腦袋,道:“行了,你別說了,你不就是想讓我留在宮裡,開解開解母后,把我當解憂草來用了是吧?”
“我有些擔憂母后的狀態。”
福兒嘆了口氣,拉着他站了起來,替他理了理身上的官服。
“行了,你的意思我懂了。去辦你的事吧,娘娘這你不用擔心。”
“那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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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做什麼?
去給皇后擦屁股。
衛傅沒好意思當着皇后的面說,她以爲萬無一失的計劃,其實有很多漏洞,而這些漏洞不可能是他那位皇叔會忽略的。
既然不可能會忽略,爲何他那位皇叔會中計?
這也是衛傅爲何能‘懸崖勒馬’最主要的原因。
幸虧事情造成的影響還不大,那些王公大臣只是被短暫地管控了不到兩個時辰,如今都已悉數歸家。
至於已經放入關的人馬,衛傅也沒讓他們退回去。
而是藉着暫代攝政之權,給鎮守居庸關的曹毅發了道命令,算是把入關的人馬過了明路。
人馬在入了河北後,就直往京城而來,如今就明晃晃的駐紮在京城之外。
這一連串的舉動,在朝中引起軒然大波。
可衛傅並未插手朝政,他甚至沒爲難任何人,也未調動調整拱衛京師重地的任何兵力,就是弄了一批人馬放在那。
似乎僅僅就是皇后怕正武帝倒下後,有人居心叵測對其不利的一種威懾手段。
這種手段並未妨礙到朝政,正武帝倒下後,如今朝政由內閣及六部負責運轉,各家各府的生活依舊如常,沒有人丟官,沒有人丟命,老百姓照舊安居樂業。
只有極少一部分人知道,京城之外駐紮了這樣一批人馬。
偏偏在如此敏感的時機下,即使有人感覺有些不太舒服,也不敢提出異議。
如何提出異議?
但凡有點異議,就是居心叵測。
皇帝是倒下了,但皇后還在那兒,皇后肚子裡還有個孩子。皇后不放心文武百官,只放心親兒子,所以讓親兒子護持在身邊,你一個外人能說什麼?
關鍵是這個親兒子疑似陛下私生子,關鍵就算這個不是親的,皇后肚子裡還有一個親的。
哪怕陛下就此殯天,皇位還是需要有人繼承,而繼承人就落在皇后肚子裡。
若是皇后誕下一個兒子,幼帝年幼,皇后可能作爲太后垂簾聽政,皇后一個婦人,能做什麼?指不定還是大兒子代爲攝政。
即使皇后沒生下兒子,只生了女兒,按照規矩,大臣們會在皇帝同血脈近親中挑一個繼承皇位。
正武帝的近親有誰?
當年廢帝上位,也是經歷了一番血雨腥風,僅留下一個宣王在身邊。後來宣王上位,廢帝一脈雖沒有死絕,能挑頭的那個就是皇后親兒子。
所以說什麼呢?
人家一家子的事,肉就算爛了,也在鍋裡,輪不到外人去分一口。
所以即使有人察覺到了異常,也都充傻裝糊塗着。
你們愛咋滴咋滴吧,與我們外人無關,可不想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於是當下的局勢,就保持在這樣一個微妙的情形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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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福兒,這幾日她一直待在坤元宮。
這幾天坤元宮裡充滿了笑聲。
都是孩童的笑聲。
笑到皇后哪怕想抑鬱會兒,都沒功夫。
“祖母,你爲何不吃飯?娘說祖母肚子裡有小寶寶,當年娘懷妹妹時,每天都要好好吃飯,不然妹妹不長個。”
“她還不長個?她吃得比我還多。”
三郎嫌棄地看了妹妹一眼。
嫌棄歸嫌棄,看到圓圓又流口水了,他還知道給妹妹擦一擦。
“祖母,你要是不用飯,孫兒們哪有顏面自己去用飯,這是爲不孝。”弟弟們的歪理說完後,站在後面大郎使出殺手鐗。
最終皇后還是屈於孫兒,選擇了讓孩子們陪着去用膳。
她吃不吃不要緊,大郎他們正在長身子,可不能不吃。
飯罷,幾個孩子們都去午睡。
皇后也該午睡了,只是她身邊還有個煩人精。
“你今天又打算給我講什麼故事?”
由於皇后情緒低落,似乎爲了給皇后開心,沒事福兒就來給她講故事。
零零散散,講的都是她身邊發生的或是她知道的故事。
大前天講了老爺子的故事,前天講了牛大花和她二叔的故事,算是老爺子故事的延續,昨天講了王二妞的故事。
王二妞和翁俊民和離了。
當年第一次見到翁俊民時,福兒便不喜歡這個人,覺得他狗眼瞧人低,還喜歡吹噓,王家人也不喜歡翁俊民,但無奈王二妞喜歡。
王二妞爲自己的喜歡和不聽家人勸,付出了很大的代價。
她剛嫁到翁家時,因爲王家那會兒還是個農戶人家,翁家公婆覺得王二妞高攀了自己家,對她頤指氣使。
所以王二妞在翁家過得並不好,可她礙於顏面,不敢告訴家裡人,只能打腫臉充胖子。
後來王家富裕起來,家裡出了官,翁家人才漸漸改變態度,可這時候翁俊民又出事了,他看中了勾欄裡的一個妓子,鬧死鬧活非要娶回來當妾。
就因爲這事,王二妞終於醒悟了,在家人的幫助下和翁俊民和離了。
福兒曾讓她來黑城,王二妞並沒有去,而是帶着兩個孩子留在黑山村,靠着跟大哥一起做生意,如今自食其力,過得很好。
講老爺子的故事時,福兒特意隱去了姓名,只以從前有個將軍代稱,牛大花就成了愛慕將軍的村女。
不過皇后何許人,只聽村女爲了二兒子,把小孫女送進了宮,後來當爺的千辛萬苦才找回來,就知道福兒講的是自己家裡的事。
她倒是心大,竟然一點都不記恨家裡人,還能跟他們和睦相處。
昨天下午,皇后就是伴隨着這個疑問入睡的。
她今天又要給自己講什麼故事?
……
今天福兒講了永淳的故事。
只是在這個故事裡,故事裡那個小公主並沒有死,而是想開了,願意跟哥嫂離開去過自己的生活。
在這個故事裡,一切都那麼美好。
不用顧忌沙哈里部和大燕的關係,不用顧忌什麼父子什麼愛情,永淳放下了所有,只帶走了孩子……
皇后歪在那裡,靜靜地聽着。
聽着聽着,有些不忿了起來。
她是不是以爲自己傻?聽不出故事的原型?
明明說的是永淳。
永淳的事,皇后是知道的,由於處於會盟期間,朝廷不可能不做出迴應,最後正武帝還給了永淳一個封號,讓她風光大葬。
當時皇后知道這件事後,只是有些感嘆,她依稀還記得當年永淳還天真爛漫,未曾想結局如此慘淡,更沒想到這中間還有這麼多故事。
昨天講了她二姐,今天講了永淳,她到底想幹什麼?
想着,皇后又瞧了福兒一眼。
……
福兒也不是光講故事的,而是手裡還拿着一個針線活做着。
她的針線並不好,反正皇后瞧着她做着做着經常會被針紮了手,她卻不以爲意,繼續做着。
神色淡然,氣質無端自現。
這是她兒子看重了十年的女子。
十年了,就只有她,沒有旁人。
皇后不知道愛是什麼,她打小出生名門,母親和家族只教會了她如何做一個大家閨秀如何做一個貴女,並沒有教會她什麼是男女之情,什麼是愛。
後來她當了太子妃,夫妻的舉案齊眉不過持續數載,便敗給了人心。
曾經她以爲夫妻相敬如賓舉案齊眉就是愛,後來她發現不是。
後來她發現兒子喜歡一個宮女,但她知道那也不是愛,只是喜歡罷了,就像喜歡一個玩意,也許過一陣子這種喜歡就沒了。
誰知這份喜歡,經歷了陰錯陽差,經歷了時間的沉澱,沉澱了十年,也許這就是愛了吧?
皇后甚至隱隱有些嫉妒眼前這個女子。
從容不迫,氣定神閒,定是極自信、極安穩、極幸福,纔能有如此氣度。
“你跟我說這些故事,到底想說什麼?”
福兒擡起頭來,看向皇后。
在她澄淨的眼裡,皇后看到氣急敗壞的自己。
曾經她不是這樣的,曾經她也是個聰慧自信的女子,到底是從何時變得如此固執己見、歇斯底里?
是那一場大變?
還是再往前,衛奕忌憚防備自己,爲此不惜借用甄貴妃及那些女人和皇子們,打壓她和她的兒子?
還是被迫成了衛臻的皇后?不得不在他自以爲是的愛重中,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卻深陷其中,焦慮不安?
“他回來後,跟我說,他傷了您。這世上,他最不想傷的人,就是您。他希望您能自己活,活得開心快樂,不爲任何人活,只爲自己活……”
所以她講了村女追求將軍的故事。
村女爲何能嫁給將軍?
因爲村女知道她想要的是什麼,爲了這個目的,她鍥而不捨,她一往無前,她從始至終都不放棄,不氣餒。
所以她講了二姐的故事。
承認過去自己的失敗和錯誤,放過自己,重新開始新的生活。
所以還講了永淳。
這世上再沒有什麼事,比開心快樂更爲重要,人生就這短短的幾十年,讓自己陷入泥沼裡,自己困住自己,不是聰明人的做法。
還講了將軍的故事,講了將軍爲了百姓的舍與得。
這個故事算是福兒夾帶了私貨,寄望通過這些,讓皇后諒解兒子的‘背叛’。
皇后能明白她的苦心嗎?
……
皇后眼波一顫,小心翼翼地翻了個身。
揹着身子道:“你好煩,本宮要睡了。”
希望娘娘能懂吧。
福兒默默地嘆了口氣,悄悄地離開了寢殿。
爲自己活?
皇后躺在那裡,靜靜地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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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殿
自打正武帝倒下後,這裡就被重重侍衛守了起來。
每天都會有人固定前來,皇后、太醫、偶爾還會來幾個老臣,探看正武帝狀況。
陛下到底中了何毒?爲何一直昏迷不醒?
至今外界的人依舊不可知,不過太醫說了暫時沒有性命之憂,再問多了,就是含糊其辭。
寂靜的寢殿,突然響起一陣腳步聲。
曹仁小心翼翼提了個食盒走了進來。
只見他那鬼鬼祟祟的樣子,不知道的人還以爲他做賊。
他將食盒拿到龍牀前,打開。
小聲叫了聲陛下。
榻上的人終於醒了,坐了起來。
曹仁低着頭,也不敢多說話,把食盒裡的飯菜端給正武帝。
爲了方便,飯菜都是裝在一個大碗中的,有葷有素,但與平時的御膳相比,自然不是人吃的。
正武帝吃了兩口,把湯匙扔在碗中,發出一聲清脆的響聲。
“皇后最近如何了?”
曹仁躬了躬身,藉着這點短暫的時間,琢磨了下言辭後,道:“皇后娘娘還好,衛夫人和幾個孩子都在坤元宮。那宮裡鬧騰着呢,鬧騰得皇后娘娘吃得香睡得好,陛下勿要擔心娘娘。”
正武帝瞪了曹仁一眼。
曹仁縮了縮脖子,卻沒改言辭。
他怎麼改?他明知道陛下是擔憂皇后娘娘,他能說娘娘不好?既然不能,不如實話實說。
“既然還好,怎麼這兩天沒來紫宸殿?”
剛開始幾天,皇后每天都會來紫宸殿,估計是怕兒子對正武帝不利。
現在也不知是不在乎了,還是不怕兒子對正武帝不利,抑或是忘了這還躺了個人,已經連着數日不見人來了。
這個問題可不好回答。
曹仁能說,皇后娘娘也不是傻子,兒子不願照着她的安排去做,自然有原因。
什麼原因?
也許當時想不明白,事後怎麼也該想明白了。
現在人家不願照着陛下的安排去走了,尷尬的就是陛下了。
作爲整個事情的旁觀者,曹仁在經歷了一系列的驚嚇後,最後纔算看明白整個事情的脈絡。
但他也只敢說看明白了一半。
此事確實是皇后娘娘起的頭,但陛下非但不制止,反而各種暗中‘相助’,爲了什麼,曹仁不敢說。
作爲正武帝身邊的總管太監,他至今摸不清這位的脾氣。
他看不懂陛下的真實意圖,到底是真的只要美人不要江山,還是一切都只是陛下的計策。
如果衛大人真按照皇后娘娘的安排去走,陛下可會讓他們如願?還是在最後一刻,來個徹底反轉,一舉殲滅所有意圖造反之人?
這些年,在正武帝身邊待久了,曹仁也學會了保命之道。
那就是充聾作啞,陛下說什麼就是什麼,陛下讓他做的事,他纔會去做,其他的,他一概不去想不多問。
正武帝突然笑了一聲,笑聲意味不明。
“我倒是小瞧了他,他這是在將我的軍啊?”
這一聲笑,讓曹仁不禁又彎了彎腰,頭垂得更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