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先至定海,這邊的衛所官兵早被買通了,聽說是東海商會的實力派理事雙頭錦鯉到,不但未加阻擾,反而派了船隻護送他們出海。雙嶼與大陸之間只隔着一道小小的海峽,此時的東門慶就是抱着塊木頭也敢浮過去,但謝素素主僕卻嚴重暈船,若非有東門慶前後服侍,張慕景在旁診治,只怕在船上就得病倒了。
他們選擇了在傍晚悄悄入港,不驚動外人,只有戴天籌率領慶華祥的核心人物來迎,楊致忠、於不辭等見東門慶身邊多了兩個女人就像見到魚在水中一般毫不奇怪,反而是戴天籌略感訝異,暗中觀察謝素素主僕的言行舉止、容貌氣質,心有所悟。
等東門慶回去安頓好了謝素素後,二人單獨相見,戴天籌便問謝素素的來歷,東門慶坦誠相告,又請戴天籌給自己出個主意。戴天籌聽完連連頷首,道:“好,好,好!”
東門慶道:“先生別嘲笑我了,這事恐怕不容易,麻煩得緊呢!要是不然我就在浙江解決了,不用回來請教先生。”
戴天籌問:“這件事情有什麼麻煩?”
東門慶道:“有道是:清官難斷家務事!要讓她祖父放下成見,原諒謝小姐,這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相比之下,還是讓我去殲滅一股海盜來得容易!”
戴天籌笑道:“原來你說的是這件事情,我以爲你說的是那件事情!”
“那件事情?”東門慶奇道:“哪件事情?”
戴天籌道:“我以爲你是想問我怎麼才能讓你娶到這位謝家的小姐,讓你做謝家的女婿。”
他這句話一出口,東門慶的嘴巴便像被塞住了,半晌做聲不得!東門慶雖然也讀過幾本書,但從來就沒讓書給套進去,本身也不是扭扭捏捏的人,真要一個女人時原不需要口是心非,只是這時心中卻存着一個障礙,沉默了好久,覺得戴天籌是個可以說心裡話的人,才道:“先生,我也不瞞你,我心中確有此意。以往我也遇到過不少女子,但要麼就是風塵之輩,要麼就是遊戲之屬。巧……唉!髮妻月娥,那是先有恩後有情;日本綾子,原來只當是一夜風流,後來相處下來,纔有感情。但那夜與謝小姐在舟中相處之後,卻讓我很想娶她作妻子,只是她身份與別個不同,我真要娶她,就不可能讓她作側室,但要讓她居正房,月娥那邊我沒法交代!”
戴天籌輕捻鬍鬚,說道:“這確實有些麻煩。娶謝小姐對你的事業會大有幫助!但要是因此拋棄張夫人的話,你的舊部不免會對你離心。不過這個也容易,我有個辦法。”
東門慶大喜,忙問:“先生有何妙計?”
戴天籌道:“只要我對南許棟略施小計,管叫他殺了張月娥,那時你再興兵爲妻報仇,一來把南澳也拿下,控制整個大員海峽的南出口,二來謝小姐這邊也就沒障礙了,三來你的舊部也不會因此說你見異思遷,四來……”
他還沒說完,東門慶已經由充滿期待變成寒意透背,終於勃然大怒,猛地站起來道:“住口!住口!你當我東門慶是什麼人!禽獸麼!”雙目火辣辣地將戴天籌從頭到腳刷了一遍,冷笑道:“我以你爲師爲友,敬你重你,沒想到卻是誤結匪類!”說完便拂袖而去。
戴天籌也不勸他,也不攔他,站也不站起來一下,甚至連坐姿也沒有稍變,就在那裡等着。過了有一炷香時間,東門慶才又轉了回來,臉上怒氣已經消散了,道:“先生,剛纔你是試我來着,對吧?”
戴天籌這才笑了起來,道:“不敢。不過你這趟回來,是想聽我的這條妙計,還是怎的?”
東門慶將臉一沉,道:“月娥雖然不是我喜歡的女子,但我們夫妻情重,我不會拿她的性命來給自己鋪路!”
戴天籌嘆了一聲,道:“糟糠之妻不下堂,她與你處的時間其實不長,你在現在這個形勢下還能念着夫妻之情,難得,難得。”
東門慶道:“她未曾負我,我焉能負她!”見戴天籌眼中露出欣賞之色來,轉慍爲喜道:“先生你果然是在試我!”
戴天籌卻又有些感傷地道:“英雄須是無情物,慶官,你能走到今天,這有情二字其實幫了你不少,你身邊不少人就是看中你有情有義纔跟着你的。但將來會妨礙你的,只怕也是這兩個字。不過,你若真是一個無情之輩、無恥之徒,我是否還會幫你,就難說了。”說到這裡他長長一嘆,似乎是想起了自己的往事,過了一會,又道:“不講這些了!說回眼前之事!慶官,這雙嶼之上,男者盜女者者娼,沒有一個乾淨的。你我行事,只要不太過違背良心便可,要想在道德上沒有半點瑕疵,那是不可能的了。”
東門慶一聽,便知道戴天籌是贊成他娶謝素素了,說道:“道德令名要不要都無所謂!就是月娥知道這件事情後會怪我,我也想到了!只是我不知該如何在名分上安置她們二人。要其中一個做小,我都不願。”
戴天籌微微一笑道:“你不是有兩個身份麼?娶張月娥的是王慶,就讓東門慶娶謝素素。一個在陸,一個在海,兩頭大。”
東門慶聽了覺得有些荒唐,道:“這樣也行?”
戴天籌道:“名分名分,不過是在名字上把真假、裡外、虛實給分開麼?其實說到底,名分不過是塊遮羞布罷了。在這個世界,誰有權力,誰說的話就是對的。一個男人只要權力夠大,別說兩個老婆,就是一百個老婆,也沒人敢說你什麼!”
聽到這裡,東門慶心意方決,這才與戴天籌商量如何說服謝亙,戴天籌道:“謝亙沒乃父謝遷的本事,家族的關係網雖大,但他本人不過是個戴着一頂大帽子的縉紳罷了,好對付得很!在這件事上,咱們只要從他怕什麼,好(四聲)什麼兩方面着手,就能牽着他的鼻子走!”
東門慶思慮了片刻,道:“在這件事上,他怕的是丟臉,而好的,嘿嘿,他謝家既和佩雷拉扯上了關係,對這黃白之物,一定上心!咱們就從這兩方面下手,給他臉面,再用錢……”說到這裡忽然皺眉,原來他想起這兩件事情都難做到!
謝遷本人是位極人臣,一門進士輩出,謝家聲名之盛東南罕有,真是要官聲有官聲,要學名有學名,此刻就算給謝亙加官進爵,甚至讓他的兒孫再中個進士,對謝家來說也不過錦上添花罷了,何況這些東門慶都做不到!
至於要用錢財來打動謝家,可想而知,這筆錢的數目會大到何等程度,如果真的硬要出手,對慶華祥眼下本已有些拮据的財政狀況來說無異於雪上加霜!慶華祥畢竟是一家商號,動用可能會導致商號破產的資本來換取在短期內還見不到實質性回報的人脈關係,這筆生意並不划算。
想到這裡,東門慶嘆道:“他們是閣老子孫,要給他們臉面,那只有皇帝做得到!至於錢,現在咱們手頭也不寬裕啊!”
戴天籌見東門慶犯難,笑道:“他們衣冠名士,咱們是草莽匪類,要想辦法讓他們長臉,那是很難的,但要想辦法讓他們丟臉,卻甚容易!”
“丟臉?”東門慶奇道:“咱們要跟他們做親家啊,還給他丟臉,那他怎麼肯答應這樁婚事?”
戴天籌道:“不是要他心甘情願地答應,而是要迫得他無可奈何而答應!謝亙這次如此對待他孫女,皆因他覺得他孫女可能給他丟臉,所以他要掩飾。要解決這件事,苦苦哀求是沒用的,甚至去請動士林鉅子來下說辭也沒用——所謂家醜不可外談——這樣做只會讓他覺得更丟臉。既然正的不行,我們就只有反過來,讓他丟個更大的臉!這樣他爲了掩飾,只好配合我們的好事,答應你們成親了。”
東門慶連稱妙計,又道:“戴先生準備讓他怎麼丟臉法?”
戴天籌笑道:“其實這件事情,謝姑娘和你不是已經做了麼?接下來只要把善後的事情處理一下就可以了。”
東門慶處世經驗沒戴天籌豐富,在突發事件上常能有急智,處理起關係複雜的問題就沒能像戴天籌一樣迅速找到突破點,但他本是極爲聰明的人,一點就透,馬上知道戴天籌所說的“讓謝家更加丟臉”的事就是謝素素私逃且和自己暗夜相處。之前謝素素被佩雷拉俘虜畢竟非她自己所願,街談巷議或許會對此指指點點看謝家的笑話,輿論的主流卻只能表示哀憫。但謝素素主動逃走去會東門慶,這件事情在性質上便已非“被辱”而是“yin奔”!此事若一傳出,謝家丟的臉可就大了!
戴天籌因問東門慶謝素素私逃一事他可曾與別人說起,東門慶道:“這種事情,我哪會胡亂說?”戴天籌道:“那就好辦了!此事只需將箇中曲折略加婉轉,說成是謝小姐在前往念慈庵途中又被強盜劫持,又碰巧被你所救,將‘私奔’變成‘英雄救美’,醜事變成美事,讓謝家有了個下臺階,接下來就可以讓他們順着我們鋪好的道路走了。”
東門慶知道若按照戴天籌所編劇本,那麼謝家小姐兩次被自己所救,箇中究竟有無非禮之事外界只能猜測,誰也不知!若謝素素嫁給了東門慶,緋聞便成佳事,不管內情如何,外間都沒話說了。但若不嫁給東門慶,將來謝家再要給謝素素擇夫婿時,夫家不免要考慮這起事件,要懷疑東門慶是否曾給自己戴過綠帽!因此只要讓事情按照戴天籌所謀展開,東門慶就算不想做謝家的女婿,謝亙也得變着法子來求他!整件事的主動權便在東門慶手裡了!
想到此處,東門慶不禁臉露微笑,道:“先生你果然是再世諸葛,人所難及!”
戴天籌淡淡一笑,忽然間腦中靈光一閃,忖道:“這件事情,這位謝小姐本人是否心裡有數?”
想到這一點,戴天籌忽然覺得自己該找機會見見謝素素,因爲他知道女人未必就只能做棋子,或許東門慶這次帶回來的,其實也是一個下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