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容煩心地來回踱步,心中暗恨:章家如今看來是鐵了心要跟沈家作對了,她與柳玦的婚事如何,與他家有什麼相干?居然幫着那鄉下小子去告自己毀婚,哪裡還有半點親戚情份?這分明是將他們視作死仇了!
她可不認爲自己家與章家早就成了死仇,宮氏之死是意外,壓根兒就不是杜氏下的手,杜氏不過是爲了護着丈夫女兒,才含冤認下了這樁兇案,而且後來杜氏也被休了,已算不得沈家的人,章家又怎能怪罪到她父女二人頭上?只從大姑母沈氏還未被休一事就能看出來,章家姑父對沈家還是有情義的,他那一對兒女身體裡更是留着沈家的血,於情於理,章家都不該置親孫子、親孫女的名聲於不顧,故意尋沈家的晦氣纔是!
沈昭容心中愁悶不已,明明前段時間,她的計劃一直進行得十分順利,外頭的風聲好好的,朝中也有人爲她說好話了。以她對朱文至爲人的瞭解,只要說的人多了,他一定會退讓的,也許短時間內會有些怨氣,但憑藉他們多年的情份,她遲早能勸得他回心轉意。至於那早前定下的皇后人選,那也沒什麼,她可以委屈一下,暫時將就妃嬪的位置,畢竟以後的事誰也說不準,焉知她有朝一日不能取代那女子成爲名正言順的皇后?
可事情卻跟她設想的完全不一樣!朱文至居然會對朝野物議無動於衷,甚至沒有再派人來看望他們父女,就這樣給了宅子、銀子和僕人,完全放他們在外城自生自滅;還有人揭穿了她生母杜氏因殺人大罪被處死的事,害得她的教養一再受人質疑,連朝中原本願意爲她說話的人也不再發聲了,她的名聲一落千丈;而如今,連被她拋在三千里外的柳玦。也肥了膽兒,居然敢跑到京城來告狀!他手裡那份婚書乃是她親筆所書,偏她前些日子爲了經營人脈,謀求立後冊妃之事,替父親代筆與好些官員通過信,當中就有一個是在應天府做輔官的!只要那輔官對比一下字跡。即使想要辯解那婚書是假造的,也行不通了!
更糟糕的是。這一切如果真是章家在背後搗鬼,那她以後想要再謀什麼好前程就難了!章家今非昔比,連皇帝都對他家敬重有加,又有三個實權武官,其中兩個都是總兵一等的高官。而且,若連章家大房也算在內的話,就意味着她再也無法從大姑母沈氏處借力。那她沈家在京城還有什麼倚仗?
沈昭容緊緊握住拳頭,猶自在那裡忿憤不已。底下聽候吩咐的下人等得久了,見她好象在發呆似的。忍不住叫她:“姑娘?姑娘?”
沈昭容醒過神來,沉聲問:“我叫你想法子打通安國侯府的關節,給大姑太太送信,你辦得怎麼樣了?”
那下人又出了一頭冷汗:“這……姑娘恕罪,小的跟那守後門的門房喝了三四回酒了,但他還是不肯鬆口。說是如今府裡二夫人當家,對門戶管得極嚴,怕擔干係。”
沈昭容怒而拍桌:“我吩咐你辦這件事,已經有十多天了,你居然連門路都還沒摸到,真真無能!這些高門大戶裡的奴才,又不得臉。只守着個後門上的差事,還真能守住規矩不成?他這樣說,分明是在暗示要好處呢!你就探一探他的口風,看他想要多少,又能如何?!我父親當初從人市買了你回來,就是指望你能幫上忙,若你還是這般,什麼都幹不成,那索性別在我們家幹下去了!”
那下人嚇得當即跪下不停磕頭:“小的不敢,小的知道錯了!小的一定竭盡全力,把姑娘吩咐的事辦好!”
等到這下人好不容易退了出來,回到自己住的下人院子裡時,全身衣裳都被汗水溼透了,回想起姑娘的吩咐,他就唉聲嘆氣不已。先前的主家壞了事,他們這些下人都被拉到人市上發賣,他眼睜睜看着幾個曾經做過管事的同伴被人買去做苦力,就覺得自己不過區區一個粗使,年紀也大了,只怕還不如他們。當聽說買自己的主人是皇親國戚時,他還樂得不行,又見主人家冷落兩個據說是皇上賜下來的僕人,重用自己,只當是自己的運氣到了,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局。
迎面來了一個人,臉上帶着關心的笑意:“這不是杜大叔麼?你這是怎麼了?”
那下人杜大見了他,頓時覺得救星到了:“哎喲我的小賢哥啊!你來得正好,我正要向你道謝呢!今兒若不是你指點我該如何在應天府裡找人打點,又該尋哪個書辦、師爺打聽消息,只怕我至今還在衙門前頭抓瞎呢!我雖也曾在富貴人家裡當過差,但那不過是個六七品的小官,我又只做過粗活,對外頭這些事的門道是一竅不通,偏偏姑娘又吩咐我去辦事,若不是你好意指點我,我定然又要捱罵了。”
那小賢哥倒是笑得和氣:“這有什麼?都是在這家裡當差的,杜大叔又一向待我們親近,若我不知道就罷了,我既知道,就沒有不告訴您的道理。如何?今日辦事沒出漏子吧?老爺和姑娘定然賞大叔了!”
“你就別提了!”杜大嘆道,“姑娘方纔又罵了我一遭。我雖照你教的尋了人打點,但人家官府的人不肯答應,我有什麼法子?姑娘卻只罵我無能。方纔她又叫我想法子跟安國侯府守後門的人拉關係,讓他老婆幫着捎信給侯爺的夫人。人家可是堂堂侯府,下人哪有這麼容易被收買?那門房還是聽說我給夫人的孃家人當差,才願意與我一處喝酒的,我一開口說捎信的事,他就搖頭,說如今夫人病重,二夫人管家,最是嚴厲不過,萬一往裡頭遞信的事被人發現了,他的差事就沒了,說不定還要連累全家被攆出府去。如今能找到這麼一個好差事,已經不容易了,叫我別害他呢。我再叫他去吃酒,他就說什麼也不肯了。小賢哥,你說他都這麼說了,我又有什麼法子?姑娘卻只是罵我,還說若我辦不成這件事,就趕我出去呢!你說我該如何是好?”
那小賢哥目光閃了閃。也皺起眉頭來:“照杜大叔您這麼說,事情還真是難辦。姑娘可有說你可以花多少銀子?那些高門大戶裡有些眼皮子淺的下人。爲了銀子是什麼都敢幹的,只要做事隱秘些,倒也不怕叫人發現。若這門房真不肯聽你的,你不妨尋尋別人。”
“別人也不成的,我是尋了一圈,才尋到這個最好說話的,換了別人,只怕立時就要抓了我去見官呢!”
“事情哪兒會到這個地步?”小賢哥笑道,“我有個主意。能守門房的人,通常都知道些規矩,未必肯爲了一點小利就幫你捎信,倒是有些不起眼的小人物,也有法子進得內院,或是家中妻女有法子進內院的。你不妨從他們身上下手。橫豎這又不是什麼大事,不過是做侄女的掛念姑母,想給她捎封信問候一聲罷了,即便叫人查了出來,又算得了什麼大罪過?我敢向你擔保,只要你肯花銀子,就不怕使喚不動人。”
杜大聽得激動起來:“果真?既如此。我就多謝你指點了!”
“好說好說。”小賢哥笑眯了眼,“老爺姑娘如今都嫌棄我們,不肯放我們辦事,只讓我們管着家裡的庶務,實在叫人鬱悶。若杜大叔得了老爺姑娘的青眼,可千萬別忘了提攜我一把纔是。”
“好說好說。”
小賢哥又與杜大說了幾句閒話,便與他告別離開了。他走到後廚處,看了看正在打掃竈臺的僕婦,叫了聲:“母親。”
那僕婦回過頭來:“什麼事?”
“兒子要出去一趟,你可有東西要差人買?”
僕婦目光一閃,笑道:“正好,今日中午,不知姑娘爲什麼生氣,一口飯都沒吃,都賞給丫頭們了,方纔倒叫起餓來,讓人做個清爽的湯送去。湯倒是好辦,可做了湯,晚上的菜就不夠了,你去集市上,不拘什麼,買些新鮮清爽的菜回來。”
小賢哥笑着應了,便轉身出去。如今沈家宅子裡除了四個御賜的男女僕役外,還有兩男兩女一共四個後來買的下人,卻沒一個能管家的,因此中饋都由沈昭容掌着。小賢哥讓婆子捎信進內院,求得了出門的允許,便快步從後門出了沈宅,直往集市方向走去。
到了集市上,他沒有去尋菜攤,反而拐進了一條小巷,前後看看無人注意自己,就敲響了一處小門。門開了,他閃身進去,過得一刻鐘的功夫方纔出來,然後在集市上買了菜,重新回沈家宅子去了。
半個時辰後,另一個人從那小門裡頭出來,騎馬離開了集市,進了內城,又入了一個外表看起來毫無異狀的宅子。沒多久,從那宅子裡又再有人出來,往皇城方向進發。如此層層接力,兩個時辰後,一封信就出現在了皇宮裡的某個人手中。
他打開信細細看過後,眯了眯眼,沒說什麼話。他身後的一名小太監大着膽子問:“小張公公,信裡可是說了什麼大事?”
那小張公公斜睨他一眼:“與你無關,少插嘴!”嚇得那小太監縮了脖子。只見那小張公公急步離開,不一會兒已不見了人影,小太監見狀便忍不住在心裡嘀咕:“有什麼可得意的?原來不過跟我一樣,都是小太監,只因拜了個好師傅,你就成了建文皇帝跟前的紅人兒,沒想到換了人坐龍椅,你倒越發高升了,也不知是哪輩子積得的福份……”
他不知道,那小張公公去別處宮殿尋了另一人,拉到無人處商議:“外頭來的信,說是沈家女兒不安份,不但想要對那告狀的柳家後生下手,還不死心想要給安國侯夫人送信,請她進宮做說客。你替我問問王爺,是不是把這事兒透露給胡四海知道,讓他在那位貴人跟前說道一番?那沈家女兒厚顏無恥,自個兒背約在先,居然還有臉回來求皇后皇妃的體面,差點兒就壞了咱們王爺的大事……”
那人想了想,冷笑道:“合該如此。沈家人都是不安份的,若叫他們到了貴人身邊,天知道會出現什麼變故?回頭我問準了王爺的意思,說不定還要上武陵伯府走一趟。李家與沈家都是生死仇家了,怎麼能坐壁上觀啥事都不幹?”
皇宮裡發生的這一幕,沈昭容父女二人一無所知。他們還在擔憂着柳玦告官的事。原想着憑藉自家與皇上的親戚關係,那應天府尹無論如何也不敢接下狀紙,將事情鬧大的,沒想到才一天功夫,應天府尹不但接了狀紙,還派了衙役到沈家來提人。事情關係到沈昭容,她自己就是當事人,可若她真往應天府大堂裡走一趟,那就什麼臉面都沒有了。別說做皇后皇妃,就算是略正經點的人家,也不可能會娶她做媳婦。
沒辦法,沈儒平只好拖着虛弱的身體出面了,又想着應天府無論如何也會給皇帝的親舅舅一點臉面,只是照程序走一走而已,不會動真格的,沒想到那府尹不但擺出了正經審案子的架勢,還因爲沈儒平身上沒了功名,已是白身,讓他依律下跪。
沈儒平的功名是在皇帝的示意下,纔沒有恢復的,就是爲了與他在德慶犯下的協妻殺人、埋屍罪名相抵。可京城的人多數不知道這一點,那些與沈翰林有交情的文官們,也只當他已經恢復了進士身份,皇帝是因沈儒平身有殘疾,又不願擡舉外戚,纔會沒有給他安排爵位官職的,沒有一個人正式問過他的功名是否已經恢復了,而他們父女倆跟人說話時,又故意含糊帶過。直到這一刻,應天府尹指出沈儒平功名已革,需要在堂上下跪時,衆人才知道真相。
這一次過堂,確實只是照例走程序而已。但在這個程序中,應天府尹依照規矩,命人大聲讀出柳玦狀紙中的內容,又大聲詢問了柳玦的姓名、籍貫、出身來歷,所告何事,事情起因經過,甚至容他在堂上痛哭了一番,然後再問沈儒平,柳玦所言是否屬實。
沈儒平氣得渾身發抖。就算他否認又如何?堂外整整圍了上百人,人人都看見了堂上的情形,聽到了堂中的說話。他的女兒還怎麼進宮?這回恐怕真是窮途末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