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儒平與女兒沈昭容於靜室中對坐,前者唉聲嘆氣,後者默默流淚。
沈昭容與柳玦的婚約已經宣揚得滿京城皆知,那封婚書上的字跡也被證明與“沈儒平”的字跡相同,即使沈家父女辯解那是沈昭容寫的,結果也沒什麼區別。總之,有物證,也有人證(章家人)可以證明,他們在流放期間與人定下了婚約。對方是出身世家的旁支子弟,這門親事在當時可以說是沈家高攀了,而且又在定下婚約後接受了對方的資助和照料,即使在恢復身份後,與對方好好商量了才解除婚約,也免不了要落得個過橋抽板、不守信義的壞名聲,更何況是騙走了人家的錢財逃走?
而在應天府尹向柳玦詢問事情細節的過程中,杜氏殺人一案的始末也都被公之於衆。世人不但知道沈儒平因爲協助藏屍,曾經被判入大牢,也知道沈昭容在柳家給人做過伴當,而且還意圖勾引柳家嫡子,卻陰差陽錯地勾上了人家遠道而來的侄兒。杜氏殺宮氏,據說是因爲柳家看中了宮氏的女兒,也就是章家的二姑娘,正打算議親,沈昭容在柳家人面前誣衊章家二姑娘的名聲,才引來宮氏尋他家晦氣,導致了命案的發生;而杜氏殺李沈氏與李雲飛母子,也是因爲李雲飛與沈昭容本有婚約,因擔心事情暴露後,會導致柳玦與女兒的婚事生變,才生出滅口之心。
綜上所言,沈家姑娘已經不僅僅是因爲生母的罪行而被人懷疑教養有問題了,她本身就是個品行不正的人!如果說先前傳言中她與皇上曾經有過婚約,那她與李家嫡子的婚約又是怎麼回事?!誰家女兒會同時許給三家人?她還要不要臉面了?!
沈儒平嘆道:“算了吧,事情鬧到這一步,我們的盤算已經完全落空了!如今只盼着皇上仍舊象從前那般寬宏大量,不會爲難我們。我們到鄉下避些時日,等風聲過去了再回來。到了明年。我就帶你回老家去,那裡的人想必不會知道京城裡發生的事,藉着皇上與安國侯府的臉面,給你說門體面的親事,還是不難的。”
沈昭容咬着脣哽咽道:“女兒不甘心!女兒從十歲開始,就以爲自己會嫁給表哥。成爲一國之後,女兒等了他五年!如今落得這樣的結果。叫女兒情何以堪?!”又恨道:“都是章家的錯!當初的事我們一直是瞞着柳玦的,他怎會知道底下的事?一定是章家告訴他的!”
沈儒平皺眉道:“我知道你總是怪章家,不過如今咱們也得罪不起他們了。若你大姑母能管事兒,或許還能迴轉一二,但如今我們連她一面都見不了,可見章家對她也早已不耐煩了,還容她坐在正室位置上,想必只是爲了她兒女的體面與前程而已。你就別再花心思在這件事上了,明兒就收拾行李。隨我出城。只要我們走了,應天府還沒那個膽子發海捕文書!”
他總是以自己是皇帝親舅舅而自傲,總覺得應天府尹不會連皇帝的面子都不買,卻完全忘記了對方已經無數次落他的臉了,又怎會在乎再落一次?
沈昭容低頭抽泣,哽咽道:“女兒真的不甘心!我們家對皇上可是有大恩的啊!不但有救命之恩。還有撫養之恩!難不成因爲女兒曾一時糊塗,他就把這些恩情都忘了不成?女兒已經一退再退,不再奢望爲後,只求能入宮爲妃了,爲什麼他連這點小事也遲遲不肯答應?”
沈儒平聽了,除了嘆氣也沒有別的反應了:“說來都是你和你母親糊塗!若當初他死訊傳來時,你們不是急着要另找人家。而是再多等幾個月,皇后之位就穩穩當當到手了!無論是宮氏,還是你小姑姑,全都是因爲你的婚事才死的。爲何當初就不能再等一等呢?他才走了半年,燕王就起兵了,哪怕是他真的死了,守上一年也是盡了禮數。”
沈昭容咬牙道:“都是陳家人胡亂傳消息,興許當時章家明知道他沒死,卻來哄騙我們!否則,女兒又怎會以爲他當真死了?!”
沈儒平有些煩躁地道:“陳家人只不過是說了沉船的事,若不是那姓呂的事先說了要走海路,我們也不會誤會他與皇上遇難了。章家當時也是亂成一團,怎會是哄騙我們的?況且當時我們兩家只是略有些不和,尚未到死仇的程度,他們何必拿這種事來騙我們?!你就少說幾句吧,我還是那句話,那時候要是再多等幾個月就好了,你母親糊塗,你也跟着胡鬧,事實上你纔多大年紀?何必急着嫁人?!”
沈昭容窒了窒,仍舊不甘心地說:“就是他們害的!若不是他們一再與我們家過不去,女兒又何必着急?那鄉下地方連個象樣的人家都沒有,也就柳家可以勉強入眼,又不會瞧不起我們這些流放的罪眷,女兒才覺得他家勉強可以配得。若早知道皇上無事,女兒又怎會看得上他家?!”
沈儒平這回是真的不想聽下去了,直接站起身來:“你再埋怨也是於事無補的,就這樣算了吧。再鬧下去,你的名聲就真的無法挽救了。萬一老家的族人聽到了風聲,前來逼着我將你送去家廟,或是直接叫你自盡以證清白,你又該如何是好?我只剩下你一個骨肉,你難道還叫我再嘗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滋味不成?!”
沈昭容掩面痛哭,哭了半晌才道:“如今即便是我們想要息事寧人,只怕章家人也不肯輕易放過我們了。女兒如今落得這樣的結果,除了嫁入宮中,還有別的活路麼?!只有入宮才能救下女兒的命,父親,您就發發慈悲,替女兒想想法子吧!”
沈儒平睨了她一眼,心頭更加煩躁了。皇帝若是想納女兒入宮,早就點頭了,又怎會拖到這時?看來這個女兒是真的廢了。他開始覺得,也許他該早日續娶一房妻子,不需要高門大戶,只要是清白的書香體面人家。身子康健,容貌端莊,等日後有了能傳宗接代的子嗣,沈家纔再次有了希望。
沈昭容還不知道父親心裡轉着什麼念頭,她如今見不到皇帝,無法向他訴說心中的委屈。只能將希望寄託在可以自由進宮的大姑母沈氏身上。爲此,她越發嚴厲地催促杜大去打通安國侯府門房的關節了。因爲杜大遲遲不能成事,她開始懷疑,當初因爲聽說這人姓杜,讓她想起了冤死的生母,就一時衝動將人買下,或許是個錯誤的決定。
還沒等到沈昭容成功聯繫上沈氏,皇帝已經在朝上宣佈了自己看中的皇后人選,正是李家二姑娘李瑤。至此,小道消息早已傳遍了京城的上等人家。開始向中等人家滲透了。衆人一瞧,果真如傳言所說的那樣,皇帝選中的是出身老牌勳貴、有着出衆品行的名門閨秀,都沒有了異議——就算有,在長時間的等待與猜測中也漸漸消退了。衆人回過頭來看,才發現這一切確實早有證明:李家剛剛在幾天前孝滿。如今要給家中的姑娘小爺們辦喜事就沒有妨礙了,皇帝能考慮得這麼周到,實在是個知禮之人。
不過,皇后的人選無人挑剔,不代表事情就順利解決了。既然正宮的出身高貴,那後宮總要添幾個出身略差些的人吧?皇帝年紀也不小了,總不能只守着一個正宮娘娘。於是。在與年輕的小皇帝以及老辣的燕王討價還價了三天後,朝臣們又贏得了一場勝利——有兩家閨秀將會在皇帝大婚後的第三天入宮,成爲妃嬪,其中一位是先帝老臣張家的孫女,另一位則是臨國公府石家的庶女。
李家二姑娘代表着燕王等一衆從龍功臣的勢力,張家孫女代表着先帝老臣與一衆文臣清流的勢力,而石家的庶女,則代表着那羣曾經服從或屈從於建文帝與馮家的權勢、默認其權位的建文舊臣,從此真正臣服於新君座下,也爲新君所接納。
三方勢力都感到很滿意,當中尤其以石家這類人家最爲興奮。自打新君登基以來,他們無時無刻不在提防着會被人秋後算賬,但如今就不一樣了。皇帝是個仁厚之人,既然接受了石家女兒爲妃,就表示是真的不追究了。從前做過的一些不能見光的事也會自此被深埋於地下,無人知曉。等將來石家庶女在宮中生下皇嗣,他們就真的翻身了。
若有什麼遺憾的,那就是石家庶女是通房所生,出身實在低了些。但也沒辦法,他們一夥人都身份敏感,若不是石家還曾經爲皇帝與燕王收集京中情報出過一點力,又與章家是姻親,皇帝與燕王還未必肯接受他家的女兒呢。偏偏出身更高貴的嫡女又出自馮家女兒的肚子,萬萬不可能入宮的,馮氏手段厲害,屋裡連個體面些的妾室都沒有,只有一個通房是婆婆石章氏賜下來的,才生了個女兒,年紀又正好合適,只得拿她充數了。若是能有一個更合適的人選,他們也不會選擇這個庶女。張家的孫女是嫡出,還未進宮就被定下了一個寧妃的名號,而石家庶女卻只被封爲美人,地位差得太遠了,若不能得到皇帝的寵愛,日後能發揮的效用實在有限。
這些人猶在那裡爲自家日後的權勢斤斤計較,卻不知道暗中早已有許多眼睛盯上了他們,就等着他們露出馬腳,好一舉拿下。
皇帝要立後了,這是大明開國以來,第一次有在位的君王迎娶皇后,大婚典禮自然不能馬虎。不過,由於建文末年,國庫與內庫都有了大幅虧空,加上建文“逃走”時,又曾放火燒宮,皇宮有多處宮室被焚燬,新君至今還只能在大殿側面的一處宮院起居,未能搬入他曾祖父、祖父們做皇帝時曾居住過的宮室,而要舉行大婚儀式,自然不能在側宮將就。哪怕是皇帝再三說,天下初定,不該太過靡費,宗人府、禮部與宮內二十四衙門也不可能答應只辦一個簡單的婚禮的。於是,經過朝上朝下多日商討,朝臣們才勉強與皇帝達成了協議,決定將儀式的規模減小,但程序不改。婚期就定在十月中旬。
李家二姑娘已經被家人恭送進了家中一處新整修的小院。這裡景緻極好,房屋精緻,原是燕王妃李氏在家時住過的地方,經過重新翻修,正好用來給侄女待嫁。等到李二姑娘出了門子,這處小院就會被家人完全封存起來,不再有別人入住,以示對“皇后”的尊敬。同時,燕王妃也以男方長輩的身份,主持了六禮中的幾個儀式,並且送去了幾位在宮中當差多年、熟知宮廷禮儀常識的嬤嬤。她們將會在接下來的三個月裡教導未來的皇后一切需要的知識,好讓她入宮後馬上就能承擔起一國之母的責任來。
這幾位嬤嬤,都是先帝元后常氏曾經用過的舊人,最是可靠不過了。
同樣的待遇也發生在張石兩家身上,京城上下翹首以待,就等着看一場開國以來首屈一指的盛事。連先前曾經一度沸沸揚揚的沈柳兩家毀婚官司,也無人再關注了。
一日,李雲翹忽然和丈夫兩人帶着柳玦來到了南鄉侯府求見。
明鸞帶着老張出面去見她,問:“你怎麼又來了?可是又有事要我們家幫忙?先跟你說清楚,若是太過分,我可不會答應!”
李雲翹苦笑了下:“放心,不會叫你們爲難的!”她指了指呆坐在側的柳玦:“我聽說他兄弟就在你們府上住着,就把他帶來了,請他兄弟把人帶回去吧!”
明鸞看了看柳玦,有些莫名其妙:“你不是不肯放他跟柳璋回來嗎?怎麼今日又改了主意?官司怎麼辦?難不成要我們替你去打?”
李雲翹恨恨地道:“還打什麼官司?!上頭髮了話,讓應天府草草結案,叫我看在外祖父母的份上,手下留情!我倒是想留情呢,可我母親的仇又有誰能報?!若不是爲了沈家父女,那杜氏又怎會殺我母親與哥哥?!如今我滿門皆亡,要看外祖父母的臉面,那誰又顧得了我親祖父母的臉面?!”
明鸞有些吃驚:“怎麼?皇上發話了?先前他不是不管的嗎?怎麼這時候又插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