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的寶劍不少,可是她手裡握着的這把卻不同於凡物。那耀眼的光芒消失之後,劍身也變回了最初通體墨黑的樣子。雖樸實無華,卻突然重得險些提不起來。
一旁的華鳶及時幫她托住了劍身,兩人各託着長劍的一端,多日未見後終於再一次站得這樣近,愣了愣神,她忍不住往後退了一步。
分別前,她給他臉上留下的淤青已經不在了,可是傷可以痊癒,隔閡呢?
這種時候,打圓場的永遠是蘇雅,他站在兩人中間,手託在劍身上輕輕一擡,就將長劍擡到了引商一側,“這可是個好東西,你千萬收好。”
也就是他這個動作,讓她忍不住鬆了一口氣。
終於不是幻境了,她是真的從那座高塔中逃出來了。
有他擋在中間,引商總算不用去看華鳶那張臉,她點點頭,然後又問道,“這劍是什麼來歷?怎麼會在鏡子裡?”
“有傳說四海八荒之□□有八把神劍,一名掩日、二名斷水、三名轉魄、四名懸翦、五名驚鯢、六名滅魂、七名卻邪、八名直剛。”他指了指她手中那把,“這是第六把,滅魂。據說,攜之夜行,不逢魑魅。”
這東西,別說放在人間,就算是擱在天上,也是難得的神兵利器,恨不得搶個你死我活的。而把它放在鏡子中的人,不用說,自然是那神通廣大的酆都大帝。
也難怪上次範無救見到她時,會說她身上帶着件至寶。而那時,別說是引商了,怕是連範無救自己都不知道那寶貝到底被酆都大帝藏在哪裡了。
“現在去哪兒?”她小心翼翼收好東西,詢問他們的意見。
這種時候逃命要緊,別的事情都可以暫且放一放再提。
而當她問完之後,蘇雅和華鳶默默對視了一眼,蘇雅先退到一邊,讓華鳶來說。
“你在塔裡待了很久……”他猶豫着開口,“真的很久了。”
“多久?”她突然有些不安。
“陰間的三百年,凡間的……三年。”
對她而言,也許還不到三日的時光,在塔外的陽世,已是三年過去了。
引商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三年,不過是三年而已,還算不了什麼,外面還沒到什麼天翻地覆的地步。
可是,那是對活人而言。
“我的屍身不會已經……”她驚恐的抓住了華鳶的肩膀,生怕他說出她已經無法還陽的話來。
幸好,華鳶搖了搖頭,“屍身無虞。”
這些年裡,他沒辦法將她從那高塔中帶出來,便只有盡全力保住她的屍體不腐,這對他來說算不上什麼難事。
而他擔心的也不是這一點,而是怕她難以適應陽世的諸多變化。
長安城還是那個長安城,可是在長安城裡等着她回去的人卻變得多了起來。
引商暫時還不知道家裡那邊發生了什麼事,便又問了件自己關心的事情,“花渡呢?”
在高塔裡時,她在幻境中見到了對方,還爲自己無法救他而懊惱。可是事實上,他並沒有來到陰間,也未曾出現在她面前過。
這個困惑是蘇雅回答她的,“他一直留在陽間當差。”
這些枉死城出來的陰差地位卑微職責又重,花渡之前已經惹了不少麻煩,想來這一次也是實在脫不開身。
引商心裡隱隱有些彆扭,可還是想得通這些道理,算不上傷心。
不過偏偏就在她想通的時候,一直走在前面爲他們引路的華鳶突然冷冷添了一句,“我沒叫他回來,他也回不來。”
引商的腳步一滯,在他身後愣愣的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有些想不通他這是什麼意思。
她明明沒問他前因後果,他還主動告訴她,是自己阻止了花渡。這倒像是在爲花渡解釋了。
真不像他的行事。
接着,三人便是一路沉默着走回了鬼市,從這裡回到陽間是最快的。阿燦姑娘給她倒了一杯“還來去”,只有喝了這酒才能順利從鬼市走出去。
“小娘子定要在凡間多住些時日再回來。”樓裡的那些女子們都在笑着祝她長壽。
引商笑着謝過了,然後接過那酒一飲而盡。
離開陰間之後,第一個要到的地方還是土地廟。人間每一處都有土地廟,只是尋常的凡人看不見罷了,廟裡的土地神掌管着一方土地,人死之後若要前往陰間,必經此處。
長安城的土地神就是那看起來尚且年幼的孩子,引商回到陽世時,還要從他那裡過,又被他審問了一番,從籍貫到姓名年紀都問了個遍,最後還是華鳶不耐煩的敲了敲桌子,“本就是你們的失職,見好就收吧。”
那土地神似乎很怕他,立馬乖乖收好戶籍簿,擡手一指廟門。廟外的槐樹們很快向兩旁移動着,露出了一條大道。
“回吧。”那孩子站起身用力一推引商,後者便踉蹌着跌出了廟門。
這一次,沒有走多久就已經走到了長安城外的涇河邊。
一見那熟悉的景色,多日以來一直懸着的心終於落了下來,引商忍不住將嘴角咧到耳根,然後扭頭看向身後的人。
華鳶和蘇雅是陪着她走出來,可是當她回頭看去的時候,卻發現身後的蘇雅身形越來越模糊,幾乎就要化爲一團黑煙。現在已是夜深之時,若不細看,幾乎就要看不到他在何處。
“他這是怎麼了?”她傻了眼。
相較之下,蘇雅本人倒是毫不驚慌,淡淡答了聲,“三年之期已到。”
酆都大帝許給他三次機會,第一次三百年,第二次三年。而就在引商被關在塔裡的日子裡,三年之期已到,他將聚不成身形。
“那怎麼辦?”從陰間走了一趟之後,從前覺得自己還算見多識廣的引商突然發現自己對許多事都茫然無知。天地這麼大,匪夷所思之事數也數不清,無能爲力之事也實在太多。
“從前怎麼辦,現在還是怎麼辦。”華鳶沒將這事放在心上,仍是悠哉悠哉的往道觀走去。
引商小跑着跟在他後面,不時擔心的看看已是一團黑煙的蘇雅,卻也沒什麼能幫得上忙的,只能在心裡不斷的嘆氣。
終於到了道觀門前。
一別多日,凡間已過三年。令人詫異的是,三年過去,那匾額雖然更破舊了些,可是即便在月光下也能看得出,無論是硃色的大門還是“道觀”二字都乾淨得好像天天被人擦洗一樣,叫她險些認不出這是自己的家。
而隔着一層門也能聽到裡面的喧鬧之聲,引商不由困惑的快走了幾步推門進去。
“吱呀”一聲門開了,裡面的聲響也戛然而止。
引商站在門口,目瞪口呆的看着面前的場景。就在她面前,院子裡堆着木材,一羣古古怪怪的男男女女正圍着這篝火高聲談笑。
一見她出現,舉杯的、跳舞的、在地上學魚撲騰的都停下了自己的動作。
而在那些人中間,正在與身邊人說些什麼的衛瑕慢慢擡眸看向門口,當看到她的身影時眼睛不由亮了亮,急急忙忙起身時差點被自己絆倒。
“你們終於回來了……”
這一句話裡有多少激動多少感慨,怕是隻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三年,整整三年了。自從長安城一別,他在城門口送他們去會稽,他們就再也沒有見過面。三年裡,他沒有回衛家,又不能在郡王府久住,只能獨自守着這間道觀。好歹這裡纔是他們最初收留他的地方,說是看家也好,他們不在,他就要幫他們守着這裡。
沒有人知道望不到盡頭的等待有多難熬。
而他們走時是什麼模樣,回來時也是什麼模樣,唯獨留在原地的他卻老了。
今年他已經足有二十五歲,少年人意氣風發的幾年匆匆而過。
哪怕容顏未有分毫改變,眼神中卻多多少少的多了些落寞與滄桑。
引商遙遙與他相望,突然覺得自己羞愧無以見人。說是恩情,她也未曾施與對方多少。可是正如青玄先生所說,她的善意和真心,也會換來對方同樣以對,而且是加倍報還。
她無緣無故的離家三年,對方竟也真的幫她守着這間道觀長達三年。若不是真心念着她的好,又怎能做到這一點?
“謝謝……”她低聲喃喃道。
只不過,就在她準備進門好好與他說一說這些日子以來發生的事情時,那圍在篝火邊的一羣人也終於按捺不住好奇紛紛撲了過來。
“這就是那道觀的主人啊?咦,怎麼是個死人?”一個身着綵衣的少年人湊得最近,上下打量着她。
引商聞着那不知道哪裡傳來的魚腥味,只覺得鼻子很癢,不由伸手揉了揉,這才越過他看向人羣后面的衛瑕,困惑問道,“這些人都是誰?”
“這……”衛瑕一時語塞,竟不知該從哪裡解釋起比較好,倒是在看到那少年人的胸膛起伏得越來越嚴重後,急急忙忙的喊了聲,“枕臨,還不快回水裡去。”
那名喚枕臨的少年像是被這一喚纔回過神來,連忙拎着衣襬往院子裡擺着的水缸縱身一跳,轉眼沒了蹤影。
引商把眼睛都瞪圓了,跑過去扒着水缸一看,竟看到一條有着五彩鱗片的大鯉魚。
再扭頭看看院子裡那羣人,自華鳶走進來之後,他們都嚇得四處逃竄,紛紛顯出了原形,什麼精什麼怪都有。
唯獨衛瑕一個人仍站在篝火邊,尷尬的笑笑,“這些都是咱們的……鄰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