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腦錄音印證了我的猜測,在莫高窟的最後一夜,電將軍昏迷之後,明水袖曾經離開了反彈琵琶圖那一窟,帶着一把短刀,獨自一個人隱入黑暗。
她想做的,的確如被困垓下的虞姬一樣,結束生命,把逃生的機會留給電將軍。
“我離開洞窟後,向右去,從無數洞窟門口經過,尋找合適的自絕之地。人死之後,必墮入六道輪迴,轉世重生。我要在佛前自絕,由佛見證,輪迴之後,生爲男子,學文習武,叱吒風雲,重新奪回我朱氏大明天下。之前,如果我不是女兒之身,早就馳騁疆場,剿除賊寇,爲父皇分憂解難了。這一世已了,下一世,我必爲朱氏一族討還公道,殺逆賊李、張,獻其首級於父皇陵前。死,何其容易,我要的不是免於**之死,而是要奮力一躍,赴不一樣的輪迴人生。我走着,衆窟皆暗,獨有外面曠野之中反賊營寨裡篝火熊熊,火舌隨風而舞,將帳幕暗影投射過來。此處與彼處相距兩百步,我卻什麼都做不了,有心殺賊而手無縛雞之力。終於,我走到了最右邊的巨大佛像面前,屈膝跪下,述說祈願。那大佛是大唐女皇武曌下旨建造的,極高,極大,是莫高窟諸佛之首。當我說出心願時,我聽到了那大佛的迴應聲。他以銅鐘之聲迴應我,時緩時急,時輕時重。我聽懂了,鐘聲演奏的是漢唐古樂,**凝重,恢弘大氣。這就是我要的回答,神回故國,魂魄不散,轉世之後,我還是大明朝後裔,朱氏一族傳人。我把短刀架在頸上,刀刃奇寒,冷徹肺腑。我知道,只需輕輕一抹,這一世就結束了……”
古人云:未知生,焉知死?
囿於絕境中的人企圖以輪迴投胎作爲解脫的法門,實在是自欺欺人之策,只不過是爲自己的放棄找一個能夠自圓其說的理由罷了。
史書中對於亡明公主的下落不做標註,嚴謹而公正,無可厚非,而小說家們無論將其命運延伸爲“獨臂神尼”還是另外的出世高人,完全表達的是個人情感好惡。
我很清楚,只要那一刀割下去,世間就再無亡明公主了。
顧傾城向我望了一眼,雙手抱頭,眉間緊鎖。
“黑暗之中,突然有十幾隻手一起伸出來,將我手中的短刀奪去。我驚叫着後退,但已經陷入獵人包圍之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有人奔跑呼喝,姓電的追來了。立刻,一隻毛茸茸的大手捂住了我的嘴,而後其餘人一起噤聲。我聽到電將軍踉踉蹌蹌的腳步聲,他身上的鐵甲已經被搠了十幾個窟窿,勉強披在肩上,發出凌亂的叮噹響聲。當他出現在大佛窟門口時,十幾人暴起,刀槍矛戈,一起向他身上招呼。我出不了聲,直到電將軍手裡的劍貼着我的臉頰刺穿了身後反賊的胸口,我才掙脫了那隻毛茸茸的手。我的莽撞引發了暗夜中的一戰,電將軍斃敵十四人,身上卻添了超過二十處重創,只剩最後一息。他告訴我,回反彈琵琶圖去。我拖着他回到那個洞窟,渾身無力,倒在壁畫之下。莫高窟外,反賊們吹響了觱篥,聲調淒涼,遙遙迴盪。我知道,他們即將發動衝鋒,我和電將軍的死期到了。這一次,我絕不會再落入敵手白白受辱,而是必須提前結束這一切。很快,敵人潮水一般涌入莫高窟,燈籠火把將這屹立千年的石窟照得亮如白晝。有人喊話,叫電將軍出去獻亡明公主投降,然後交出莫高窟的秘密,可保不死。電將軍仍在昏迷之中,我把從敵人死屍上搶來的腰刀橫在頸上,只等他們衝進來,就發力自刎。等待最是煎熬,那種情況下,我恍惚覺得,國破家亡只是一場噩夢,夢醒了,我仍然好好地坐在京城宮苑深處,花開如昨,蟬鳴聲聲,一切都很安好,一切都剛剛開始,宮女們在花間戲蝶鬥草……想到那些,眼淚就模糊了我的雙眼。外面的人等不及了,發一聲喊,同時搶入石窟中,我身子向後拼命一縮,橫刀一抹,卻抹了個空。猛回頭,卻見自己已經進入另外一個世界……”
從之前顧傾城的斷續敘述中,我已經知道明水袖曾經進入壁畫,最後又脫離壁畫,重回現實世界。
這種類似於“穿越時空”的情節十分怪異,並不能用普通的物理學邏輯來解釋。
“這是真的,她也是這樣告訴我和我朋友的。我們無法反證其錯,就只能姑且相信這些話。”顧傾城從旁解釋,“她執意回敦煌來,就是想從那壁畫中找到電將軍,重續數百年未見之緣。”
我不禁苦笑:“事實上,大家都知道這是不可能的。那壁畫……壁畫只是壁畫,由基底和顏料合成,厚度不到兩寸,很難藏得下一個世界。當然,如果要擡槓的話,也可以說‘一花一佛國、一沙一世界’那種充滿玄機的話來反駁。我只是說,明水袖所經歷的,並不存在,而是一種精神上的……妄想迫害症。顧小姐,這些錄音聽不聽已經不重要,我們必須有一個正確的研究方向,才能決定下一步怎麼走,而不是一味地被別人牽着鼻子走。”
如果陷入“穿越時空”的無盡循環故事中,只怕我們很快就要迷失方向。
明水袖的身份是個謎不假,可是,當前最重要的,就是揭掉律忠國的僞裝,把通往“金山銀海翡翠宮”的秘密通道找出來。
時間緊迫,我們真的沒有必要再在明水袖的身世上糾結不清了。
顧傾城沒有表態,而是按下了電腦的倍速播放鍵。
音箱中,明水袖的聲音加快,導致了可笑的失真,但是,這樣一來,我們就可以在短時間內聽完她的夢囈了。
“我進入了一個巨大的佛會,四周全都是衣袂飄飄的奏樂者、舞蹈者,每個人臉上都洋溢着歡樂的笑容。我試着尋找電將軍的影子,但卻被各種衣着的人阻住了視線。忽然間,音樂聲變得高亢激昂起來,一個赤着雙腳的舞姬翩然登場,懷抱琵琶,邊行邊撥,奏出慷慨急驟的樂聲。當她走到舞臺中央時,忽然翻身急旋,如同一隻被長鞭擊中的美麗陀螺。旋到最快速處,她身子一扭,琵琶反轉至背後,十指在弦上高速飛舞。那首琵琶曲令我畢生難忘,宮中善操琵琶的北方樂師雖多,卻沒有一個人的技藝能跟這舞姬相比。我望向她背後,視線一掃,便看到了電將軍。他仍在石窟之中,兩把明晃晃的朴刀已經扎進了他的兩肋,將他高高地挑起來。還有兩把朴刀交叉架在他頸上,持刀的人凶神惡煞一般,正在向他逼問什麼。舞姬舞罷,那兩把刀也落下。我看不清電將軍怎麼了,只能看見持刀者仰面狂笑,彷彿兩頭剛剛完成了任務的屠夫……我恨極、怨極、怒極,不再關注那反彈琵琶的舞姬,而是擇路奔逃,要回去救電將軍,結果卻誤入了另一扇門戶。那門打開,我衝進去,門又關上。我完全陷身於一個熱鬧、富足、平靜、安寧的城市之中,遠離刀兵戰火,也遠離隔壁烽煙,變成了紅塵俗世間一個殷實人家的小姐,每天梳洗打扮後,在臨水的繡樓上毫無生趣地做女工。我曾託人打聽過,這裡也是京城,不過卻屬於另外一個和平富饒的年代。這樣的日子過了很久,直到有一天,這個世界如一幅畫一般被捲起來,等到畫卷再次展開時,我看到了一個偉岸倨傲的男人,他告訴我,他是雷動天,願意保護我一生,幫我做任何事,直到生命盡頭。我心裡只有電將軍,到敦煌來,也只是要尋回他……”
錄音聽到這裡,已近尾聲。
催眠師還問了幾個旁枝末節的問題,但都沒有得到答案。
比如,催眠師問,電將軍爲什麼執意趕往莫高窟?莫高窟裡的秘密跟電將軍有什麼關係?你現在活着,究竟認爲自己是二十歲還是數百歲?雷動天幫你是否有其它不可告人的秘密?你會嫁給雷動天嗎?如果永遠都找不到電將軍,你會不會選擇港島作爲最終歸宿……
這些問題已經偏離了主題,就我個人理解,北方大帝要的是莫高窟裡的“金山銀海翡翠宮”,而不可能去關心霹靂堂雷動天的婚姻問題。
全部錄音聽完,顧傾城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如果這資料呈交給北方大帝,也分析不出什麼。”顧傾城說。
我久久沉默,反覆咀嚼着催眠師最後問的那些問題。
死者已矣,來者可追。
在幫助明水袖尋回記憶的同時,我們一定要意識到,很可能忙碌很長一陣後根本一無所獲,壁畫只是壁畫,莫高窟只是莫高窟,鳴沙山也只是鳴沙山……換句話說,最後唯一的結果就是——敦煌無天機。
到了那時,每個人仍然都要如常活下去,過好生命中的每一天。
很有可能,催眠師最後已經放棄了對明水袖過往經歷的追問興趣,並且對她所陳述的怪異故事一點都不相信,只能用這些無所謂的問題來結束今天的催眠工作。
沒有人能接受這樣一個結果,在我看來,就算是雷動天,也未必相信這些。以他的個性,如果深愛一個女人,就會包容她的一切任性胡鬧,等她鬧夠了,仍然會像歸巢的小鳥一樣,回到他的羽翼呵護之下。
或許,這就是他肯讓顧傾城陪明水袖來敦煌“尋夢”的原因。
“暫時到這裡吧,天還沒亮,我們還能抓緊時間休息幾個小時。”顧傾城站起來,無聲地伸了個懶腰。
我拿起手機,找到嚴老師的號碼,稍稍沉吟,放棄了此刻就撥過去的打算。
老闆娘和那個冷若冰霜的女孩子殊爲可疑,我得從嚴老師那邊找到一些線索。實際上,只要對反彈琵琶圖感興趣的人,都很可能帶給我巨大的啓迪。
“你去睡吧,我在沙發上躺一會兒就行。”我回應。
顧傾城先拿了條毛毯給我,然後進另一側的臥房去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