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公主歿了的消息一傳開, 舉國震驚, 朝廷內外都議論不休,諸多黨派也都停了相互碾壓,紛紛齊聲譴責起炤戎的歹毒來。
二公主的生母祥嬪得了信兒之後哭的數次昏死過去,弟弟七皇子也萬分悲痛,接連幾日食不知味、夜不安寢,太后垂憐, 親自問了好幾回,又賞賜了好些貴重東西。
聖人也覺得這孃兒幾個有些太可憐, 親自下旨追封了二公主, 又將已經在嬪位坐了足足七年之久的祥嬪升爲祥妃, 並對七皇子十分和顏悅色。另外,他更給了祥妃那現任貴州巡撫的父親一個從四品爵位,並允許世襲四代——比一般爵位只可承襲三代更多一代,這就是提攜她的孃家人了。
須知大祿朝對於爵位的管控十分嚴格, 聖人也不大愛封賞, 如今放眼滿朝文武, 滿打滿算也不過十來個人罷了,且大多是父輩、祖輩跟着先皇打天下時得的從龍之功!
這個結果一出, 前朝先不說,後宮先就靜了一靜,然後如同滾油鍋裡被丟下一塊冰坨一樣,瞬間炸開了。
大祿朝對於後宮各位分上的人員名額沒有特別明確的限制,一般只要不超過六人即可, 不可超過,卻也不必一直滿着。且不說如今後宮高位嬪妃稀缺,統共妃位才三個,再加上肅貴妃、皇后,也不過區區五人。眼下祥嬪搖身一變成了祥妃,即便是再算上太后,也立時就成了後宮之內的第七人,瞬間不同了。
皇子稀罕,公主卻不稀罕,當初同炤戎和親時,適齡的並非只二公主一人,可最後卻偏偏選了她,跟祥妃本人身份低微,母族亦不顯赫,根本無足輕重有很大關聯。
祥妃不大得寵,當時只是小小貴人,聖人一年到頭都不一定能見她一回,公主自然更不用說。說句不好聽的,恐怕就連聖人自己,也未必能記得還有這麼一個女兒呢!
柿子單撿軟的捏,當時的祥貴人自己人微言輕,朝堂內外也都沒有一個能說得上話的人,自然是人爲刀俎我爲魚肉,什麼好事兒輪不上,可遇到這種分明可能去送死的事兒,便頭一個落到身上。
二公主被送去和親之後,聖人這才補償似的給提了位分;哪成想如今二公主沒了,說來也算另一種程度上的爲國捐軀,聖人自然更不好不聞不問,也覺得有些對不住祥嬪。且祥嬪母子和孃家一直都十分安分勤懇,從未有過什麼出格的舉動,聖人索性就大方了一回,不僅再次升了祥嬪位分,連帶着也擡舉她的孃家人。
左右就是一個爵位,不過略費一點銀子錢,又沒得實權,圖個面兒上好看罷了。他們要的歡喜,聖人給的也放心。
只是卻不知道在祥妃心中,這種用女兒一生的幸福,乃至如今的性命換來的榮光,到底是不是真心歡喜。
但無論祥妃本人怎麼想,短短七年之內,她從一屆小小貴人飆升到如今數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妃,便是再如何低調,也已經是正式進入大衆視線之內,躲也躲不開了。
便是那七皇子,如今也已經十九歲了,過去這些年因生母分位低,他本人也十分老實內斂,只規規矩矩讀書、練武,各門功課的成績雖從不拔尖兒,卻也從不墊底,十分穩定。他對待長輩、兄弟極其和氣友善,雖然名聲一直不大顯,可人緣兒和外頭的風評都是很好的。
貴人的兒子自然沒有可能榮登大寶,嬪的兒子也不大可能,然而妃呢?!
聖人不是特別沉迷於女色,也就是這幾年年紀大了,才略多花了些心思在後宮,子嗣倒也不大多,或是年紀都太小,譬如正在吃奶或是剛蹣跚學步。
說句大不敬的話,眼下聖人也將近六十歲的人了,便是再硬朗,還能撐幾年呢?所以說搶皇位這種事兒,既要本事,也要運氣。你生的太早了,聖人自己還年富力強的;可生的太晚了,聖人垂垂老矣,旁的哥哥已經斗的烏眼兒雞似的,你猶在襁褓之中,能幹什麼?等長大了,懂事兒了,有本事了,上頭坐着皇位的早換成自家哥哥啦!
而眼下前頭年紀合適,有資格參加皇位競爭的,也不過皇太子、二皇子、三皇子到後頭的十一皇子。而這些皇子中,生母在妃位及以上的也不過區區六人,再刨掉兩位風評不大好的,所剩不過四人而已。
說來現在這位皇太子也是時運不濟,命途多舛:
他的生母是已故的皇貴妃,只是皇貴妃福薄,身子一直不好,前頭落了一次胎更是雪上加霜。後來有孕,體格當真是一落千丈,剛生下皇子沒多久就病的下不來牀。
那時皇后同皇貴妃情分非比尋常,早再皇貴妃還在世的時候,就主動請聖人將皇長子立爲太子,也順便沖沖喜。
聖人大爲感動,果然應了她的話,哪成想也不知是不是沖喜衝過了,皇長子剛升爲皇太子沒幾天,皇貴妃就含笑而終!
太后和聖人都甚是悲痛,可也無可奈何,只能怪她命短福薄。又因皇貴妃已經是極爲尊貴的了,如今她沒了,聖人與太后商議一番之後,索性就將皇太子交於當時一直無子的皇后撫養。
人無百日好,花無百日紅,皇帝這種存在哪裡敢指望他們的真心?因此不管後宮嬪妃當時再得寵,或是顏色再好,也不敢奢望天長地久,只想找些更實在的依靠,比如說,兒子。
若是兒子能順利得了皇位自然是好的,即便不能,好歹還能混個王爺什麼的當當,到時候也能將生母接出去養老呢。
因此在這後宮裡,沒有孩子簡直就跟沒有未來一般暗無天日,皇后當時得知這個消息後也是萬分歡喜,衣食起居無不用心。也許當真是感動天地,幾年後,皇太子漸漸長大,皇后竟然有孕了!
再後來,三皇子、三公主、九公主陸續出生,且都十分聰明伶俐,皇太子雖還擔着太子的名頭,處境不免日益尷尬起來。
雖然皇太子從小也是皇后親手撫養長大的,內外皆交口稱讚,誇她實在是母儀天下,寬厚溫柔,可親生的和抱養的,哪裡能一樣呢?但凡能有自己親生的,誰又願意替旁人養孩子!
於是漸漸地,饒是皇后寬容大度,表面上待太子依舊溫和慈善,可兩邊到底不比當年。且太子和三皇子的年紀也都慢慢大了,心思也多了,又有直接的利益衝突,相處起來越發暗流洶涌。
二皇子生母是如今的肅貴妃,其父、兄皆是大祿朝有名武將,頭一個一門雙爵的,這幾年跟江南文臣大族出身的皇后雙足鼎立,頻打擂臺,竟是誰也奈何不了誰。
皇太子到底有太子的名頭,年紀也最大,既是嫡也是長,得天獨厚;
二皇子爲人豪爽大氣,武藝出衆,在朝堂內外人緣頗佳;
三皇子乃是皇后親子,十分儒雅,帶人謙遜有禮,也十分受追捧;
這樣的朝堂局勢本就已經足夠複雜,哪知如今又突然蹦出來一個七皇子,形勢越發撲朔迷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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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妃雖是後起之秀,可她入宮甚早,是當年跟皇貴妃一同跟在聖人身邊的老人了,便是皇后和如今的肅貴妃也沒她的老資歷,素來也是個與人爲善的,從沒什麼仇家。
且現在她女兒二公主又沒了,內外朝臣、百姓說不得要感念一番,不免要高看她一眼,連帶着七皇子也得了實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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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下朝後,杜文找老丈人何厲分析朝堂局勢,不知不覺過了大半天,只說的口乾舌燥,頭昏腦漲,一壺自己喝自己倒的茶都要從綠色喝到沒色了,可知說話之多。
何厲叫人進來換新茶,杜文環視一週,見就他們兩個人,不由感慨道:“慎行和忠烈去了軍營,金仲去了青州,洪師兄這兩年越發雲淡風輕了,前兒我見他跟宋師伯說的竟十分投機,難不成回頭也要去埋頭搞案子?”
如今唐芽對宋平已經是有些放棄了,見實在拗不回來,也隨他去了,預備日後給他運作到大理寺卿的位子,倒也無人敢輕視,且不容易被朝堂風雲波及到。
說到這裡,何厲聞言嘖了一聲,道:“你那位洪師兄啊非我所愛,偏合我小師弟的胃口,如今好容易考了功名出來,卻又這般閒雲野鶴作態作甚?豈不聞你不找麻煩,麻煩卻來找你,既已身在其中,想要置身事外哪裡是那麼容易的!”
杜文替洪清辯解道:“洪師兄素來寬厚平和,也確實不是這上頭的人,這會兒打從一開始就不摻和進來,倒也省了日後麻煩。”
可任他如何說,何厲就是同那一類所謂的寬和君子,與世無爭合不來,只是到底是自己人,也就嗤笑幾聲,丟了開去。
二人既是翁婿,又是同僚,彼此許多看法觀點也是難得契合,因此隔三差五就湊在一處談天說地,好不痛快。
只可惜最近杜文交好的幾位好友都有了各自的去處,偶爾也難免孤單,這纔有感而發。
然他們兩個說東道西談南論北,把身邊一干人等都梳了個遍,卻唯獨不提一個郭遊,曾經跟杜文極度親密,僅次牧清寒的郭遊……
兩人又沏了一盞茶,對坐說些朝堂局勢,談及這次二公主殞命後帶來的一連串局勢,都是感慨頗深。
杜文嘆了一回,突然轉頭問何厲:“岳父大人對這位七皇子,是個什麼看法?”
何厲就笑了一聲,掀着茶蓋颳了刮茶梗兒,慢悠悠道:“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宮裡頭出來的娃娃打從孃胎裡就會算計了,哪裡真有什麼君子!便是有,也是僞君子。”
這話實在大逆不道,若是給外人聽了去,當真吃不了兜着走,可他偏偏敢說。
“祥妃原先不過最低一等伺候人的,卻越過衆人先養了一位公主,升了貴人,後來竟又接二連三傳來消息,終究誕下皇子。似這等兩次有孕又兩次都生下來,還都健健康康長大成人的低位妃嬪,統共才能幾個?可憐外頭卻還一直說她不得寵,當真藏得嚴實。若說她是真如傳言那般一點兒心計也無,呵,那不是你我是傻子,就是宮裡頭各位主兒都改了脾性,打從心眼兒裡要吃齋唸佛澤被蒼生了呢。”
他說的話極爲尖酸刻薄,偏偏又不討人厭,杜文聽得直笑。
“再說七皇子,他是一直透明人一般,可你瞧他什麼時候得罪過誰?貌似從沒主動爭取過什麼,可太后憐惜,兄弟和氣,誰也不願意爲難這麼個沒有威脅的人,誰也樂得善待他,好彰顯自己的寬厚大度,所以竟是什麼都有了!如今就更好了,親姐姐死了就死了吧,自己先能得了聖人關懷,多大的美事!”
如今杜文還沒有日日上朝面聖的權利,可對各方面消息也十分靈通,知道眼下朝堂之上已經吵翻了天。
要說也是作的,炤戎在把二公主去世的噩耗送回來的同時竟還提出一個極其過分,只叫人聽了就火冒三丈的要求:他們說當初爲的就是和親,可如今二公主自己死了,這姻親便散了,若是大祿朝想繼續維持雙方關係,便要再送一個公主過去!
這簡直是捅了馬蜂窩,連聖人這樣平素不大發火的也當場砸了摺子,又大罵炤戎狼心狗肺。
且不說聖人暴怒,後宮一衆妃嬪也是憤憤難平,而有公主的幾位更是惶惶不可終日,生怕聖人要繼續休養生息,最後只得再忍氣吞聲的送一位公主過去。
這一回炤戎使者前來,未必不是試探的:當初一個二公主就折在這上頭,若大祿朝非但沒有反抗,反而又答應了這過分要求,他們豈不是越發肆無忌憚,更要作踐公主了?
正好親生的三公主、九公主這一二年都待字閨中的皇后更是連愁帶驚加氣,弄的幾天吃不下睡不着的,雙眼冒火,滿嘴發苦,想着要不要乾脆先隨便抓兩個青年才俊定了駙馬再說。
便是那駙馬再不濟吧,好歹還有個君臣之禮壓着,又能放在眼皮底下,還能翻了天不成?總好過被丟去那蠻荒之地和親,過的不是人過的日子不說,保不齊什麼時候就客死異鄉……
眼下朝廷內外一干武將都已是耐不住了,天天罵娘,說炤戎是喂不熟的白眼狼,欺人太甚,大不了就玉石俱焚,誰得了便宜不成?省的自家辛辛苦苦養大的女孩兒都給他們糟踐了,回頭卻還該犯邊就犯邊,該鬧騰就鬧騰,沒得噁心人。
可不管武將如何表態,最終能真正左右朝堂動向的,卻還是文臣。
現在聖人正在權衡中,還沒發話,於是這一羣文臣便都吵翻了天。
以唐芽爲首的唐黨主戰,理由很充分,大祿朝已經休養了將近三十年,也夠久了,如今外賊已經欺負到頭上來,斷然不能再忍下去。不然炤戎越加得寸進尺不說,其他鄰國不免也有樣學樣,羣起效仿,到時候我國纔是真的腹背受敵。
而以魏淵爲首的魏黨自然要對着幹,便主和,聽上去理由也頗說得通:
大祿朝雖已經止戰多年,可之前造成的傷損並未完全復原,若是開戰並無必勝把握。再者南方也有小國虎視眈眈,若他們北線開戰,南方必然也不穩定,必有賊人伺機而動,可如今的大祿朝卻不能長期承擔起南北雙線作戰的巨大消耗,因此須得慎重行事。
牧清寒這個武官自然不必說,就連杜文這等當年曾經贊同和親的文臣也覺得此戰非打不可。
此一時彼一時,當時大祿朝整體都處在一種青黃不接的敏感關頭,實在經不起戰爭摧殘,這才被迫和親,可總體還是屈辱的,不過是想換來一線發展生機而已。
然而如今眼見炤戎慾壑難填,又壓根兒不把大祿朝放在眼裡,即便再送一位、十位公主過去,也不管用!
既然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左右都沒個好結果,又爲何還要卑躬屈膝,徒惹鄰國恥笑?
若是擔心前番大祿朝上下有將近三分之一的地方遭受旱災重創,可一來炤戎受創更爲嚴重,二來如今幾年過去,也早就恢復了。
這會兒沒有外人,杜文說話也放開了,就說:“魏大人也忒瞻前顧後了些,困難確實有,可就算再等幾年,也未必就會比現在少!難不成咱們明白的道理,敵國就想不到?誰能真放任咱們一天天壯大起來呢?說不得就要打一個出其不意。”
說到魏淵,他很難不想到郭遊,心裡不禁有些不得勁。
因爲這一回郭遊的意見,還是忍耐,求和爲上。
作爲魏淵愛徒潘一舟的入室弟子,郭遊堅持這樣的主張卻是無可厚非,可這麼一來,這羣朋友之間便頭一次出現瞭如此嚴重的意見相左!
不,這已經不能僅僅稱爲單純的意見相左,而是政見不合!
之前本着不遠朋友反目的想法,雙方也曾數次辯論過,試圖將對方拉到己方陣營,兩邊你來我往、引經據典十分激烈,可最終誰也說服不了誰,只得不歡而散。
想法是好的,偏偏這一次的分歧是無法相互遷就,更無法彼此包容和融合的,幾天下來,杜文、牧清寒和郭遊之間的關係自然不復從前,已然有了一道深深的,永遠也不可能調和的溝壑,且很有可能漸行漸遠。
見杜文面色黯然,何厲出聲安慰道:“這有什麼,舊友去,新友來,你還這般年輕,往後說不得要認識更多人,自然也多得是意見不合,習慣就好。”
杜文聽得哭笑不得道:“您這是安慰我,還是打擊我?”
何厲呵呵一笑,老神在在道:“不算安慰,也非打擊,只是實話實說罷了。”
且不說衆口難調,單是個人成長環境不同、性格不同便註定了要對同一件事情有不同的看法,便是關係再好的朋友也不敢保證永遠沒有意見相左的時候。
只是有的時候,這種不同經過努力之後可以化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包容;可也有的時候,不同就是不同,便如那水和油、冰與火,註定了無法共存,而原先的朋友自然也未必能繼續把酒言歡,便是反目成仇的也不在少數。
不過這一回唐黨和魏黨之爭空前激烈,說是生死存亡之際也不爲過。
聖人年紀已經大了,便是再好,也不過十年掌權可能,而等到新皇繼位,自然又要提拔自己的心腹,他們這些先皇老臣怕也就榮光不再。
可若是能入閣,成了真正意義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閣老,一切就都不同了,因爲任何帝王都不可能忽視一位閣老的存在!而內閣也早就被認定了是超脫皇位更迭的存在,地位、意義自然不同。
聖人不年輕了,而唐芽和魏淵同樣青春不再,他們不可能就這麼幹等下去,自然要抓住一切可能的機會採取行動。
大祿朝內閣成員常設四位,除非大罪,或是年紀大了主動高老,輕易不會退下來,只要沒有名額空缺,便是下面的人再才華橫溢也只能眼巴巴看着。
原先唐芽和魏淵的老師也曾入閣,可到底年紀差的太大,他們也只能竭力提拔、鋪路,然後不等幾個學生成長到能夠接班的時候就先後去世……
當年兩個人的老師就沒分出勝負,如今他們自己越發斗的不可開交,眼見着這持續幾代人的鬥爭終於有了要落幕的跡象,怎不叫人心神俱震!
該說唐芽和魏淵的運氣好還是壞呢?前兩年他們就已聽到風聲,說七十多歲的李閣老終於表示自己年紀大了,精力不濟,想退位養老。
一位,只有一位,這也就意味着短時間內只有一個名額。
是自己,還是鬥了一輩子的死敵?
要的就是先機!誰快一步,生;誰慢一步,死!
官大一級壓死人,更何況是閣老這樣超然的存在,但凡其中一人入閣,必然會搶佔先機,利用可以利用的一切給對方製造障礙,甚至置他們於死地,最終將其連根拔起。
誰都知道這一回的升閣關係重大,不管是誰上去了,都將意味着持續二十多年來的唐魏兩黨鬥爭的終結,因此氣氛尤其敏感微妙。
作爲鐵桿兒直系唐黨,不管是何厲、肖易生,還是杜文、牧清寒,自然都發自內心的希望唐芽能夠順利入閣。
可若是唐芽上位,魏黨勢必要被肅清,屆時郭遊自然也無法置身事外,因此杜文每每想起也覺得萬分感慨。
當初他們在濟南府學時何等肆意開懷?每日只高談闊論,想着研究學問,報效國家,能得三五知己好友已是生平快事,誰能想太多?
尤記得那幾年佳節,他們幾人相攜出遊,飲酒作詩、戲耍取樂,更對月抒懷、對酒當歌,迎着湖中皎月碎屑,踏着兩岸朗朗歌聲,好不快哉!惟願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又哪裡會想到能有如今這樣針鋒相對,甚至你死我亡的情形?
唉,這人生風雲變幻,世事無常,說的也就是這個吧?
何厲知他心中所想所感,卻也不好安慰太過,皆因此事完全是旁人代替不了的,只能靠他自己邁過這個坎兒。
“對了,”何厲又道:“你近日可見過慎行?他對此事有何看法?”
“唉,說來我也是十分爲難,既希望揚我國威,痛打敵軍,卻也不免心疼我軍將士,”杜文感慨道,“我雖沒直接問過,可也知道慎行一貫心思,可巧如今他又在禁軍裡頭,若是真的打起仗來,他必然是要上前線的,我只要一想到這裡,就覺得有些發愁。”
打仗哪裡有不死人的呢?到時候炮火連天,漫天箭矢,便是你武藝再強,也沒有三頭六臂……且不說他是自己摯友,更是妹夫,自家妹子如今剛有了身孕,萬一他有個三長兩短可如何是好!
“你也莫太過憂慮,他高居軍指揮使一職,又熟讀兵法,還是頭一回打仗,也未必能上前線。”
何厲自然也有這樣的擔心,可當初牧清寒既然選擇了這條道路,便是早就下定了決心了的,勸也無用。更何況,哪個士兵不怕死,哪個士兵不是人?誰也是誰的兒子、兄弟、丈夫,若人人都所在大後方,這仗還怎麼打?
杜文卻是苦笑連連,道:“就怕聖人本沒這個意思,他自己卻要主動申請,唉!”
早些年他們還在一處讀書的時候,牧清寒就頻頻流出想要殺敵保國的意思,如今更是不等文舉有了好結果就自願去了禁軍,一片丹心簡直可昭日月!
平時沒仗可打也就罷了,可眼見着就來了真的,他若是後縮,豈不是葉公好龍?又哪裡是他牧清寒牧慎行的做派!
這事他們卻是做不得主的,不光做不了聖人的主,也做不了牧清寒的主,在這裡也不過白嘆息罷了。
見氣氛有些沉悶,何厲便岔開話題,道:“別光說這個了,眼見着那小子都要當爹的人了,你怎的還沒消息?我且等着當外公哩!你也得加把勁纔是。”
杜文不曾想他的話題一下子就跳到這上頭,又說的露骨,一時臊紅了臉,結巴道:“哎呀,這可真是,這哪裡是甚麼咳咳加,加什麼勁就能成的,岳父莫要取笑,莫要取笑!”
“哪裡是我取笑,”何厲繼續道:“我這是着急哩,不光我,便是你師公,師父,難道就不着急了?前兒我去老師家,說起慎行那小子要當爹,我那小師弟便要做師公的事,着實氣惱,豈不是又叫他趕在我前頭?老師還叫我催催你呢!”
杜文在這上頭也是個麪皮兒薄的,比不過牧清寒在一羣大老爺們兒裡頭混得多了,已是練出來,見何厲越發來勁,他當即坐立不安起來,就要告辭。
何厲哈哈大笑,一點兒也不覺得欺負自家小輩有什麼不妥,反而十分得意。
杜文臨走之前,何厲還叫住他,說了句頗叫人膽戰心驚的話:“你也是,姓牧的小子也是,且別急着站隊,沒得白給人當槍使。”
杜文一驚,當即停住腳步,問道:“可是師公那頭有什麼話出來?”
何厲瞅了他一眼,責怪道:“纔剛說了你腦子活,卻又犯蠢了!忠於皇帝,哪裡比得上忠於這個國家!如今老師只差一步便可塵埃落定,且等等吧。”
只要唐芽能入閣,不管是哪個皇子上位都得敬着他,而他的這一干徒子徒孫自然也不需要再上躥下跳的走彎路!
再說,忠於皇帝,哪裡比得上忠於這個國家!
只是單純忠於皇帝,到底皇位上的人會對你有戒心,用起來也十分保守,猜忌來猜忌去,束手束腳。可若是忠於這個國家,也許某個皇帝在位的時候對你會不如對他的爪牙親近,可也大大降低了被猜忌、被髮作的可能,更利於長久發展。
當年的唐芽,如今的何厲和肖易生,都是沒得選,只能硬着頭皮往前走,可杜文和牧清寒都還年輕呀!若是沒有意外,甚至有可能經歷三代帝王,既然如此,爲何非要退而求其次?
眼下唐芽勝利在望,且上頭還有何厲他們這一輩的撐着,自然不願意讓下頭大有可爲的小輩去冒險。
只要他們不傻乎乎的站隊,那麼若是唐芽贏了,自然不必說,前途無限光明;可就算是輸了,唐芽也有法子能保住徒孫這一代,而下一任皇帝也會看在他們是純臣的份兒上,繼續放心大膽的啓用……
杜文是什麼人?聽何厲說了這一句,馬上就明白了這弦外之音,當下心頭巨震,熱血翻滾,鼻腔也微微有些泛酸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一揖到地,緩緩道:“謹遵教誨。”
何厲面容平靜的看他拜下去,也沒像往常那樣伸手攙扶,一直等他重新站直了,這才忽然換成素日的嬉笑,擺擺手,故作不耐的說道:“罷了罷了,跟誰學的這酸溜一套?趕緊滾蛋吧,加把勁兒,儘快與我弄個徒孫出來!”
話音剛落,杜文果然落荒而逃。
何厲在原地看着他,大笑出聲,然後緩緩收斂笑容,眼底露出一種十分複雜的神情,似欣慰,似懷念,似憂慮,又似感傷,最後都變成一種幾乎能夠灼痛人眼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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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頭牧清寒派去江南的人終於回來,只是張鐸還是留在那頭,仍是叫人帶信。
牧清寒的擔憂果然不是白費的,牧清輝也果然是對那樂妓不忍放手,說好了要將她趕出去,可還是好好地放在別院內。因之前張鐸沒接到牧清寒的命令,也不好擅自做主,只是專心盯着那個跟京城來人往來的織造商人,不面對這頭就有些疏忽了。
結果等六月下旬,一路飛馬趕來的於猛帶來了牧清寒斬草除根的消息,張鐸才發現那女子竟給牧清輝暗中轉移了!
衆人都驚出一身冷汗,忙用心尋找起來。
所幸張鐸已經在當地待了小半年,不僅對牧清輝名下一衆宅院瞭如指掌,更將當地摸了個底兒朝天,只花了半月就重新找到那女子所在,然後乾脆利落的結果了她。
牧清輝得到消息後勃然大怒,儘管沒有一點兒證據,可他猜也能猜出必然是牧清寒動手了,竟直接從濟南府殺過來質問。而牧清寒也是十年如一日的耿直,壓根兒沒有隱瞞或是狡辯的打算,直接就承認了。
這簡直是火上澆油,牧清輝本就怒氣滿滿,如今又見了他這幅理直氣壯,一絲悔意、歉意也無的模樣,越發怒火中燒。
他不全是心疼一個可人,更多的還是對自家弟弟這種無視自己,擅自插手自己事務的不滿,兄弟二人爆發了有生以來最激烈的一次爭吵,最後不歡而散。
殊不知他生氣,牧清寒更氣,覺得兄長簡直是鬼迷心竅,爲了一個來歷不明,且已經確認形跡可疑的外來女子就同自家兄弟翻臉,當真不可理喻!
分明他已經曉以利害,又分析了背後可能牽扯到的人,牧清輝竟還這般,又說他只向着外人,也着實是叫牧清寒心寒。
一個認爲對方不尊重自己,另一個認爲對方不知輕重,於是兄弟二人關係陷入僵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