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牢的大門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呀聲,甄綺勉強睜開眼,見到的就是這輩子她最不願見到的一對狗男女。
嬌弱純潔的新任貴妃宋瑤攙着新帝夏澤,步子邁得三搖兩晃弱柳扶風,嫋嫋婷婷扶着後腰站在她面前,還一臉關切地開口問她,“姐姐,你好不好?”
恨到了一定程度,甄綺只覺得可笑。換了是你滿門屠戮遍體鱗傷被綁在這裡,你說好不好?
夏澤,你就不怕這遍地血污的死牢髒了你那朵白蓮花不染塵埃的腳?
“姐姐一定還在生我的氣,”宋瑤哀切地拉住夏澤的手,“可我也不是有心的,我……我只是愛你罷了。”
她咬着嘴脣,依舊是那副全世界都欠了她的柔弱表情。
打着愛的名義,爬上手帕交丈夫的牀,進而全家雞犬升天。
宋氏,宋瑤,哪一個不是笑到最後的人生贏家?
而她甄綺和她的甄家,就像用完廢棄的草紙,被隨手扔在地上不算,還要狠狠踩上兩腳才罷。
“你還有什麼話可說?”
那個她愛了一輩子的男人輕描淡寫站在她面前,用打量死狗一般的嫌惡眼神道。
謀害皇嗣,圖謀篡位……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甄綺張了張口,一個字都沒有說。
這個世上,人最怕的,就是沒有自知之明。
而她這輩子,已經沒有以後。
“明日午時,你們甄氏全族一起問斬,”夏澤看都懶得看她一眼,前來也不過是親口宣佈這個消息。
那個曾經一手將他扶上王位的甄家,包括他不得不忍耐的這個女人,雖然是倒貼上來的賤貨,到底還是有那麼點用……
他終於親手掀翻了心頭那塊巨石,真是揚眉吐氣。
甄綺冷冷看着那個她曾經最愛的男人意氣風發的嘴臉,曾經最好姐妹的虛情假意,甄家上上下下數百口亡魂彷彿在身旁尖嘯。
“蠢貨,都是你識人不明。”
“要不是你選了他……”
“我們怎麼會死?”
……
滿門抄斬,一個不留。
“你們,就不怕報應?”甄綺閉了閉眼,終於按捺不住心底的憤恨,一字一句道。
“皇上……”宋瑤嬌怯怯的聲音及時響起,煞白着一張臉做出反胃的神情。
夏澤伸手摸了摸她的臉,滿是憐惜,“你明知道自己身體不好,現在又有了孩子,還偏偏要好心來送這個賤人最後一程。你看,唱戲給瞎子看,她根本不領情。”
唱戲給瞎子看?不知道當年是誰爲了博她一笑,不惜花費重金請來全京城最有名的戲班在甄家唱了三天三夜。
“無論如何,曾經也是好姐妹一場……”宋瑤恰到好處捂住嘴,將掩飾不住的傷心演繹得惟妙惟肖,“是我當時太過情不自禁,只可憐了孩子……”
“明明都是這個賤人下的毒手,只恨我識人不明,居然放任她害了你,”舊事重提,夏澤看甄綺的眼神如看蛇蠍,“什麼後宮空虛,朕兩年來居然沒毫無所出,要不是你發現此事,豈不是要被她害的斷子絕孫!”
“都是我福薄……”宋瑤梨花帶雨地扶住頭,往後仰了仰就要倒下,夏澤眼疾手快,一把將她抱住,連聲怒喊,“太醫,快宣太醫!”
甄綺眼睜睜看着這場鬧劇,心中愈寒,當年她流產的時候,他在哪?恐怕正在宋瑤的牀上和她柔情蜜意,翻雲覆雨。
一陣忙亂後,大夏天子親自放□段安慰,宋貴妃破涕爲笑,兩人間的濃情蜜意瞎子都能看出來。只是她當年爲什麼什麼都沒看出來,還以爲這兩個人當真是什麼情如兄妹?
那些溫柔體貼他不是不會,只是壓根懶得用在她身上。
怪什麼?只怪她自己當時瞎了狗眼。
“你們全家一塊死,黃泉路上走的也不寂寞。”似乎是又想起了她,夏澤漠然轉過臉來,剛纔還笑如春風的體貼轉眼間戲劇般消失不見。
難道還要她謝主隆恩?甄綺恍若未聞,目光毫無焦點。她已經家破人亡,失無可失,何必再看這對狗男女徒增噁心,但總有些人喜歡自取其辱。
夏澤並不滿意於她的反應,拇指和食指侮辱地捏起她的下頷,那勁道大得幾乎能將她骨頭捏碎。
甄綺擡眼直視他的眼睛,不閃不避。她過於直白的視線反倒讓夏澤有些莫名的心虛,頗有些惱怒地加大了力度。
“你還不認罪?”
甄綺忽然輕微地笑了一聲,緊緊盯着夏澤的眼睛,一字一句開口。
“我甄家一公二侯三卿,一後三妃六美人,三代後宮,世代貴胄,你夏澤不過一個區區落難皇子,沒有我甄家,哪裡有你的今日?”
夏澤的臉瞬間鐵青,宋瑤也花容失色地捂住嘴,但甄綺分明從她眼中看到了得償所願的笑意,周圍一衆忙碌地人瞬間鴉雀無聲。
“下去,都給我滾下去!”夏澤惱羞成怒地大喊。
一陣兵荒馬亂中,狼狽不堪的女人擡起頭,儼然依舊是那個高傲尊貴的世家嫡女,混亂的地牢中,只有她的聲音清晰無比。
“沒有我甄家,你夏澤,什麼都不是。”
宋瑤看似踉蹌地上前,故意驚慌失措地扇了她一耳光,滿口看似關切的虛情假意,“這是夏家的天下,你怎麼能這樣大逆不道!”
看似嬌弱的女人手裡力道極大,不過一直有那麼深心計甘於隱匿到最後的女人……這點替男人分憂解難的心機都沒有的話,也枉費夏澤爲她下了那麼深的苦心。
哪怕她情深似海,也只能錯付。
夏澤一言不發,臉色極爲難看。最後在甄綺冷笑的視線中有些狼狽地拉上宋瑤離去,這個男人雖然已經貴爲至尊,但靠着女人上位卻永遠是他揮之不去的陰影。
當夜。
一層又一層淋透了水的牛皮紙死死矇住了口鼻,手腳被人牢牢按住,空氣越來越稀薄,窒息的感覺讓人痛不欲生。
意識逐漸模糊,沒有他的命令,誰敢在牢裡動手殺前任皇后!
夏澤,枉我曾經愛過你那麼多年。
即便窗外已經是酷烈的盛夏,華家嫡女的院內卻依舊是門窗緊閉,昏暗的室內,火盆緊緊靠着牀柱,房間內熱得跟蒸籠一般。前來看診的老大夫額上滿是密佈的汗水,花白的鬍子也緊緊粘在了一起,一滴汗水順着微翹的胡尖滴落,被眼疾手快的侍女擦了去。
“小姐……怎麼樣了?”莫嘉心已經死了大半,略遲疑了片刻,還是習慣性地問了一句。
明明就已經是個半死人,這麼熱的天氣還生這麼旺的火,分明就是怕久了身上血流不暢起屍斑。這樣要死不死的,拖到哪一天才是個時候!
老大夫搖了搖頭,莫嘉臉上的失望都已經在一再的打擊中變得麻木不仁,她正要送大夫出門,躺在牀上的少女忽然輕微地咳嗽了一聲。
莫嘉驟然回頭撲回牀邊,如釋重負地狂喜大叫,“小姐醒了!快去通知老爺夫人!”
當甄綺再次睜開眼的時候,迎面撲來的熱浪幾乎讓她窒息,眼前的精緻華貴的裝飾讓她有些茫然。
竟然沒死?
她絕對不會認爲夏澤會手下留情,如果說僥倖逃得一條命在……或許這一切只不過是一場噩夢,甄家上下老老小小數百口人沒有被屠戮殆盡,而她一睜眼,也依舊是那個承歡膝下的世家貴女。
“小姐,你可算醒了。”莫嘉眼見自家小姐終於醒了過來,一時間竟有些喜極而泣。
幻想瞬間被打破,陌生的女聲,陌生的陳設,隻言片語也沒有提及她的家人……心中被隱隱壓制的不祥逐漸浮上心頭。甄綺沒心思理會旁邊這個莫名其妙的侍女,她微閉了閉眼,喘息了片刻,嘶啞道。
“把門窗打開。”
“可是大夫……”莫嘉口中依然在遲疑,腳卻已經不自覺地開始朝窗邊走去。
她自幼跟華嫵一塊長大,深知華嫵可不是什麼好性子的人,這半年來更是戰戰兢兢食不安寢,好不容易看到她醒了,生怕再橫生什麼枝節。
“打開。”
甄綺略加重了語氣,已經開始對這個不知趣的婢女心生不滿。她可不想好不容易逃了一條命回來,卻在這種時候熱死在這當口。
不管是閻王小鬼,都得讓路。
莫嘉求助地看向老大夫,後者點了點頭,聲音中難掩喜色,“既然能醒過來,那也就是無事了,之前傷勢已經好得差不多,現下里只需要好好調養就是。”
傷勢?
她只記得自己是被活活捂死,她曾經貴爲皇后,夏澤那人最愛臉面,再怎麼也會給她留一個全屍,以平天下人之口,還能順便展示他的宅心仁厚,怎麼會出這種紕漏?
但現在房間內熱浪滾滾,她頭昏腦脹,根本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我的心肝,你終於醒了。”保養得宜的中年美婦揮開攙扶的侍女,從門外跌跌撞撞奔進來,一眼看見半坐起來的甄綺,眼淚立馬就滑了下來。
“佛祖保佑,佛祖保佑……你爹已經去了,要是連你都不在了,那娘也活不下去了。”
中年美婦握住她手的那一瞬間,甄綺忽然覺得心頭一酸,彷彿生死訣別一般,不由自主道,“娘……女兒不孝。”
幾乎是這句話出口的同時,甄綺悚然一驚,她根本不認識這個女人,這句話又是從何而來?
“沒事了阿嫵,有娘,有你大哥,過去的事不要再想了,你好好把身體養好,有娘在,誰也傷不着你。”
“這半年,真是嚇死娘了……”
中年美婦泣不成聲,甄綺正驚疑不定,一隻修長的手忽然出現在視野內,天青色長衫的男子溫言遞過一塊手帕,“娘,別哭了,阿嫵醒了這是好事。”
中年美婦死死握着甄綺的手不放,生怕一鬆手女兒就沒了,哽咽道,“多虧了你哥哥,當時那麼兇險,晚一刻回來娘都再也見不着你了。”
被喚作阿庭的男子不過弱冠,一雙斜斜揚起的鳳眸線條美妙如畫,瞳仁深沉如墨,看過來的眼神中卻隱約帶着幾分探究。
“阿嫵?”
事情似乎完全超乎了想象,阿嫵,阿庭,還有這個憑空出現的娘……甄綺下意識垂眼,勻亭的十指根本和她以前完全不一樣。
她的猜測似乎不幸成了真,這根本不是什麼僥倖逃生,而是借屍還魂。
甄綺下意識便看向房內的擺設,尤其注意那些細小的邊邊角角,越看就越確認了自己心中的念頭。
從擺設和衣着來看,這絕對是一個世家,但凡是世家,就一定會有自己的家徽。
當甄綺的視線停留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時,視線被灼傷了死死定住,那個熟悉的小小符號讓人乍喜還憂。
沒想到,沒想到竟然是華家!
中年美婦多半就是孀居多年的華夫人,那麼那個阿庭,恐怕也就是盛名在外的庭公子了。華家唯一能和其父華宜相論的強勢繼承人,同時也是夏澤的眼中釘,肉中刺。
果真是……名不虛傳。
“我沒事,只是有些累。”甄綺低下頭,後頸的骨頭隨着她的動作有些突兀地聳起,那是瘦到了極致纔會有的徵兆,華夫人幾乎是瞬間就紅了眼。
“我可憐的小阿嫵,竟然瘦成了這個樣子。”
甄綺順着她的話,聲音中刻意帶上了幾分傷心和不甘。
“那個人……我已經不記得了。”
是傷她的那個人,還是另有隱情的那個人,由聽的人自己去理解。
這句話一出,甄綺就知道自己押對了寶,中年美婦輕輕的撫摸着她的長髮,眼中的愛戀關切絲毫做不得假。
“阿嫵,你好好休息,那個下作之人再也傷不到你了。”
華夫人看起來教養極好,能讓她口出穢言,可見心裡已經氣到了什麼地步。
一隻手從後攬住了華夫人的肩,華庭扶住母親,“娘,讓阿嫵休息一下吧,她纔剛醒,情緒太激動了也不好。”
華夫人依依不捨地抓着女兒的手,反覆打量了她許久,甄綺只覺得心中那股莫名的酸澀越來越重,不受控制的掉下淚來。
是源自於這個身體原來主人的感情?可是爲什麼看見那個所謂兄長的時候,比看見這個親生母親感情更甚?
“阿嫵,有哥哥在,什麼事情都不需要擔心。”
華嫵的表現似乎有些出乎他的意料,華庭沉吟了片刻,復又在妹妹牀邊坐下。
“……”甄綺保持沉默,一個猜測緩緩浮現,心跳越來越快。
華庭伸手揉了揉她的發頂,聽似溫和關愛的聲音卻沒來由讓甄綺打了個寒顫,“我先送母親回去,晚點再來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