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裡,到處一片肅殺,胡之康約了一堆朋友去北山圍獵。
俗話說,物以類聚人以羣分,探花郎胡之康的朋友也多是百無一用的書生,所謂圍獵,不過是滿足一下這些人“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月,射天狼。”的豪情罷了。
北山獵場也爲這些“大人”準備了些肥鹿胖兔,本就胖得跑不動,加上本是人飼養的,見人都不怎麼躲,幾下就被他們射殺了。
到了晚上,圍場的廚子將野味用籤子穿好,用調料醃製好,在圍場邊上的梅園裡備上爐子桌椅,文士們一邊賞梅一邊烤肉,好不快意,此情此景又豈能不冒酸?紛紛起來吟詩作賦。經過藝術加工,肥鹿變猛虎變妖獸,逐漸升華,如若不知道的,只看了這些詩文的,怕要以爲他們個個本事都賽李廣呢。
峙逸素來不愛出風頭,坐在一邊抿着杯中酒。看諸人舉杯暢飲,談笑風生,也跟着在那裡笑起來,脣紅齒白,歡笑開懷,讓人見了樂而忘憂。
胡之康側頭遞過來一簽子烤鹿肉:“喝高了?”
峙逸輕笑接過:“不曾。”臉上泛着酒色紅暈,嘴脣尤其色澤鮮豔。他笑起來原是極好看,讓人見之樂而忘憂。
胡之康不禁想起當年高中前三甲,瓊林宴時的情形,有些恍惚:“如今想起來,當年同你及李穆一同殿試,竟如發生在昨日一般,我素來不喜歡李穆的爲人,但是和你倒是極談得來的。唉,漸漸的,你卻也遙不可及了。”
峙逸苦笑:“你說得什麼話?”
胡之康嘆氣:“不同你說這些了。”看衆人都在自我陶醉,伏在峙逸耳邊低聲道:“阮家那事兒,我幫你查探過,有些眉目了。”
峙逸挑眉看他,等着下文。
胡之康繼續道:“我在翰林院的舊書庫裡找了一翻,竟真找到了阮家當年修的那本史書。我看過了,原是好文章,在私家修的史書裡面,算是翹楚了。雖然我自命飽讀詩書,他書中許多前朝典故,我卻不曾知道,也不知哪裡查的資料。但是以阮家三父子的性情,斷然是不會杜撰的。不說這些了,說重點。這書可惜就可惜在其中把前朝年號一直延伸到太祖八年,確實是有些大逆不道,但是也罪不至於滿門抄斬。難免有些蹊蹺。”
峙逸點頭:“自今上登基,國泰民安,聖上又好詩文,喜好籠絡江南文人,文字獄已不如太祖時嚴苛,阮家此事上卻一改平日風格,確實讓人費解。”
胡之康又道:“我又借查資料之名,去過刑部,想看看當年案件始末,如果然有人告密陷害,必然在卷宗上可以知道真相,孰料此案卷宗居然調不出來,想是被人刻意銷燬了。”
艾峙逸詫異,如以周文晰的官位,想要不知不覺銷燬刑部卷宗,那是絕對不可能,除非另有其人……
“你可知道當年主審是誰嗎?”峙逸問道。
胡之康皺眉:“說來此事也十分蹊蹺,此事並未交辦大理寺審理,而是由禮親王越級親自主審。”
禮親王乃聖上胞兄,爲人公正賢明,十分受聖上信任,當年年事已高,在家休養多年,卻被皇上零時招來審理此案,而且,一向仁慈的禮親王居然會判阮家滿門抄斬,不得不讓人深思。
艾峙逸越發迷惑了。
難道這裡面真的有什麼秘密?
阮家一門慘死,只有雲鳳獨活,究竟是什麼原因呢?
衆人胡鬧至深夜,峙逸醉得有些厲害,悶頭竟睡到第二日中午。忽而在夢中聽到雲鳳哭喊救命,一聲聲撕心裂肺。
峙逸猛的驚醒。只覺那喊聲十分真切,讓他有揪心之痛。
峙逸心中惶惶不休,到底是坐不住了,穿了衣裳跟胡之康道了別,就趕了回去。
卻在官道上與艾維派來送信的小廝艾順失之交臂。
峙逸馬不停蹄的跋涉後,已是第三日夜間,開門的卻是劉管家,見到峙逸,面上露出一絲驚惶。
峙逸覺出不對:“艾維呢?”
劉管家避而不答:“少爺快進來吧,外間下着雪,冷着呢。”
峙逸:“艾維呢?他去了哪裡?”
劉管家知道這位少爺從小就夠人喝一壺的,也不敢得罪:“原是艾維那孩子犯了點小錯,老夫人要去了他管事一職,讓老奴……嶄爲……。”
峙逸冷笑,不待他說完:“犯錯?他犯了什麼錯?”
劉管家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話來。
峙逸皺眉:“叫他來見我。”
“……老太太打了他四十大板……他過不來了。”
峙逸到了艾維房裡,裡面除了地龍火還烘了兩個炭火盆,艾維像個蛤蟆一樣趴在炕頭正大口大口吃着肉餅。身上白單衣透着些血跡。一旁一個俏生生的十□的大丫鬟正在往炭盆裡加碳。見了峙逸,臉上一紅:“少爺好。”
峙逸本來還有些擔心艾維,現在只是想笑。
艾維一見峙逸,就把大餅一扔,來拉峙逸衣襬,哇哇叫了起來:“少爺啊,您可回來了,您要爲我做主啊!”
艾峙逸撣撣袍子,拍開他的油手:“得了吧,別嚎了。到底是什麼事?”
艾維卻一點不敢怠慢,在炕上硜硜就磕起頭來:“是我沒照顧好大奶奶,少爺該怎麼治罪,艾維都不會有怨言……”
峙逸的臉色沉了下來,聲音平淡而無起伏:“說吧,怎麼回事。”
艾維這才一五一十的說了,原是前兒峙逸一出門,蘭璇肚子裡的孩子就鬧滑胎,家裡招來了御醫,搞得雞飛狗跳的,昨兒個錦墨一大早來找他,說是蘭璇奶奶陪嫁來的綢緞鋪裡賬目老是不對,託他去看看。
艾維就跟着錦墨去了,下午纔回艾府,卻在自己門口就看見小丫頭棗花兒蹲在那裡哭,才知道雲鳳出了事。問是什麼事,小丫頭卻該不知道,只說遠遠看見大奶奶被拖走了。
艾維一面吩咐小廝艾順去給峙逸報信兒,一面往大堂趕。
趕到大堂的時候,卻看到雲鳳已經痛昏在那裡,劉管家一盆冰水就要把她澆醒。艾維趕緊上前去攔。
卻也被連帶着打了四十大板,還去了他管事一職。
還好,錦墨扶着蘭璇過來了,蘭璇求老夫人爲肚子裡的孩子積德,老夫人才放了雲鳳回大屋。
他自己也才被擡回了屋。
峙逸面色清冷,在燈火中有些看不分明,半晌道:“他們爲什麼要打她?”
“原是那明月庵的智雲婆子說,大奶奶用貓大仙去魘蘭璇奶奶肚子裡的孩子,說她會巫術,還說當年阮家一門就是被她咒死的……”
峙逸不待聽完:“他們把她怎麼樣了?”
“……”艾維說不出話來,半天才道:“爺還是自己去看看吧……奶奶她……她……”
天空下着雪,整個艾府銀裝素裹,暗藍的天空被這瑩白襯得有些悠遠。
雪花打在峙逸的發上,眉間,被他的體溫融化成水,流進眼睛,有點澀澀的。
靴子踩在雪裡,吱呀作響。
峙逸一直向前走,越走越快,漸漸變作了跑。
他原本是希望她愛上他,所以一昧討好她,也在滿足自己靠近她的願望,卻把她推到了一個危險的境地,而不自知。
這是他的家,他以爲,他想保護一個人太容易,卻沒想到,她太孱弱。
他害了她。
如若她有個什麼三長兩短,他無法原諒自己。
如若她有個三長兩短,他不知道……
東屋就在眼前,還有一抹黃暈的光輝。峙逸停在屋前,靜靜觀望,窗前映出少女們穿梭的身影。
踟躕半晌,他推開門,走了進去。
兩個小丫鬟都在屋中打掃,除了屋中繡品一掃而空,這裡和往常沒什麼不同。
棗花看見了他:“少爺。”屈身行了個禮:“大奶奶在裡間睡着呢。”
峙逸點點頭,走到內室門口,一挑簾子,彎身進去了。
她就躺在那裡,臉色青白,面頰上還有幾條抓痕。眼神空洞的望着某一點,一瞬不瞬。長髮披在枕上。被子一直拉到了下巴頜。
柳媽正在給她掖被子,回頭看到艾峙逸,眼淚瞬間涌了出來:“爺……”
雲鳳聽見動靜,怔怔側頭望:“你回來了?是艾維喚你回來的嗎?”
峙逸走到牀邊,貼着她坐下:“不是,是聽見你叫救命,我纔回來的。”他聲音壓得很低,卻還是忍不住在顫抖。
雲鳳不是不震驚的,他居然真的聽到了。
她原是掙扎過,抗爭過,但是他們就是不願放過她,所謂講道理,在他們面前毫無用處。她原是太過迂腐,若不同他們一般,她千般退讓只是坐實了自己的軟弱。
她被痛打的時候,已然絕望,卻留下一絲念想祈求他來救她。
爲什麼對旁人來說極其簡單的對她來說都這般艱難?生存、親情、愛情,一切的一切,都這般艱難,如若她生在一戶農家,從來就矇昧無知,那麼一切是否麻木、容易許多呢?
最後唯一的希望居然是艾峙逸。
她以爲自己並不真的相信他,她甚至有些恨他,但是在最危險的時候,她心裡呼喊的那個人卻是他。
再也沒有人能像阿誠那般愛她,但是阿誠已經死了。
艾峙逸那般卑鄙,但是她現在可以依靠的,卻只有他。
多麼可悲的事實,這原不是她想要的。
雲鳳的眼淚盛滿眼眶,溢出來,流進了耳朵眼兒,很涼。
峙逸看着她,:“你當時真的在想我嗎?在最危險的時候。”
雲鳳遲疑,搖頭。
峙逸失望,心裡某處像是破裂了,她還是不願意接受他,哪怕他是她唯一的選擇。他想象不到這世間還有人會比自己更瞭解她,更願意爲她付出。
低頭要去尋她的手。
雲鳳低喝:“不要。”
峙逸已經掀開被子,卻發現她兩隻胳膊軟軟的在身側,分明已經斷了。手上層層疊疊纏着白布。
峙逸其實已經猜到,如此看到,卻還是難過。
雲鳳看出他真心難過,不知是安慰他還是安慰自己,笑得十分難看:“不是說刺繡傷眼睛嗎?以後我眼睛一定會護得很好。”
她的聲音不高,卻像一把最鋒利的劍,硬生生刺在峙逸心上,痛得他的一顆心在腔子裡苦苦掙扎,血流如注,無法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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