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啓瑜臉上驚懼的表情掩去,冷笑浮現:“狀元爺果然好文采,編起這等荒謬的故事來也有鼻子有眼,居然連我姑母仙籟公主的秘辛都能挖掘出來,如果小王沒有記錯的話,當年小王見到仙籟公主的時候,都已經有五六歲了,她也不過青春少艾,小王七歲的時候,她死於暴疾,哪裡有出過宮的跡象,更不要說嫁人了,狀元爺說話這般不注意,小心引火燒身。

李穆笑了一笑,輕搖摺扇:“看來王爺還是要考慮考慮的,草民原本還是想要投身王爺帳下,助王爺一臂之力,看來是小人癡心妄想了。”

“慢着,如果你真的是……爲什麼你……她不是生下來的都是畸胎嗎?”

李穆望着身畔一處草地,似乎是望着的,又似乎什麼都沒有看在眼裡,默默半晌。

是的,都是畸胎,只有……他僥倖是完好的,可是他同人生下的孩子依然是畸胎,也許會有例外,但是他不想嘗試了,他恨自己,他體內的血液太過骯髒……骯髒到不堪。

他母親那麼美,卻在豆蔻枝頭的年紀被兄長所污,軟禁數載,好不容易他鬆口答應讓她嫁人,到頭來還是抄了她夫家全家,將她奪了回去,她到底是活不長的。

“如果真是如此,你豈不是……”

“九王爺不必在意,草民雖不是畸胎,卻也沒有多大分別,草民不能娶妻生子不過是因爲草民……草民曾有幾名侍妾,生下過幾個孩子,卻都是畸胎。”李穆笑一笑,眼中有一抹苦澀,他似乎憶及少年往事,那往事太過沉痛,讓他面部表情十分僵硬。

啓瑜心中鬆了一口氣,這麼想來,這李穆確實不足爲懼了,不過是個完好的畸胎罷了,誰知道他那人型的皮囊裡包裹的是什麼,怪不得父皇這麼討厭他卻也沒有想過要殺他,原來他是他荒唐的罪證,卻也是他的至親骨肉。這人身份特殊,決非不可用之人。

“狀元爺智勇超人,豈非尋常人等可比,不必太過傷懷。”

李穆微微一笑:“王爺也許不知,我曾答應過母親,一定要對我妹子好,還求王爺成全。”

啓瑜想了想,當務之急必先坐上那個位置,以後的事情以後自然是要解決的。笑一笑道:“狀元爺兄妹之情甚是感人,接秀月回去自然不是不可的,只是……”

“哦,這麼說來,王爺還要些什麼?”

峙逸因爲當面牴觸了皇上,被罷了官職。雖對剿滅阮家餘孽有功,卻也不見皇帝有所封賞。在家每日也不過是同雲鳳廝混,玩也罷笑也罷讀書對弈也罷,時光便匆匆而過,轉眼已有月餘。

一忽兒,就到了夏天了。

老夫人日日在家急得跳腳,越發顯得蒼老起來,尋着時間就念叨峙逸,絮絮不止,無非是讓他去找些門路,想法子官復原職。

峙逸被她念叨得煩了,一進她那屋子就煩,索性都不去了,艾母沒得法子,還得派丫鬟過來三請四請,心裡想着這峙逸自小聽話能幹,如今長大了,卻爲着個不下蛋又不貞潔的寡婦變成這樣,她自稱對不起死去的夫君,平常就時不時作出難過苦澀卻又無可奈何的樣子滴上兩滴老淚,卻無人垂憐,只有身旁的雲英耐着性子好生嘬哄。

老夫人背地裡恨雲鳳恨得要死,卻也看出如今兒子心智之堅定,怕得罪了這女人,兒子也不會再搭理自己,真真投鼠忌器。倒也不敢真的如何興風作浪。

但她素來也是個最勢利的,看出兒子對這雲英早已是毫無眷戀,想着將她留在身邊不過是浪費艾府米糧,漸漸對她也淡了,說話也刻薄起來,雲英只得背後叫苦不迭。回到她母親趙氏身邊少不得抱怨幾句,趙氏卻只是怨她沒用,連個雲鳳都收拾不了,合該做老姑娘。也不知道這趙氏是何樣的心腸,想着女兒的苦境,身爲母親的人倒是能從中尋出不一樣的樂趣來,

說話之間,無非是自己當年多麼傾倒衆生,雲英卻如何如何沒有用,說來說去,話語裡都離不了自己。自己如何美貌,自己如何聰慧,自己從前如何如何哪般哪般,一顆心像是混沌的一般,完全不理會自家女兒焦急。

雲英心中難受,斜眼打量母親眼角眉梢都是春色,髮飾衣環都是往年輕豔麗上頭打扮,知道她怕是同什麼漢子勾搭上了,所以怕也是顧不得自己了,才如此冷淡,心中不免氣惱,看母親那不耐的神色,分明是心裡有事絆着,恨不得她早走纔是。

雲英嚥着氣纔出那院子門口,就看到一個小廝模樣的孩童在自家門口張望,她留了個心眼,讓轎伕把轎子在圍牆後頭略停了停,自己掀了簾子一角默默觀望,未幾,一個沒有鬍子的黃臉膛中年人就往這邊趕過來了,穿着一身簇新衫子,蠢頭蠢腦的拍了拍門環,就有人來開門了。

雲英認得那是巷尾生藥鋪的老闆,也是個老不正經的,當初他們剛搬過來的時候,那老東西一雙眼睛老是往她身上梭來梭去,想不到母親現在竟然和這麼個人勾搭上了,心下冷笑,越發覺得自己母親上不了檯面,面上卻只是裝作看不見一般,對着轎伕喚一聲:“起轎!”

這青呢小轎沿着朱雀大街走着,未幾,卻不動了,雲英詫異:“怎麼了?”

簾外傳來轎伕的聲音:“二小姐,說是九王爺從江南剿匪凱旋,街上現在擁堵得厲害,過不去呢,得等九王爺的人馬過去了,才能走。

雲英原是沉浸在自己的心緒裡,沒留心外頭的事情,只當是自己內心燥燥,不能平靜,此時被轎伕一句點醒,才發現原來是這街上格外喧囂吵鬧,微微挑開了轎簾往外一瞧,可不是嗎?路邊都被人堵得結結實實。

天熱得厲害,空氣中瀰漫着人的汗臭味道,衆人涌在一起,一片唧唧喳喳聲中,雲英有些暈頭暈腦的,忽而日頭下面明晃晃的一片晃得她眼睛疼,眯了眼往那邊看,就見到那長長的一條隊伍往這邊行進,領頭之處,一匹毛色油亮的棗紅馬上馱着一個銀甲少年,高大威猛,手提銀槍,帥不可當。真正把身旁衆人都充作了陪襯,越發顯出他天神一般的姿態。

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九王爺?

雲英素來很是自憐,總懷着“自己天人一般的姿態,豈能這般輕易埋沒?”的心思。

如今見了這天神一般俊美的男子,少不得心生仰慕,便癡癡的望着那邊,只盼那王爺能往這裡看一眼。看着看着,卻發現這王爺分明不過十**歲年紀,想來自己都已經要二十有二了,到底成了一枚爛在枝頭的花朵了,這麼想來,心裡不免悲涼。

爲首的轎伕看着那壯觀的隊伍都忍不住嘖嘖稱讚:“這九王爺真真神勇,那邊情形危急得很,他一出馬,不到十日便砍瓜切菜似的把問題都解決了,少年英雄啊……”

邊上一個衣着寒酸的讀書人挑了轎伕一眼,哼了一聲。

轎伕本是市井粗人,雖在艾家爲僕爲役,到底有幾分血性,哪堪忍得旁人這般輕視的樣子,側頭道:“怎麼,這位仁兄不服氣?”

那讀書人噙着冷笑,默默看了那隊伍一眼:“哼,什麼蓋世英雄,不足道也,不過是借了妖人的勢罷了。”甩甩袖子就擠進人羣消失了。

那轎伕愣了,雲英也愣了。

旁邊路人復又嘰嘰喳喳起來。

“什麼妖人啊?”

“你沒聽過這個事嗎?”

“還能有誰?聽說是那個花街狀元李穆啊!”

“他一個開妓院的,有什麼勢啊!”

“這你就不知道了,聽說他的妓院開遍了全國呢,其實就是蒐集情報的部門,聽說他還和那皇家諸多牽絆呢……”

“是不是啊,我可不相信,若是如此,皇帝做什麼罷了他的狀元?”

“哎呀,你懂得什麼,那狀元虛名要不要的……”

“……”

雲英蹙了眉頭,九王爺南征得勝同李穆有什麼關係?

莫非是她向來低看了李穆?

她心中似升起了些小小希冀,隨後又想到李穆那人滑不留手,尋歡作樂找他便是沒得什麼問題,求他什麼事情,他哪次不是敷衍而過就是溜得飛快?

想起上次讓他在艾府又得了手,卻什麼便宜都沒有撈到,心裡不免憤憤起來。想起自己這麼多年青春,想嫁的人嫁不了,身子還這麼被人玩弄了,只能怨紅顏薄命了,這麼想着,雲英望了望那少年英雄的九王爺背影,一臉的落寞。

路上耽擱許久,雲英回到艾府的時候,已經是下半天了,因着艾峙逸被免了官職,如今艾府冷落得很,不能同往日盛時相比擬。簡直稱得上門可羅雀。因着沒有生意可做,那常年在旁邊坐着的一排挑夫都只剩下兩三個年老體弱的了。

雲英看在眼裡,心裡多多少少有些失落。

她原是倒黴,去到哪裡都要經歷些起落,她這樣的品貌,卻爲什麼不能一生富貴平安到頭呢?

一路想着,走到艾老夫人屋中,卻見屋中另有個老婦,穿着一件不甚合身的暗紅福壽團花衫子,一臉溝溝壑壑的褶皺,年紀雖大,一雙眼睛卻骨碌亂轉靈活得很,面相很不討喜。

艾老夫人將二人介紹一番,雲英才知道這老婦是個什麼計吏的老婆,不過是下層官吏罷了。從前這種人艾夫人是不屑結交的,就是送禮也未必摸得着門,如今竟然也成了艾老夫人的座上賓,真是此一時彼一時啊。

那老婦聽了艾老夫人的說辭,一雙三角眼膠在雲英臉上要笑不笑的:“二小姐真是好模樣啊……”似乎還想說些什麼,老夫人抽了一口水煙,甚是不耐煩的打斷,那老婦纔回到正題:“哦,哦,剛剛說到哪兒了?哦,聽我們家老頭兒說如今皇上病重,朝廷幾乎是九王爺同褚貴妃的天下了,說是九王爺十分器重那喻尚書,如今朝廷裡頭說話聲音最響的就是那喻尚書了!如今吏部那邊許多人都是尚書大人的門生,艾老夫人上次說的那檔子事情,我家老頭兒也是沒有法子啊,上回收了您的禮,要不,我老婆子再退還給您。”

艾老夫人搖搖頭:“既然給了您,還哪有要回來的道理,秦夫人收着且是。”

那老婦瞬間笑得見眉不見眼,一臉皺紋都堆在了一處:“艾老夫人就是財大氣粗啊。”

雲英看這老婦俚俗的樣子,很是不入眼,但是因爲艾老夫人聽得入迷,她也不便多說什麼。心裡只是冷笑這艾老夫人分明病急亂投醫,怪不得這計吏老婆巴巴上門來騙她的財呢。

艾老夫人皺着眉嘆息道:“唉,好好的親事就這麼被那狐狸精攪黃了,說起來,蘭璇做媳婦,比那狐狸精要稱職得多啊……”

老夫人感嘆着,似是把從前許多事都忘卻了。

雲鳳穿着一身鵝黃夏紗衫子,頭髮鬆鬆挽了個髻子,坐在榻上在給峙逸裁衣裳,到底覺得尺寸有些不對,拿着手在峙逸背上量了兩量,笑起來:“你最近長胖了些呢!”

峙逸正聚精會神趴在案牘上繪一副工筆,正在點荷葉上的露珠,頭都不偏一下:“別鬧我,我快畫好了。”

雲鳳伸頭看了看那畫,抿脣笑起來:“你這畫可比你的字差得遠了呢。”

峙逸拿筆端敲一下雲鳳的頭,雲鳳躲開了,峙逸索性放下筆,過來擁着雲鳳要開鬧,雲鳳推他:“天氣熱呢!別鬧了。”

峙逸笑一笑:“是挺熱的。”卻還是依偎着雲鳳,玩着她的手指道:“以後我們去個地方,四季如春,怎麼樣?”

雲鳳想起峙逸現在的處境,有些爲難,她這些日子原是把許多從前不知道的事情釐清了,心裡也就沉甸甸起來,一方面感動着峙逸對她的好,一方面卻害怕着自己以後也不知道要給峙逸招來什麼樣的禍患,每日心下惴惴。

雲鳳咬了咬嘴脣,小聲道:“我們走得了嗎?”

峙逸攬她入懷:“傻瓜,有我在,你怕什麼。”

雲鳳有時候很不理解自己,有時候有許多話,其實峙逸已經講過千遍了,可是她聽在耳中還是那般受用,胸腔總會溫暖的緊上一緊,讓她想要落淚。

兩人正依偎着,突然艾維挑簾子進來了,頗有些尷尬,背過了身子站着。

峙逸眼風一掃,放開雲鳳:“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