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再次相見

她流暢地點上一根菸,然後把煙盒遞給我。

“我不抽了。”這已經不是我第一次告訴她。

“算你丫厲害,這可是你教會我的,現在你倒是給我學乖了。”她悻悻地把煙盒塞回了口袋裡。但我知道她並非真正不開心,我不再抽了,她比誰都高興。

我笑着看着她,“你是不是給憋壞了,沒有我讓你釋放釋放自我。”

她踹了我一腳,吐了口煙又不說話起來。

下過雪之後的夜晚格外寂靜,我們相對無言地走着,似乎這樣的雪夜都在靜靜等待對方先開口。

“你戀愛了?”餘染終於還是先打破了這沉默。

“恩。”我默許。

“你牛逼。”餘染把菸頭彈出去,火星四濺開來然後熄滅,這也是我教她的。

“他……人怎麼樣?”餘冉冉突然停了下來,嚴肅地看着我,等着我長篇地描述。

“挺好,人挺陽光的,對我也不錯。”

“沒了?”

“沒了。你還想知道什麼?”

餘染定定地站着,像是在醞釀些什麼,而我錯開了她的目光徑直往前走。

“唐林孤,和我也不能說?我以爲你不會再輕易動感情,即使有了也一定不會隨意,你不給我一個說法?”餘染依然停在原地,目光直直地看着我。

我像一個被嚴審的犯人,看着她,我說“餘染,我真的沒什麼好說的。我沒有故意瞞你,”我拉了拉她的衣角想讓她跟我繼續往前走,“他各方面條件都好,是直系的學長,又跟我在一個社團,對我一直很照顧。”

“我知道了。”她恢復了常態,隨意往前走着。

我跟上去,忐忑不安地看着她的背影,似乎希望她再問些什麼,這樣我好像就能夠做些所謂的解釋,但是沒有,她不再發問,只顧着低頭走路。

不知爲什麼,我卻突然想起了當我們都還是小孩子的時候。餘染非常害怕一個人走夜路。而在醫院工作、同時又住在醫院居民區的舅舅是所有親人中家距離我們學校最近的,那個時候我們經常放學後來舅舅家吃晚飯,飯後各自回家時她總要緊緊攥着我的手臂,小心翼翼地問:“林孤,太平間真的有很多死人嗎?”

從舅舅家走出去一定會經過車庫旁邊的太平間,餘染最害怕的就是那裡。

“對,那兒住了很多鬼。”在我很討厭餘冉冉的小時候,我都會製造氣氛故意恐嚇她,而她幾乎每一次都會被我嚇得不敢擡頭。後來,已經忘記過去了多久,久到我們都成長得認不出後,餘冉冉變得很喜歡往那兒跑。夜色下的樓層帶着詭秘陰森的氣息,一般不會有行人,她就愛蹲在那裡,點上一支菸默默抽完。

如果不是初二那年的某天夜裡被我碰上,她大概一輩子都不會在任何人面前表現出真實的一面了。那時候,車庫和樓層的夾道同樣是我和朋友們最喜歡的地方,我們坐在石階上,拿着吉他咿咿呀呀亂彈亂唱,李念欽就站在一旁,點着煙笑着看我們瘋成一團。

車庫裡很潮溼,餘染按亮了手機,藉着屏幕的微弱光亮我開了車,在車廂裡翻找着那袋特產。剛經歷了風雪的車身髒兮兮的,爲了避免污垢沾上我臃腫的外衣,我探着身吃力地把那個紅色的袋子拽了出來。餘染走過來想要幫我,手機光亮晃過來的時候,我突然很明顯地感到眼前有一小撮金色的光閃了一下。

“你幫我把車燈開一下。”我平靜地說道。

餘染看了我一眼,什麼都沒問地轉過身幫我開了燈。在某些時候她的乾脆讓我覺得慶幸,真好,是她在身邊陪我走了這麼多年。

“怎麼了,林孤。”她折回來後站到我身邊來。

那是一雙舞鞋,我再熟悉不過。

餘染驚訝地把那雙鞋從後車廂裡拿出來端詳了會兒,又扔回了原地。“35碼,不是你的?”

“當然不是。”我的鞋碼與餘染一樣,從小學開始我們就是38的大碼。

我想我認識那雙鞋。那些金色的鑲邊與水鑽,都和當年我的第一雙舞鞋一模一樣。那時候我父親決定要送我去學國標舞,而他送給我的第一雙鞋,就是這樣的。

在那個時候,大家的舞鞋大多是普通的黑色短跟鞋,只有我,在八歲的舞蹈課上,踩了一雙金色鑲鑽的英普高跟。那般佔盡風頭,就連老師都忍不住頻頻轉身。我並不知道那雙鞋花掉了我父親多少錢,在我印象中他一直是一個節儉而又低調的男人,唯有那麼一次,他像個滿懷虛榮心的孩子,在人羣中驕傲地指着我,向身邊同來的父母炫耀“那個穿金色鞋子的,就是我的女兒啦。”

直到幾年後我不再跳舞,他也依舊捨不得將鞋子丟棄。

所以我絕不會認錯眼前這看上去一模一樣的鞋子,那是一雙很舊的舞鞋,後跟的磨損可以輕易看出它的年齡,但可笑的是,這真的不是我的碼子。

“不是吧林孤,你爸不會在外面還養了個女兒吧,噢天,連最後一個好男人的形象都破滅了,我還是去出家吧。”餘染一臉難過地說。

“你看不出來這鞋子舊得跟我倆差不多年齡了嗎?”我實在不想理她,關上了車廂後,又上前關了車燈,提着特產示意她往外走。

她很快找到了最適當的表現,一路沉默地跟着我,連氣都不出。但是我發誓此刻我真沒有心亂如麻或是手足無措,那雙鞋愛是誰的就是誰的吧,我不在乎,我有什麼好在乎的。

這時我才發現天又開始下起細細的雪,把整個醫院都氤氳在朦朧中,除了樹枝偶爾被積雪折斷掉落的聲響,整片小區幾乎聽不到一絲的響動。

就在那個時候,我看到不遠的地方,那個車庫與樓層的夾道邊,幾許星火忽明忽暗。

那一瞬間我突然有些害怕。

我說,“餘染,你走前面好嗎。”

她睜着不可置信的眼睛盯着我,卻沒說什麼地往前走去。我跟着她,提着那袋滑稽又可笑的特產晃來晃去。

那裡的星火併非我看錯,過道里的確有一個人在抽菸,我們經過他身邊的時候他一直盯着我,即使我不敢看他,那目光我還是強烈感覺到了。

餘染顯然沒有理會我的窘迫,她雙手插着口袋往前走着,絲毫不理會身後低頭走路的我。

經過他身邊的時候,我聞到他身上傳來的一陣陳舊的菸草氣息。

我想我認得那個味道。

“林孤?”目光的主人在漫長的沉默中,帶着疑惑地低沉叫了一聲我的名字。我不知道他面對這般打扮的我確認了多久,但是那一瞬間我就知道他是誰了。

我說:“蘇鬱,好久不見。”

他將菸頭擰熄在地上,站起身來。我這才發現他變得挺拔了,微弱燈光下的樣貌看上去老成了許多,只是似乎更瘦削,更沉鬱。我竟然羞怯地往餘冉冉身後退了退,不敢迎上他的目光。恨不得自己此刻能憑空消失掉,也不願以這副樣子來與他重逢。

他有些驚喜地盯着我,似乎有點不敢相信,但是又帶着一絲難以接受的遲疑。不知道是過了多久,萬籟闃靜的四周時間彷彿停止了,誰也不想先打破這尷尬。終於是他勉強笑了笑,帶着那種熟悉的沉重感,說:“林孤,三年沒見,你……我都快認不出你了。”

我突然失了冷靜,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嗨,記得我嗎?我是餘染。”餘冉冉又一次救了我,她大方地伸出手,微笑地看着蘇鬱。

“當然,小畫家,我記性可沒那麼差。”蘇鬱竟然笑了。禮貌地握了握餘染的手。而我像是解脫般地長呼出一口氣。

是,他當然應該記得餘染。初二的時候,我剛認識蘇鬱、張奕弋和立暉,興致勃勃地組建了樂隊每日排練,而餘染每一次都會揹着她的畫板來找我,然後坐在一旁一邊畫畫一邊等我跟她一起回家。

他們對餘染的印象很深,因爲初二那年只有十五歲的她,就創作過無數讓他們爲之驚歎的畫作。我嘗試着去記憶起一些當年她畫過的片段,一片昏暗的光澤,蓮花從女孩的身邊刺出紫影渲染的水面,腳下的溪流交叉縱橫,素白衣衫的男孩,在她身邊呆坐許久,凝視水中的她,而她的頭頂,是盤旋環繞的無數紙飛機。

我開始驚歎我頑強的記憶能力,甚至回想起些許當初忽略的橋段,一向沉穩淡漠的蘇鬱不止一次地誇讚餘冉冉的才華,儘管那時候誰都沒有在意。

但是如今,他眼中灼灼的目光又一次停在了餘染的身上。

“你們這麼晚,出來玩?”蘇鬱問。

“沒有,去車庫拿些東西。”我揚了揚手中的袋子。“你呢?怎麼大晚上一個人在這兒。”

“出來買東西,經過這兒,就想過來看看,沒想到竟然真的碰到你。”蘇鬱笑得五味陳雜,一如既往的話裡有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