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文鏡氣咻咻回到驛館,一大羣師爺戈什哈接着,他也不理睬,甩手進了正堂房間,坐了火盆子旁悶聲不語,只一杯接一杯喝着又苦又澀的釅茶驅那肚中的寒氣。一時錢度換衣服進來,見他這個樣子,不禁一笑,說道:“制臺,怎麼這麼大的火呢?合得來就套套交情,合不來呢,就逢場作戲。李制臺是過路客人,何必那麼認真呢?”
“錢老夫子,弄好筆墨,替我打個草稿,我要參這個李紱!”田文鏡目光閃了一下,“我這會子還氣得發暈,心裡亂,寫不成東西。”
錢度看看桌上,筆墨現成的,便過去鋪平了紙,一笑又回身來道:“制臺,你還穿着蓑衣呢!寬寬衣,靜靜心,商量商量。有了個章程,文章纔好寫。”田文鏡這才發現自己還穿着又溼又重的蓑衣,忙脫下來。錢度趁他換衣服,又把火爐子捅開了,炭盆子續了新炭,屋裡頓時溫暖如春。經過這一折騰,田文鏡心緒好了些,兩手對搓着說道:“這個李紱,你不要看他面兒上清廉道學,其實心裡很污濁。我這個人寧可和真小人打交道,也不願睬他這僞君子,他是見皇上表彰我是模範總督,妒火燒的了!參我?我先下手,看是他走得快,還是我的馬跑得快!”錢度怔了一下,還是覺得田文鏡說得不明不白,因道:“不要着急着參他,李制臺究竟都說了你些什麼?”
“他說得我一無是處,”田文鏡道,“他說天下十八行省,除了廣西貴州青藏,老百姓最苦的就是河南。河南人在本地連做賊都不敢,逃荒在外的也屬河南多。說我是個酷吏,只曉得蠅頭小利不知《春秋》大義,他說轉述的都是別人的話,其實我看都是他心裡流出來的。我跟他講,河南如今正大興水利,見功不見利的時候兒,老百姓苦一點是真的。一勞永逸的事,明白人誰也不會反對,逃出去的都是些好吃懶做的刁棍地痞,在我河南嚴刑峻法不敢鴟張,到‘君子’們轄地小偷小摸也是有的。後來他又說不該標新立異,弄什麼官紳一體當差納糧,弄得哀鴻遍地民不聊生。我說‘模範’二字就打標新立異上頭來。我當模範不是出自本心,皇上既然表彰,那就證明我沒錯……”他這才心思放開了汩汩滔滔將二人在天津橋畔的爭論說了個大概。
錢度一邊聽一邊咕嚕咕嚕抽着旱菸,直到田文鏡說完才道:“東翁,我聽得仔細。這是你們兩個大員私地交心,我看用不着寫彈章參劾。李紱與朝廷政見不合,是人人皆知的事,說他陰謀不成。昨兒邸報湖廣萬名士紳聯名叩閽,請他留任湖廣,這個聲勢大得很吶。再說,李紱和您一樣,都是在未遇前就深蒙皇恩的,他又是皇上一手提拔,幸寵並不在你之下。你爲這些私下談話彈劾他,皇上一定要把摺子發給他,叫他‘據實回覆’。你想想,他在北京,你在河南,他說話方便還是你說話方便?兩個人的事,又都信任一樣,皇上更容易信他的,還是你的?”田文鏡原本滿懷信心的,聽這個其貌不揚的錢度一番剜筋剔骨的剖析,頓時覺得沒了把握,但他畢竟心有難言,恨恨說道:“我就見不得他這個‘假’字,明明心胸狹窄,還要裝出大度大量,包容萬物的樣子。”錢度笑道:“這種人多了。妒忌,怕是人人都免不掉有一點兒的。有在某人某事上妒忌的;也有眼空無物,誰都瞧不上,什麼也看不慣的。學識好的掩飾得好,氣質好的容易消蝕,容易認帳而已。李制臺和你一般寵幸,一般的地位,你這位雜途出來的如今是‘模範’,他正途出身,反而落了後,怎麼會無動於衷?你看他爲政,萬事循的孔孟之道,不貪不暴,不事更張無爲而治,他就是要證明他的那一套是‘正道’,復的古風!”
“若要復古,何不結繩記事?”田文鏡思量着說道,“……如今京里正大肆整頓旗務,我看這位八王爺究竟不甘於臣位!整頓旗務,抓住內務府就辦了。何必要旗主都進京?這羣人久困沙灘,一旦進北京,不定鬧什麼亂子呢!我這段心緒不寧,也就爲這個。他們要攻擊皇上政務,多半我這個‘模範’就是靶子。一古腦翻案,李紱反倒氣都對。我琢磨着皇上調李紱進京重用,也爲防着八王的這一手。李紱要趁火打劫參我一本,也許皇上動心呢!”
錢度濃濃吐了一口煙,徐徐說道:“說句罪過話,賜死的年羹堯在西寧大破蒙古兵,一仗打下來,皇上地位已無可動搖,各地庫銀已經收齊,連着殺了幾個大官,貪官也有些斂手。雍正改元,刷新吏治,自元明以來,現在的吏治恐怕是最好的。如今不比清初,皇帝一手掌握政權、治權、法權、財權、軍權。幾個空筒子討吃王爺能造起反來?八爺真能異想天開!”錢度莞爾一笑,又道:“李制臺何等聰明人,怎麼會去那汪渾水?他大約只會去聯絡讀書人上摺子寫彈章整治你。你何如也靜觀待變,這種事先發制人沒有不吃虧的。你寫他一本,他不彈你了,顯着你毫無器量,如果他見本便彈你一章,你們這叫‘互訐’,頂多打個平手,一點意思也沒有。今上和歷代皇帝不一樣,耳報神滿天下都是,所以從現在起,你壓根不提這事最好。”
“好,”田文鏡已心胸豁然開朗,欣賞地看一眼錢度,“聽你的。”“我料李制臺不會在洛陽久留,還該有點過從。他要走,你儘儘地主之誼,爲他祖餞一席也是該當的。”
錢度這麼說,田文鏡卻接受不了:剛剛談得那麼崩,忽拉巴兒顛着去套熱乎,無論如何拉不下那張臉。錢度見他嘬着嘴脣只是躊躇,笑道:“可以把難題塞給李制臺——”還要說時,羅鎮邦已經挑簾進來。
“制臺,”羅鎮邦神情多少有點尷尬,看樣子李紱在洛陽府也說了不少話,他有點應付爲難,囁嚅着說道:“李制臺明兒一早就走……都是卑職的大人,這這……”錢度忽然想到“大人”、“烏龜”的笑話,一口茶憋了嗓子撲地全噴了出來。田文鏡忽地已經得了主意,也是一笑站起身來,至案邊一邊提筆構思,笑道:“我們都是同年,生分了幾句。他住你那裡,你又是我的屬下,你心裡的難爲我知道。我寫封信你遞給他。”說着便寫:
巨來吾弟如晤!河干橋畔之爭,是爲吾二人政見不合起見。捫心而思,文鏡雅不欲以公義而害私誼。頃接陝州報,三門峽凌結如壩,恐防來春洪水,弟即當星夜赴往矣!午間欲藉此一館地,薄酒淺酌再作探討以釋前憾,以爲地主之誼。洛陽九朝故都,頗有可覽處,弟可多盤桓數日,兄已令鎮邦相陪。殷殷之言不勝於情,思君實介甫①君實,司馬光;介甫,王安石。二人政見不合,而私人交誼很好。——原注古人之意,臨穎一慨。文鏡頓首。因將墨瀋淋漓的信遞給錢度,說道:“你看看。”又對羅鎮邦道:“你不要不安。田文鏡再不會爲這些事計較人的。這封信你帶給李大人,他要不能來,就說文鏡以後慢慢補過,過了未時我是一定要啓程的,就不能送他了。”
“他當然不會來。”錢度看着信笑道。田文鏡如此機變,反客爲主把難題推給李紱,他也不能不服,因笑道:“制臺這信寫得好,既沒有失禮,也佔了道理。不過今晚可要辛苦奔波了。”
羅鎮邦把那封信看了又看,才明白它的意思,小心地撿起,說道:“督帥,您請先去陝州。卑職明天送走李大人,自然追隨過去侍候大人。”
李紱在洛陽受了一肚子窩囊氣,再也不肯滯留,第二天早晨便帶了小奚奴,騎了騾子,生驢馱了箱子,冒雪離了洛陽。抄近路由孟津穿過冰封的黃河,翻越王屋山入山西境,取道陽城、高林、長治,前往邯鄲。進了直隸自己的轄區,他才走得慢了一點。踏看莊稼,採記民情,順便問着各府官員官箴民望,直到過了正月十五第三天傍晚才過蘆溝橋。一路走來,雪已漸漸停了。他是奉旨回京另行簡任的大員,雖然家在北京,不經見皇帝不宜回府,望着一輪落日沉沉從凋淨了葉子的林杪間落下,李紱下騾來,挪動着顛得發麻的腿徑往潞河驛。誰知到寧永巷口便被順天府衙門的人擋住了。李紱的小廝上前一打聽,原來是奉天來的睿親王都羅已經佔了潞河驛,順天府接內務府牌票嚴加關防,文武百官無論何人一概不準私謁王爺。李紱向冷清清的巷裡張望,只見裡頭路面掃得溜淨,積雪都擁堆在兩邊牆根,沿牆三步一哨五步一崗挺立着戈什哈,卻都是內務府裝束。
正沒做理會處,西邊巷口一個店小二提着一盞米黃西瓜紗燈,上頭寫着“蔡記老店”四字,遠遠便招呼:“那兩位老客,請住咱們店吧!蔡記老店百年字號,前店後房鋪蓋俱全,後頭專門蓋的馬廄,料水有人照應——前三十年張中堂,後三十年李制臺都是我們店發抖出去的,爺要進考場,也圖個吉利不是?”
“李制臺,”李紱被他這一套說得一愣一愣的,不禁問道:“哪個李制臺?”“湖廣總督李巨來老大人唄!”那夥計大吹法螺,“如今奉調京師爲直隸總督,天子輦下第一臣,賜紫禁城騎馬,太子太保——前幾日打這過,還專門下轎進店,看了他老人家昔年進京在店裡題的詩呢!”李紱仰着臉思量半日,纔想起當年自己赴京,和田文鏡同路,確實在豐臺住過一宿。住店寫詩那是常事,是不是在這裡寫過,寫的什麼,已是全然忘卻了,但此刻舊話重提,李紱不能沒有感慨,他目光熠然一閃,說道:“好,圖個吉利,就住你的店!”
那夥計喜得眉開眼笑,忙過來牽了牲口,帶着李紱三人過巷口,約走一箭之地,果然見臨街三間門面一處老店,泥金黑匾寫着“蔡家老店”四個字,鳳翥龍翔精神飽滿,竟是熙朝故相高士奇的手筆。跋識字跡甚小,看不清楚。店裡燭影搖搖,坐滿了客人。早有跑堂的迎了上來,擺着抹布叫道:“老客來了,又來三位,後頭馬二家的快牽牲口——請裡頭坐,來點什麼?熱炒,涼拌,老燒缸,熱黃酒都有,餃子餛飩京絲掛——吃點暖和暖和身子!”
“不要酒,京絲掛一人一碗,一葷一素兩個炒菜。”
李紱一邊說,主僕三人進了店。三間房子擺着六七張桌子,騰騰熱氣的霧遮着幾枝搖曳不定的燭光。李紱定了好一陣神纔看清楚,大抵都是應鄉試的秀才,圍着桌子一邊吃喝一邊議論考題。他沿牆看了看題壁詩,無非都是欲報君恩,不覺有些掃興,才知道這是客棧招徠孝廉秀才的伎倆。李紱只一笑,撿了個角座坐下,一時飯菜上來,便和兩個小奚奴邊吃邊聽,原來這些秀才們都在猜自己要出什麼題。李紱倒來了興頭,因見兩個小廝吃飽了,便叫過來耳語道:“你們倆一個回府告訴夫人一聲,說我明日見過皇上就回去,請夫人不要惦記。一個到相公衚衕張中堂那兒秉告,請老師示下,是到軍機處先報到,還是遞牌子見過皇上再去軍機處?老師有什麼指示,要一字不漏給我複述出來。”待兩個小廝離去,李紱又要了半斤黃酒,就着殘菜坐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