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子煦慌亂地爬起身來,好半日纔回過神來,顫聲說道:“這件事主子不點醒,奴才至死不敢言傳,其實賜的物件並不貴重,一個如意,一隻臥龍袋,來人一句話也沒有,賞了東西當夜就回去了。因爲實在蹊蹺得很了,魏某和奴才才越發恐懼,糊塗結案了事。如今回思,奴才們這就是欺君之罪,求老主子重重懲辦,奴才心裡或可稍安……”說着,眼中淚水已奪眶而出。武丹起先愣住了,怔怔聽完,沉思着說道:“皇上,這事奴才也是頭一回聽見,乍聞之下也嚇了一跳。但這會子想着,太子那年才十二歲,四爺才七歲……都還是孩子。必是索額圖慫恿着辦的,太子不懂事,當時也沒有如今這麼多規矩,阿哥不準結交外臣。主子明察!”
“朕就是想知道太子當時陷的有多深,並不要追究。”康熙起身橐橐踱了幾步,目中波光閃爍着說道,“不過你們也別忘了,你們跟朕時,朕也只十二歲,誅除權奸鰲拜,就是朕十二歲的決策……”武丹想了想,笑道:“人和人不能比,奴才十二歲時,就知道偷着殺人家的狗吃。萬歲爺這麼英睿聖明,我看太子那麼良善厚道,難比萬歲機謀深遠。何況當初鰲拜霸道專橫,萬歲也是給逼出來的,這和太子爺處境也不一樣……”康熙回過頭來,仔細審量武丹,忽然一笑,過來拍拍武丹肩頭,說道:“朕一直以爲你只會殺人取樂,挖心嚐鮮,真歷練出來了!你這話算不得奉承。但你須知,朕在位時間長,這皇位騰不出來,有人比太子還急。人逼急了能長見識;人受慫恿久了,也容易生出異樣的心思。你看御花園裡那株老柏,生出來時何嘗是那樣,園工們一日三彎,叫它什麼樣就什麼樣!”
穆子煦和武丹對望一眼,康熙疑太子疑到這個份兒上,處在他們的地位也實在不敢胡亂插言。正沉默間,一個啞巴太監進來打了個手勢,康熙點了點頭,說道:“這件事就此說說罷了,《易經》有云,君不密失其國,臣不密失其身,你們要仔細——太子來了,叫進來吧。”
胤礽進來了,他剛去了一趟樂壽堂後的偏宮和鄭春華幽會了一陣子,柔情蜜意地正得趣,何柱兒跑去稟說了康熙的旨意,這一來就是沒事,也必須來一趟了。胤礽意興闌珊地進了勤懋殿,見武丹和穆子煦也在,怔了一下,打千兒道:“兒臣給阿瑪請安了!”
“你來了也好,”康熙一笑,指着繡龍瓷礅命胤礽坐了,說道,“朕想問問,戶部的差使到底辦得如何了,胤祥的總賬房已經撤了,不知如今清出了多少銀子?”胤礽聽是問這事,鬆了一口氣,欠身說道:“估約清出四千來萬……”“不要估約,”康熙說道,“到底是多少?”胤礽膽怯地看了一眼康熙,無可奈何地嚥了一口唾沫,說道:“三千九百萬吧。這事攬總兒的是胤禛,原來庫存八百七十萬,如今是四千八百萬。是胤祥給胤禛回事兒時兒子聽到的。”
康熙聽了沒言聲,起身支頤沉思了一陣,說道:“四千八百萬,這是個不小的數兒了,你們辦差難,朕心裡清清楚楚。不過有些事情,你該早點回朕,比如胤誐賣家產,弄得風雨滿城,又大鬧八月十五,朕連節也過得不受用。皇阿哥是宗室裡最親貴的,太失體面了也不好。”胤礽忙起身賠笑道:“前陣子兒臣只忙着讞獄的事,沒想到就到這地步兒,這是兒臣的疏忽。”康熙點頭道:“你有你的難處。這不是要賬的過失,顯見是胤誐借題發揮,故意跟你打擂臺。可說到底,他是你的親兄弟,要能未雨綢繆,先和他見面談談,何至於到這地步兒?”
“是,阿瑪教訓的是。”胤礽忙道,“昨兒的事都怪兒臣……”“不都怪你。”康熙打斷了他的話,又道:“也有胤祥的份兒,追比得太苛了。不怕招怨是好的,但也不能學小家子放貸討債,應該有個變通之法嘛。一死就是幾十個朝廷命官,叫後世人怎麼評你這個太子?比如魏東亭欠債,你跟朕幾次南巡,不知道他的錢是怎麼花的?怎麼朕親筆硃諭給魏東亭,叫他緩繳欠銀,南京通政司衙門還是一日三催?要不是這麼逼着,魏東亭就死得這麼早?”胤礽想了想,這件事他是有責任的,忙道:“這事情兒臣知道。當時兒臣還寫信給南京藩司,他們回信說,密摺他們見了,但密摺硃諭不同於明發詔旨或廷寄,過後必須繳還皇上,他那裡空口無憑,沒法跟四爺十三爺交磼錸—既這麼說,皇上下一封詔書,就免了魏東亭、武丹、穆子煦、曹寅他們的債,不就結了?”
康熙冷笑一聲,說道:“你何其省事!單這幾個人欠債,朕早就免了,還用你來說?多少人眼巴巴存着這份僥倖心,等的就是這份詔書!夫天下社稷,乃公器也,你做了幾十年太子,不懂這個道理麼?”胤礽擡起頭來看了看康熙:既不下明詔,又要變通,不能叫人有僥倖心,又不許逼得太苛……他當真不明白康熙的“聖意”,但只好口中答應道:“兒臣勉力去做。”
“好吧,”康熙說道,“就是這。你知道麼,曹寅也病瘧疾。叫大內藥房去人送金雞納霜,直送江寧織造司。胤祥那邊朕已經告訴他,代武丹和穆子煦告假了。朕許久沒有出宮散散心,有這兩個老貨陪着朕,就算你們盡着孝心罷了。”
胤礽糊里糊塗辭出來,心裡直犯嘀咕:清理戶部的差使,自從胤禛代他清賬之後,原是有些興頭的,沒想到康熙面兒上幾次誇獎,心裡竟有這許多的不然!魏東亭死了,穆、武兩個人還不知向皇上密陳了些什麼,要再死了曹寅可怎麼好?悶悶回到毓慶宮,已是辰末時辰,卻見師傅王掞、長史朱天保陳嘉猷正在翻閱各地遞進來的奏摺,他滿腹心事地頹然坐下,吩咐道:“端碗蔘湯來!”王掞三個人早已站起身來,見胤礽氣色不好,朱天保剛要問,胤礽便道:“我的奶兄凌普從承德來了,進來過沒有?知會太監們,凌普安置下來,就叫他進來見我。”
“他們住南橫街東夾道的宅子了,方纔進來請安,太子爺不在。”陳嘉猷是個靦腆人,柔聲細氣說道,又問:“太子爺見他有事?”
胤礽接過蔘湯喝了一口,嫌苦,把碗放在案上,透了一口氣說道:“他是我的家奴,雖說在外頭辦差使,到底錯不過這個禮去。他、還有託合齊他們,還該進來侍候。”王掞聽了,在旁說道:“凌普如今在承德已經做到都統,還有託合齊、齊世武、英斌,進京是見皇上述職的,他們雖是家奴,也是朝廷大員。您是太子,不同別的爺,就便要見,也得有個規矩體統,太子跟前還少了侍候的人了?必要叫他們進來當值,纔算盡了主僕情分了?”王掞嚴剛方正,崖岸高峻,康熙就是看中他這一點,特簡他來做太子太傅,循遵師重道的禮,其實帶着管教的味道,胤礽於百官之中,最不耐煩也最怕的就是這位從來不苟言笑的清癯長者。聽他出來諫止,心裡不是滋味,卻不敢發作,只一笑說道:“師傅,凌普是我乳兄,託合齊他們,還有兵部尚書耿索圖,都是多年的老人兒,常進來見見怕什麼?”
“不是這一說。”王掞臉上毫無表情,“上次鞏善進京,太子請他們幾個來宮中聚飲,外頭人就嘖有煩言,說太子親近私人。御史們雖說沒敢動本,但就有閒話,就於太子不利。”胤礽冷笑道:“師傅,聽那起子小人犯舌頭做什麼?我心中至公無私,堂皇正大地見見自己的奴才都不許麼?”朱天保等他話音一落便頂了回來:“太子是皇儲,攬天下才,弘天下用纔是正理。他們在外做官的奴才,把差使辦好,不過落個‘該當’,些微一點毛病,別人都瞧得清清楚楚。他們沒事一趟趟進宮走動,好麼?上回萬歲還說,‘這耿索圖是怎麼回事?兵部放不下他麼?總見太子做什麼?’這瓜田李下之嫌,不可不留意!”陳嘉猷也跟着說道:“還是不見的好。”
胤礽沒來由隨便說一句,便擡得幾個人異口同聲反對,又好氣又好笑,因道:“罷罷!不叫他們進來還不成麼?”說着便要起身,“我去一趟四貝勒府。”朱天保忙道:“太子,這是方纔上書房送過來的急件。阿拉布坦在準噶爾出兵喀爾喀蒙古,車臣臺吉抵擋不住,西寧將軍請調兵防護,還有糧秣軍餉出項,一大堆軍務,請過目。”胤礽滿不情願地坐下一件一件看,卻是有點心猿意馬神不守舍,腦子裡一會兒是鄭春華,一會兒是康熙,還是穆子熙、武丹,忽又想到叫太醫院的賀孟婆湟,可不能叫眼前這幾個人知道了……朱天保道:“太子,您今個兒似乎有什麼心事,看上去有些煩躁不安?”胤礽“啪”地將案卷向案上一甩,冷笑道:“我倒有心事,只沒人安慰也是枉然!真不知老十三在戶部是怎樣折騰,胤禛一味只由着他的性子胡來!”說罷,將康熙方纔接見的話說了,末了嘆道:“清理這差使得見好就收,萬萬不敢再出人命。今日鬧得歡,不防頭日後拉清單麼?我最怕皇上變心,如今果不其然!”
“皇上說的變通,未必就是變心。”王掞沉思着道,“如今賬收回了九成,又到節骨眼上,太子你得立定主意,你一軟,不但四爺十三爺裡外不是人,好容易開創的局面就完了。”陳嘉猷皺着眉頭道:“皇上疼憐體恤老臣,他要撫慰人,不發作自己兒子發作誰?太子千萬不要疑到別的上頭。”朱天保十六歲中進士,十八歲選在東宮,一心一意要輔佐胤礽爲一代令主,自己自然也就成一代名臣,所以說話坦誠耿直,毫無避諱:“太子爺,不能聽風就是雨。您爲國之儲君,於臣下也則君,於皇上也則臣。皇上天稟聰明,聖心高遠,越是這樣,您越要拿出器宇。我們光明正大,即便是皇上,說的是,凜遵照辦,或有不是,該犯顏直諫也當仁莫讓。這麼疑前慮後可怎麼得了?”
胤礽騰地紅了臉。他不便當面駁王掞,見這兩個小臣也如此放肆,心中不禁光火,霍地立起身來:“我怎麼疑前慮後了?又怎麼不‘光明正大’了?連見見我的家奴,你們先就有一車的閒話,你們倒不疑前慮後?朱天保你狂什麼?我的大世子比你還大一歲呢!”說罷氣咻咻拂袖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