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臉上毫無表情,一欠身說道:“太子爺!按說我不能和你頂嘴,我循禮循法辦差使,有什麼上頭上臉的去處?如今國步維艱,庫銀只一千多萬兩,阿拉布坦幾次襲擾喀爾喀蒙古,朝廷都沒理會,爲什麼?沒銀子拿來打仗!田文鏡攤丁入畝,把丁銀平攤到田地裡,田多就多繳銀子,田少的也不至於凍餓,一個淮陰一年就多收兩萬銀子,這樣的好事還是值得一試的。蘇北過水,今夏絕收,幾百萬人生計無着,您不賑濟,鬧出民變怎麼辦——太子爺,您掂量掂量,這是‘小事’?”
“我是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胤礽知道,今兒是胤禛佔了全理,弄得太僵,這個冷麪王又告御狀,康熙皇帝那裡也不好交代。他原意也只是碰個釘子給胤禛讓“八爺黨”看,沒想到胤禛這麼不買賬。但這份苦心無論如何不能出口,因鐵青着臉道:“庫銀空虛,由來已久,你和老十三有什麼不知道的?賑濟災民,一下子拿出二百萬,這個數太大了!所以我的意思蘇南各府縣也勻一點,我們這頭就輕快一點,這個心思有什麼不好?田文鏡這人我見過兩面,好大喜功,恃能傲上,存心刻薄,最沒意思的一個!上次引見,他遞條陳,要縉紳與百姓一樣,按田納賦,查查前明制度,祖宗家法,哪有這麼不近情理的?就這,安徽還報了他個‘卓異’,要升他道臺——還不知他在下頭做了多少手腳呢!這些府縣小官,今兒一個摺子,明兒一個條陳只管往這裡塞,你去查吧,保準都是酷吏!一個小小的淮陰一年多收兩萬,這不是天大的笑話?不是假的,也是敲骨吸髓弄來的!這種人,我就偏不叫他如意!”
兩個人越說越遠,心思怎麼也對不上。胤禛聽着胤礽對田文鏡的考語,句句都是在說自己,沒有想到因爲向康熙直報了一件事,就冒犯得太子如此妒忌猜疑!想想,再談下去只是徒自取辱,見說得口乾舌燥的胤礽取茶水喝,便起身來,平靜地說道:“太子爺,看來倒是我多事了。要沒別的事,我還要去戶部,改日再來領訓。”說罷,一個長揖,竟自揚長而去。走了老遠,隱隱聽胤礽大聲道:“取過我的紫金鉢,接着鬥!——掃興!”
此刻,胤祥卻在暢春園西北角辛者庫浣衣局尋鄭春華。“辛者庫”是專一管教犯過太監宮女的地方兒,並不同於前明的冷宮,清朝開國,順治朝皇后被廢,是幽居在壽安宮後的小院落裡,也還有名號,叫“靜妃”。康熙朝也有幾個低等嬪御被黜,發落在貞順門內荒殿內,除了不當差、不承御之外,也沒有和奴婢一處做粗活的罀錚鄭春華是因爲出了那麼醜的事,居然恬不知恥苟活下來,才被押解到辛者庫爲奴的,但浣衣局的頭兒文寶生並不知她犯的什麼事,見九貝勒十四貝勒都來關照“好生照料”,還以爲要起復鄭春華的嬪位,也沒有怎樣難爲藪錚聽說本主兒胤祥進來,文寶生真有點受寵若驚,忙將胤祥接到浣衣局議事堂,磕頭請了安,親手獻一杯茶,賠笑道:“爺,再沒想到您老人家到我這地府兒,有甚事叫個小廝傳奴才去府上,這熱的天,您老就巴巴兒親自來了!”
“別他娘扯淡了。”胤祥笑着吃了一口茶,一怔,問道:“這是什麼茶?我竟沒吃過!”文寶生忙道:“家鄉我女人夜裡來了,帶的棗花黃芹茶,野味兒。爺要吃不慣,奴才給爺換雨前。”胤祥又品了一口,說道:“好!棗花黃芹,嗅之清香,嘗之濃郁,好!要有多的,給我弄一包,另給四爺一包。”
“有有!有的是!”文寶生鄉音不改,一口寶德話,連連答應着,覷着胤祥,揣猜他的來意。胤祥吃着茶,架着二郎腿輕輕揮着扇子,卻不急着說鄭春華的事,問道:“你父親也來了,接他來時,你原說叫他進府辦差。我看了看,他身子骨兒怕是不行,一行動就咳嗽。六十多的人了,該歇的人了。”文寶生嘆了口氣,低下頭,說道:“十三爺聖明!這實在沒法,我們家原有兩垧地,一半叫黃河涮了,留下一半養命田,指着劃到劉老太爺的名下,原想少繳幾顆皇糧,誰知道老太爺一過世,大少爺不認這個賬,就黑了這田。他來北京也是不得已兒,好歹爺賞他一口飯,您老這陰德積的就大了……”說着,淚水已在眼眶裡打轉轉,又道:“我在這裡當差,爺也知道,是個冷衙門,冷得要結冰,一個月滿打滿算五兩的月例,女人娃子都養不過來……”
胤祥笑道:“你胡想些什麼?連個奴才都養不起,我還當什麼貝勒?你爹在我的庫房當個閒差,行麼?”
“是是!謝十三爺!”
“月例十兩——和賈平一樣。”
“奴才給爺磕頭了!”
“糞車衚衕外頭那處四合院,賞給你!”
“啊!十三爺您……奴才一家子變牛變……”
“鄭春華在哪裡?我想見見她!”
話題陡地轉到這裡,正感激涕零的文寶生不禁一怔,擡起頭來。胤祥嘻嘻笑道:“怎麼,不行?——你起來說話。”
“爺說哪裡話?別人不行,爺有什麼說的?”文寶生起身來,笑道,“奴才是奇怪,這半個月九爺十四爺都來過,都叫奴才關照鄭主兒。爺又要見她,莫不成鄭主兒又要回宮了?”胤祥沒理會他的問話,說道:“這不是你問的事。你帶我進去,你就在這裡等,我出來還有話。”說罷便站起身來。
文寶生帶着胤祥,橫穿滿院子晾曬的衣服竿子,到了一溜低矮的廂房門口,朝裡看看,並沒見鄭春華,便問:“鄭氏呢?”幾個正在摺疊衣服的宮女回答說:“剛纔你說叫預備毓慶宮太子爺的過冬衣服帳幔,你前腳走,她說身子不爽,回房裡去了。”因瞧見文寶生身後還有個陌生翩翩公子,幾個宮女耳語幾句,突然你推我搡嘰嘰咯咯笑個不住。
胤祥無聲一笑,跟着文寶生到最北頭一間房前,門虛掩着,文寶生一推門,見鄭春華正用調羹攪着一杯茶,便笑道:“她們說你病了,我想着別是染了時疾?看來倒不相干的——十三爺看你來了!”說着便進來,忙着又斟茶給胤祥,自己搭訕着退了出去。鄭春華見胤祥怔怔地站着,半晌才醒過神來,掇一把條凳過來,說道:“十三爺將就着坐吧,這裡就這個樣兒。”說着又蹲了個萬福。
“嗯。”胤祥默然坐了,上下打量鄭春華。兩個人過去當然是見過面的,康熙皇帝幾十個嬪御,二十幾個兒子,除了節筵遠遠掃一眼,平日並不來往,所以如不介紹,就是擦肩而過,也未必就互相識得。此時對面相睹,胤祥覺得鄭春華容貌並不十分出色,也許因爲不施脂粉鉛華的緣故,臉色異常蒼白,眼角還有幾微難以覺察的魚鱗紋,只微蹙的眉頭淡染春山,嘴角兩個酒窩若隱若現,想來她笑的時候一定異常嫵媚溫柔——一個帝室嬪御,風塵墮落到這個地步,胤祥不禁嘆了口氣,緩緩說道:“太子爺復位了,你知道麼?”鄭春華給他審量得有點不好意思,待胤祥開口說話,才如釋重負地舒了一口氣,站在下頭一躬身,輕聲說道:“奴婢是今兒才聽文頭兒說的。爺知道,這個地方兒,就是外頭反了,也一點消息聽不見的……”胤祥點點頭道:“太子爺還惦記着你,叫我來看看,你需用什麼東西。”
鄭春華一下子擡起頭來,剎那間,胤祥覺得她豔麗異常,像一整塊漢白玉雕出來的仕女,只是蒼白得令人不敢逼視。鄭春華身上一顫,又低下了頭,喃喃說道:“……真的?我這樣的女人有什麼值得惦記的?……我什麼也不需用……什麼都不缺了……”
“太子爺說了,”胤祥按着想好了的思路沉吟道,“叫你好生保重。地獄不難熬,不知生天之樂……”他端起茶往嘴邊送,卻又放下了,又道:“你得挺下去,總有出頭的一天——你臉色怎麼這麼蒼白?是什麼病?”說着又端茶要喝,卻見鄭春華哆嗦了一下,驚呼道:“十三爺,別,別喝!”胤祥詫異地看了看鄭春華,問道:“怎麼了?你像是受了驚?”
鄭春華沒吱聲,過來給胤祥換了換杯子,胤祥才知道自己端了鄭春華的那杯茶,因笑道:“我當什麼事呢!你就白日見鬼似的,你——”他突然打住了,驚恐地張着嘴,一個可怕的念頭陡地涌上來,因厲聲道:“你要自裁麼?這茶中有毒!”鄭春華突然雙膝一軟跪下,手捂着眼,任淚水從指縫裡往外淌着,顫聲說道:“是……我原就是多餘的人,多餘來這世間,多餘……遇見他……當初不死,也爲怕他說不明白,是我勾引的他……我是早該下地獄的人了……”
“你……你……”胤祥聽着她淒厲的泣訴,覺得毛骨悚然,大熱天兒竟渾身打了個寒顫,驚得跳起身道:“你不可這樣!聽着,你得活下去、我要你活下去、救出你去、平平安安過一輩子,我命你活下去——我是拼命十三郎!”他慌亂地說着,簡直語無倫次了。半晌纔回過神來,想到這樣“勸”完全無效,便放緩了口氣,又道:“太子東宮位子雖然又復了,並不穩當,等你看着他……登基,再死不遲。”
鄭春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渾身劇烈地顫抖着,抽搐着,幾乎要癱在地下。胤祥也再怕她問話,那真是不好對答,便起身出來,早見文寶生已候在議事堂前樹下,見胤祥臉色煞白地出來,便問道:
“說完話了?爺臉色這麼難看,敢怕是中暑了?”
胤祥咕咚咕咚喝完一大杯棗花黃芹茶,許久才按捺住突突亂跳的心,拍了拍文寶生肩頭,說道:“你坐下,聽我說——”文寶生見他從袖子裡取出一包藥,怔着道:“爺,你要用藥?”胤祥把藥遞給文寶生,陰森森說道:“你拿着,聽爺吩咐。我想救鄭氏出去,你看可行不可行?”
“好天爺!”文寶生嚇得渾身一哆嗦,“那爺不是要奴才的吃飯家伙?”胤祥指着那包藥,咬着牙道:“此藥名叫‘歸去來兮散’,服下去十二個時辰,和死人一樣,你報她個暴病而亡,這熱天必定要送左家莊化人場,那頭的事由我來安排!天衣無縫,你怕什麼?”
“十三爺……”
“辦完之後,五千兩銀子五十頃地,夠你消受一生!”
文寶生收起藥包,說道:“我不是不遵令,是叫爺嚇懵了。這到底爲什麼?”
“你不過遵天意行事。”胤祥冷冰冰說道,“多知道於你毫無益處。”說罷擺着方步迤邐沿花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