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爺身子骨兒還好,就是脾氣大。”墨雨偏身坐在炕沿上,剔着牙縫說道,“見人沒話,老是拉長了臉,嚇得家裡人見他遠遠就躲了。性音文覺兩個師傅前些日子也都繃着個臉,上回在清雨齋我聽見他們問四爺:‘鄔先生有信兒沒有?’四爺冷笑說:‘你們倒問我,你們做什麼吃的?’——我還沒見過四爺這麼發作兩個師傅呢!都怪您,好好的出京做什麼?回來又不見四爺!”鄔思道沒回話,手拿着兩份文卷在燭下比較着看,良久才道:“你只管說,還有什麼?”墨雨笑道:“從那個高什麼玩意來過,四爺心裡像踏實了些,沒有那麼兇了。前幾日身上發熱,支撐着還要到部裡去辦事見人。四爺和姓高的聊了兩個時辰,還陪着吃了頓夜飯——我在這這麼些年,還沒見過誰得這個體面呢!後來才知道是您要回來,怪道的四爺這幾日天天到門上問您有信沒有——您竟是這雍王府的主心骨兒!好鄔爺,您快點回去吧!”
鄔思道靜靜聽完,將手中文書放在炕桌上,長長吁了一口氣,說道:“很好。你不能在這久留。回去告訴周用誠,他也不用來這裡,叫性音把每天的邸報送過來我看。你和周用誠、文覺多陪陪四爺,頂多兩天,我就回府。我得把這些東西理個眉目再見四爺。”墨雨笑道:“我和周頭兒商量定的,接到您我就不回去了,他代我給高福兒請假。您腿腳不便,身邊沒個侍候人也不成。您就住裡屋,我在外頭睡,有事招呼一聲就得。”說罷便退了出去。鄔思道自在裡間一份一份詳研朝廷的邸報文卷,直到天明,方歪在枕上胡亂歇息了一會兒。
一連四天,鄔思道寸步沒有離開宋家老店,文覺性音白日馬不停蹄四處奔走,打聽各王府阿哥消息,甚或誰家演什麼戲,請了什麼人,哪個皇孫過生日,都有誰送禮這些個細事都一一彙總兒報到鄔思道那裡供他參詳,周用誠暗中指揮雍王府東西書房的書童也都出去打聽消息,自陪了胤禛每日到部辦事見人,倒也嚴謹。
待第六日頭上,鄔思道已自有了主意,一大早起來,用青鹽漱了口,笑着對墨雨說道:“你給我覓個小轎,今兒咱們回府去。”墨雨早巴不得他這一聲,一溜煙兒出去,一霎工夫便叫來一乘纏藤亮轎,說道:“先生在這屋裡已經憋了幾天,今兒天氣晴和,坐這個透透風兒,也爽氣些。”鄔思道滿意地點點頭,上了轎,卻道:“先出朝陽門!”
“不是回雍和宮麼?”墨雨一怔,說道,“朝陽門外是八爺府呀!”鄔思道笑容滿面,催促着起轎,說道:“我就想看看八爺府是怎樣個情景。”墨雨只好跟着,卻是滿腹狐疑。
待到朝陽門外運河碼頭,才過辰正時牌,因運河河面已經結了薄冰,碼頭上人很少,碼頭對面雄偉壯麗的八王府門前卻是車水馬龍,冠蓋如雲,一乘乘馱轎、明轎、暖轎、騾車、轎車從門口排出老遠,各家家僕有的在照壁前的棚下吃茶吃點心,有的說閒話擺龍門陣,有的在柔和的陽光下曬暖兒、捉蝨子的,各色各等不一而足。鄔思道遠遠的便下來,在運河邊眺望了一下,看了一眼被封了的萬永號當鋪,臉上閃過一絲陰冷的笑容,不言聲注目着丹堊一新的八王府大門。墨雨笑道:“他這個大門有什麼瞧頭,巴巴兒站在這裡看?”
“情形有些不對。”鄔思道沉吟道,“文覺前日說八爺不見客,怎麼這麼熱鬧?你過去打聽一下。”墨雨答應着到照壁前轉了一遭回來,笑嘻嘻道:“原來今兒是八福晉的壽日。並沒有官員來拜,都是各府憲太太、舅奶奶、表姑奶奶來拜壽,溜鬚拍馬來的。”鄔思道笑了笑沒吱聲,果然見一羣花枝招展的女人從大門裡辭出來,有的還穿着誥命服色,各人都帶着一羣丫頭老婆子,嘰嘰咯咯說着上轎上車,轔轔蕭蕭而去。鄔思道站着看了一會兒,長長吁了一口氣,說了聲“咱們回去”。剛要回身上轎,卻見西邊過來一個丫頭,手裡挽着個包兒,徑直走到鄔思道身邊,竟蹲了個萬福,問道:“尊駕可是姓鄔?”鄔思道僵僵地點點頭,問道:“你是誰?有什麼事?”
“我們太太說,她瞧着您像她的一個親戚,”那丫頭道,“既然您姓鄔,那定必沒認錯人,請借一步說話。”說罷將手一讓。鄔思道遲疑地跟過來,果見前面停着一乘紅氈暖轎,轎旁只跟着兩個老媽子,鄔思道未及開口,轎簾一閃,一個二十多歲的少婦穿着玫瑰紫夾衫,套着蔥黃百褶裙款步下了轎,向鄔思道撫膝一蹲,怯怯叫了聲“表弟”。鄔思道看時,水杏眼、柳葉眉,微翹的嘴角旁一顆硃砂痣,不是金鳳姑是誰?——立時便怔住了,良久纔不知所云地說道:“是……是你啊?”
金鳳姑黑瞋瞋的目光盯着鄔思道,許久,低頭無聲嘆息一聲,腳尖刈諾氐潰骸班牛聽說表弟在四爺府?”
“嗯。”
“表弟氣色還好。”
“唔。”
二人又復語塞,都把目光盯向肅殺寒冽的運河河面。半晌,金鳳姑才又囁嚅道:“有句話我一直想問,你……那日怎麼冒那麼大雨……不言聲就走了?”
“你問這個麼?”鄔思道冷笑一聲,“因爲要逃命嘛!刀砧上的魚也還要蹦一蹦呢——怎麼,你們還有點不甘心?如今要怎樣我,恐怕沒有那麼便當。你是許身於人的人,我也是有主的人。你有什麼事要見我?”金鳳姑低下了頭,眼中淚水打着轉兒,說道:“……我是這輩子也對不起你的了,不想請你原諒。你們男人的事我不懂,也不敢問。不過我知道,四爺這人不好沾惹的。表弟家並不窮,我只想勸表弟回去,就是耕讀,也落個平平安安。北京城浪大潭深,不是個好居處——你身子……已經殘疾,還……圖個什麼呢?要是沒盤纏——”話未說完,鄔思道突然仰天大笑,說道:“你要贈金送我回無錫?多承關照了!我不過一個殘廢人,世間多一個我少一個我,與人無礙。四爺養我八爺養我,總之不過磨墨捧硯間清談解悶而已。你放寬心,就是四爺禍連滿門,也株連不到清客頭上的。”
金鳳姑低垂了頭,心知鄔思道對自己怨恚不解,當着墨雨,無法深談,因嘆息一聲,輕聲說道:“表弟保重。”福了一下,默默上轎而去。墨雨見鄔思道別轉了臉,支着柺杖只是眺望河面,便道:“這是先生表姐?是誰家夫人?”
“她是個畸零人。女人,嫁了雞就隨雞、嫁了狗就隨狗,有什麼好說的?”鄔思道冷冰冰地笑着,寒冽的目光瞥了一眼愈去愈遠的小轎,說道:“走,回我的楓晚亭。”
胤禛午後便從上書房回到府中。本來,皇帝早膳完,政事已經議完了的。按平日規矩,議完了事他還要到戶部刑部聽完堂官回事,安排了明日公務,才肯回府的,今兒卻心緒格外煩躁,在上書房和張廷玉馬齊、三阿哥胤祉、九阿哥胤禟、十四阿哥胤禵按着康熙的旨意一一發文寫了票擬,胤祉長篇大論地扯談起他編的《古今圖書集成》,衆人聽得津津有味,胤祉問三道四,胤禵插科打諢,都是一臉得意興頭十足,實在坐不住,便辭了出來提前回府。因見房門幾個長隨聚在門洞裡打雀兒牌,胤禛蹬着下馬石下來,把繮繩撂給周用誠踱了過去,站在圈子外,陰森森地一聲不言語。周用誠情知他要大發雷霆,便在旁大喝一聲:“你們都是死狗!沒見主子回來?大白日的鬥牌,雍王府幾時有過這規矩?”
幾個家人乍聽這一聲,猝不及防看見這位朝野無人不怕的冷麪王爺站在近前,頓時嚇得木了身子,焦黃着臉拿着紙牌慌得沒做手腳處。好容易回過神來,把牌扔進火盆裡一齊跪了。司閽的老黃頭一邊磕頭一邊乞饒道:“四爺,大長天兒沒事,就忘了四爺的規矩,我們再不敢了!”
“再不敢了?”胤禛哼了一聲,“你們已經敢了,還要‘再’?——高福兒呢?叫他來!”二門上守望的小廝們見門上長隨們一個個磕頭如搗蒜,回不出胤禛的話,忙飛跑過來跪了道:“高管家吃過早點就出去了,說是給世子爺買書去了,還沒回來呢!”胤禛正要說話,冷眼見弘時弘晝弘曆兄弟三人從西花園月洞門出來,躡腳兒躲着自己要往東書房去,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斷喝一聲:“站住!過來!”
兄弟三人對視一眼,只好站住,蹭了過來,垂手侍立。胤禛冷笑一聲,說道:“好得很!我在外頭忙國事,家裡人鬥牌的鬥牌,逛花園的逛花園,溜大街的溜大街,沒王蜂兒了!”弘曆見兩個哥哥臉色煞白噤若寒蟬,忙跪了賠笑道:“王爺錯怪了我們。原本都在東書房讀書來着,墨雨來說鄔世伯回來了。王爺又不在,怕冷落了鄔世伯,我們過去……”
“鄔先生回來了?”胤禛精神一振,頓時將衆人的過錯丟到九霄雲外,眉頭輕輕抖了一下,也不管衆人長短,甩手便進了月洞門,周用誠向衆人扮了個鬼臉兒便忙跟了進去。
胤禛匆匆進園,踅過一片竹林,早見鄔思道已站在亭子臺階前等候。他站住了腳,仔細打量一眼神定氣靜的鄔思道,向前跨了一步,囁嚅了一下想說什麼又住了口,矜持地笑着點了點頭,說道:“鄔先生,久違了!身子骨兒倒像比離京時結實了些。”
“請四爺安!”鄔思道拱拱手,他也在仔細審量胤禛,從頭到腳仍是乾淨利落一絲不亂,只臉色蒼白些,眼圈有點發暗,便笑道:“屋裡剛生火,炭氣太重,我陪四爺園子裡走走如何?”胤禛點了點頭,示意周用誠攙了鄔思道,一道兒在落了葉的垂柳間散步。兩個人都是十分深沉的人,彼此依託,都有一種踏實溫馨的親切心景,卻久久都沒有說話。走了兩箭遠近,胤禛方吁了一口氣,鄔思道問道:“四爺,您隱憂很重啊?”
胤禛折一根柳條,望着池中緩緩遊動的青鰱,沉重地說道:“昔日東林士人有聯,‘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國事家事天下事,事事關心。’局勢艱難如此,我能不焦慮?唉……不瞞你說,這一陣子我真是度日如年,又像獨身一人穿行一個暗無天日的衚衕,無一人可談,無一人可問,無一人指迷津,也不知盡頭何處。風急天寒路暗……我是什麼況味?”說罷,又是一聲悠長的嘆息,“我真怕你一去不回,或者——”
“或者畏難不肯回來,是麼?”鄔思道啞然失笑,嘆道:“王爺以友道待我,粉身碎骨也只是尋常之報,焉敢苟且?我回京已經五天了!”
胤禛一下子站住了腳,詫異地看着鄔思道。鄔思道徐徐說道:“我在四川知道京中變故,即開始收集邸報和朝廷文書,回京後看完了四爺書房裡所有案卷。用誠、墨雨、文覺、性音走馬燈兒似的爲我探聽信息,朝局,我已經瞭如指掌!今日,朝旨頒佈八爺門人黑碩哲爲禮部尚書、保過八爺的張廷樞重爲工部尚書、揆敘進封左都御史、三阿哥的門人赫壽當了江南總督——四爺回府這麼早,是不是爲這些事愁悵呀?”胤禛怔了一下,搖頭道:“這些除授黜免宦海中平常事,本來無關我的疼癢。但上書房事前不和我關照,事後也不徵詢我的意見,聾子耳朵似的擺在那裡,我這個管事親王當得好沒味道!”鄔思道格格笑道:“四爺每日價口口聲聲想當‘閒人’,如今求仁得仁,倒不自在起來?”胤禛被他揶揄得也是一笑,又嘆道:“我雖說沒野心,也還想落個直過兒,更不想叫鼠輩們笑話我。”
“天太黑了。”鄔思道突兀說道。見胤禛盯視自己,又道:“四爺方纔說的穿越衚衕,很有意思,其實四爺早已走出了衚衕,只是天太黑,伸手不見五指,您以爲還在衚衕中罷了!四爺,不知不覺中皇上已經變法,您看不出來麼?”胤禛倏然收住腳步,驚異地看着鄔思道沒吱聲。鄔思道細長的手指交錯握着,款款說道:“萬歲已經收了帝權,一切聖躬獨裁,所有阿哥都剝掉了參贊之權,只留下辦事之權,上書房也只是遵旨處置朝務而已。不如此,朝局難以穩定啊!”胤禛點點頭道:“這我看出來了,不過這也算不上什麼‘變法’。康熙四十二年前本就是這個樣子。”“有所不同。”鄔思道微笑道,“前一次放權,爲了歷練太子;這一次收權,爲了考察所有阿哥品學才識。萬歲,他決意不立太子了!”
胤禛全身一震,彷彿一道極亮的光從腦海中劃過,旋即又陷入深深的思索之中。
“這樣作,至少有三個好處。”鄔思道緩步踱着,徐徐說道,“一、皇權可以獨攬,政務不致梗阻;立的太子無能,有損皇上治化,立的太子精明強幹,又容易與皇上分庭抗禮,對皇上、朝廷、社稷、百姓都不利。”
“唔。”
“二、可免阿哥拉幫結派、結黨營私。不立太子,朝臣們不知道將來誰能入繼大統,就不敢輕易涉足阿哥黨爭之中,將來新主當政,容易事權統一。”
“嗯。”
“第三,”鄔思道雙眸炯炯,“皇上內有方苞、外有張廷玉馬齊佐理政務,可以放心令阿哥們各自辦差,他站在高處,細細體察各位爺的品行才能,以有生餘年,選出一個最滿意的阿哥接這個九五之尊!”
胤禛至此猶如醍醐灌頂,滿心滿目一片清亮,呵呵笑道:“說得實在入木三分。可笑老八癡心,滿心盤算着要進毓慶宮呢!據這麼看來,誰做太子的心越盛,誰就要倒個大黴!倒合了佛家一句精義——爭是不爭,不爭是爭!”
“妙哉斯言!”鄔思道拊掌嘆道,“這八個字我就尋思不來,畢竟四爺靈秀獨鍾!請四爺儘自安心,天命攸歸定數所在,憑誰不能扭轉的!”胤禛笑着笑着,又沉鬱下來,他想到了十三阿哥胤祥。鄔思道卻只顧說道:“四爺想:如果真的立太子,上書房諸人能這麼安心辦事?詔命也早就下來了!十三爺有什麼過錯?硬囚了起來!還不是怕他在外頭替四爺去‘爭’?!”
這一下歪打正着,恰恰擊中胤禛隱憂最深的心事,一天烏雲化解得乾乾淨淨,怔了一下,半晌才道:“今日劈破旁門,才見到明月如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