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們盼着康熙早早兒壽終正寢,但康熙自幼習武練功狩獵出征,打熬得十分好筋骨。健健旺旺活到六十八歲,猶自有興致舉辦“千叟宴”,要與天下同樂。這位蓋世雄主八歲登極,在“萬幾宸函”上度過了整整一個甲子,年年元旦元宵端陽中秋四時八節都是老一套:祭壇、祭堂子、祀太廟、祭天地,受百官朝賀、聽頌聖賦、做柏梁體詩,沒完沒了的奉迎聒耳,無休無止的節儀鬧心,已是膩味了。即位六十大慶,他突發奇想,何不招些與自己年齡差不多的老人進宮說說古經兒,聊聊家常事,既是“與民同樂”,也換了口味?原想不過請幾十個老人隨便坐坐,不料禮部卻當成了大事,當即具摺奏明,歷朝天子敬老尊賢、倡明孝化只是徒具虛文,誰也不曾真的和山野逸老共坐一席。這是宣化文明垂範後世的大事,理應隆重辦理。請幾十個,請誰,不請誰,也難以擬定。所以禮部擬奏,凡六十歲以上老人,在京的由皇帝親自接見,各地的由各地有司守牧代天子設鋪款磼錚康熙這才知道,這種事非天子能自專,只好依奏,明發詔諭傳向各省。
胤禵奉旨將軍出關已三年有餘,一切遵康熙面授的機宜行事,先在青海彙集了蒙回藏軍,盛陳威儀,大閱兵大操演,隨即命將軍塔寧率兵入藏。阿拉布坦在藏住腳不穩,驚聞大軍雲集來攻,連忙帶領拉薩的蒙古軍隊倉皇西逃。胤禵原想派軍截住他的歸路,切斷拉薩通往新疆富八城的糧道,一鼓聚殲滅此朝食。但轉念一想,轉眼就是康熙的六十年登極大慶,別人都預備着報喜,自己萬一閃失,豈不白辛苦一場?接到上書房發來的廷寄,胤禵略一沉吟,便傳令叫鄂倫岱進來。鄂倫岱來到大帳時,見胤禵正在一張宣紙上寫字,一躬身說道:“十四爺,您叫我?”
“嗯。”胤禵滿意地端詳着自己寫的斗大的“忍”字,漫不經心說道:“老鄂,我打算派你回京一趟。”鄂倫岱請求單獨帶兵追殺阿拉布坦在涼州殘部,沒有獲准,對胤禵窩着一肚皮的火,聽了胤禵的吩咐,黑紅的臉上肌肉抽搐了一下,盯着胤禵沒言聲。胤禵一笑,問道:“怎麼?不願意?”
鄂倫岱身子微微一躬,大聲道:“是!我還是想請王爺將令,我去涼州剿賊。萬一聖上有旨叫大軍西進,我先給十四爺打一條路出來。”
“唉,老鄂,你對我有誤會啊!”胤禵嘆息一聲,眼中閃着綠幽幽的光,“不要以爲是我不叫你立功,阻你的前程。塔寧和八爺是什麼交情?用你不用他,仗沒打自己軍中先亂了!”鄂倫岱想了想,冷笑道:“他得意什麼?他那兩下子算該灰!雅布齊也恨得牙癢癢的,總有一日叫他瞧瞧我的顏色!”胤禵格格一笑,說道:“老鄂畢竟心直!你以爲雅布齊和你一回事?告訴你,入藏我原叫你爲副的,是雅布齊攔住了。駐節平城,文書都發了,雅布齊說你是一介莽夫,不叫你去,還擡出八哥來壓我!他是八哥的奶哥哥,來這裡做什麼,以爲我不知道?只念着八哥情分,不能撕破臉皮,裝迷糊兒罷了!”
鄂倫岱不禁怔住了,他雖粗,卻不笨,已是猜透了胤禵的話意。半晌,才道:“十四爺,這些話我不明白,也不信。”胤禵似乎不勝感慨,說道:“士爲知己者死,女爲悅己者容。八哥待我原沒說的,我也想在這裡替他效死力,想不到竟是我瞎了眼。他不但派你監視我,叫塔寧分我的功,叫雅布齊掣肘我,背後還叫雅布齊盯着你,怕你真的倒到我懷裡——這樣的心術叫人怎麼不寒心?你不是說不信麼?——看看這個!”說罷一哂,將一份札子“啪”地甩過來。鄂倫岱疑惑地展開看時,上頭寫道:
雅:前札收悉,鄂倫岱受年羹堯三萬金之事已查實。此人吾素知之,輕狂自大胸無定見,當時時密偵勘查報我。汝可請十四爺調彼入塔部麾下,以便隨時處置,密勿不雲。下面卻無落款,但鄂倫岱和胤禩實在太熟了,一眼就看出是胤禩的親筆手跡,當下便臉漲得通紅,咬着牙問道:“十四爺,這玩藝哪裡來的?”
“前日廷寄時,西安府的師爺扮成兵士送來。恰好雅布齊去催糧,我的一個幕僚和這師爺認得,就破了。”胤禵微微一笑,“這個師爺已經扣住,你想見見也不難。待會兒我的親兵帶你去。”
鄂倫岱頓時氣得渾身直抖,破口罵道:“奶奶個熊!老子在這賣命,殺得血葫蘆似的,後頭還有自己人使絆子!老子宰了他!”
“你不能這樣,這是人證。”胤禵冷笑道,“將來我和八哥撕擄這件事。現在我派你回京給父皇請安,先免了挨塔寧一刀再說。”鄂倫岱呼呼喘着粗氣,半晌才壓下來,說:“我就不謝十四爺了。回京還要辦什麼事,爺只管吩咐。”
胤禵慢慢踱着,雪亮的馬刺和佩劍碰得叮噹作響,望着中軍帳外一片荒寒的曠野和陣陣狂舞的黃沙,許久才道:“北京是什麼局面,我真想知道。八哥來信,一封封都說萬歲身子骨兒康泰健壯,我的門人又來信說萬歲見人手顫頭搖,行動要人扶。你請安時,代我看看阿瑪龍體,究竟如何。”
“扎!”
“還要看看四爺,”胤禵沉吟着,字斟句酌地說道,“如今在北京,能稍稍與八哥抗衡的,就是四哥了。所以四哥有難處,你要盡力幫,不必忙着回來,萬一有事,能頂個旗鼓相當,你就是元勳!”鄂倫岱獰笑一聲,說道:“奴才理會,一定照十四爺的主意。這裡十四爺你得防緊雅布齊,他養着幾十個力士呢!”胤禵惡狠狠笑道:“別說幾十個,就是幾百,我誅他們如同殺雞!你只管放心去。”正說着,遠處一個胖墩墩麪糰似的中年人迤邐過來,胤禵小聲道:“你去吧,雅布齊來了。”
雅布齊一腳跨進,恰鄂倫岱辭出來,便笑道:“老鄂,幾日不見,氣色越發好了。這是哪去呀?”
“好個狗屁!”鄂倫岱呸地朝地啐了一口,往外走着說道:“往哪去用不着回你!我是你的奴才麼?”
鄂倫岱出了帳,裝作倒靴子裡的沙側耳聽時,裡頭雅布齊請了安,問道:“十四爺,西安府胡明癸師爺犯了什麼事,叫十四爺給扣起來了?”接着便聽胤禵道:“胡明癸?沒聽說這個人啊!我也沒扣什麼人啊!你說這人,他是做什麼的?”鄂倫岱聽得一笑,蹬上靴子大踏步去了。
鄂倫岱馬不停蹄趕回北京,已是陽春三月。從沙塵蔽日蠻荒寒苦的西域回到京師富貴溫柔之鄉,煙花明媚世界,看到鴨頭碧水、楊柳拂風,聽到故土鄉音,酒賣弦管,鄂倫岱真有兩世爲人的感覺。因奉有王命,不便先回家,胡亂在驛館歇息一宿,第二日到禮部兵部驗了關防,晉見了康熙出來,便打馬至朝陽門外廉親王府來見胤禩。
“見着萬歲了?”胤禩見到鄂倫岱,似乎並不意外,聽鄂倫岱說完西邊戰況,默謀着,說道:“着實難爲你了。萬歲都有些什麼旨意?”鄂倫岱喝着胤禩賞的蔘湯,說道:“主子說剛接到十四阿哥的奏摺,前頭軍事順手,他心裡很歡喜,原想寫一首詩賜他,作怪的連一點詩思也沒。可見人老了,什麼事只能心裡想想,要做就難了。我當時回話:主子這是累的,好生作養,活一百歲是穩穩當當的。您長壽,就是我們做奴才的福分。”胤禩笑道:“果然長進了,這個馬屁拍得響!你說主子活一萬歲,恐怕又要訓斥你了!萬歲還說了些什麼?”
鄂倫岱盯了一眼養得紅光滿面的胤禩,不知怎的,再也尋不出以往那個溫馨爽明的“人緬銼形象,竟無端生出一種厭惡之情,很想就這麼照臉摑將去,打他一個滿臉花——嘴上卻笑道:“主上說:‘我已經很知足了。打秦始皇算起,活過七十的皇帝只有三個,我原想做二十年太平天子,做了三十年想四十年,想着斷沒有五十年天子的道理,誰知老天偏偏厚愛,不肯收我,足足做了六十年!——你既回來了,前方又沒有大事,多住些日子吧。’又誇十四爺有出息,出去歷練一番,摺子上空話也少見了。”
“老人家活得是太累了。”胤禩嘆道,“就是我這不在臺面上的,站在旁邊看着也替他累!既要作養身子,又要攬權不放,要下頭辦實事,又存着猜疑,還要步步提防着兒子,還要聽那些說不完的***逢迎話。我雖有孝心,也真是侍候不來。老十四在外打仗,四爺就催各省樂輸軍糧,四爺門人田文鏡就逼得人投河跳井地‘樂輸’!這樣的混賬王八,要是我,早就開銷了他!偏四哥就愛這樣的,什麼法子呢?”
鄂倫岱聽他長篇大論清談,心裡不大耐煩,起身笑道:“說到四爺,我還帶着十四爺給他的信,還有德主兒的請安信,得過去打個花胡哨兒。糧食的事八爺不要攔着四爺,那個地方寸草不生,少了糧斷斷不成!”
“等開過千叟宴你就回去吧。”胤禩也站起身道,“京師雖繁華,如今卻是是非之地。萬歲都老得糊塗了,前日內廷送出信兒,說王掞上了一封密摺,居然保奏四哥當太子,聽說是留中不發。高福兒說四哥偷偷看望十三爺。這麼沒規矩,萬歲也沒事人一大堆,撂開了手。換了別人,那還了得?你去吧,後天開千叟宴,我病着,不能去。你代我給萬歲送些禮,就便兒觀光就是。”
鄂倫岱前腳出去,胤禟後腳匆匆進來。胤禩笑道:“老鄂剛出去,你沒見他麼?”因見胤禟氣色有異,又問:“出了什麼事?”“別提鄂倫岱這個王八蛋了!”胤禟冷笑一聲,把一個通封書簡遞給胤禩,“這小子變心了!”胤禩詫異地抽出信看時,卻是雅布齊遞來的急件,備細說了胡明癸被扣和胤禩密件泄露的事。胤禩看着,臉色愈加蒼白,呆呆地把信放在桌上,只是沉思。
“怎麼辦?”胤禟問道,“別叫鄂倫岱這個二百五告了萬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