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底,於佑明帶着一支船隊溯岷江而上,抵達成都,和於佑明一起來的有三千多浙江人、一千多湖廣男丁,以及一些家屬。
見這隊明軍運來了幾萬石的糧食,鄧名不禁有些驚訝:“你們爲何要運糧食來?重慶哪裡不需要軍糧嗎?”
“我們不知道成都這裡有沒有足夠的糧食,所以運來了一些,不過提督放心,重慶那裡的軍糧是肯定夠吃的。”於佑明回答道,忠縣、銅鑼峽等地已經被清軍棄守,明軍先鋒也抵達重慶附近,正在構築營地準備接應後方的大部隊。
不過鄧名還是有些不解,因爲他原來交代的是明軍先全力拿下重慶,然後就可以不急不忙地運輸人口和物資:“爲何要你先來都府?這是文督師的意思嗎?”
“是靖國公讓我先來的,”於佑明告訴鄧名,文安之目前還坐鎮奉節,監督糧草輸送,袁宗第又一次被任命爲攻打重慶的前鋒,現在正在指揮先頭部隊與重慶清軍對峙:“靖國公覺得重慶恐怕一時半刻拿不下來,跟我來的都是些沒有戰鬥經驗的輔兵,靖國公覺得他們幫不上什麼忙,就讓我先帶他們來都府了。”
“重慶有多少敵兵,爲何靖國公會這麼說?”鄧名對重慶的印象還停留在一年多以前,那時重慶內只有幾千清軍,根本沒有出城紮營的實力,僅憑袁宗第和譚文的兵馬就能開始清除城牆下的城防工事,因此鄧名本以爲幾萬明軍一到,很快就能拿下重慶。
“靖國公說,城內至少有兩、三萬韃子,”於佑明同樣缺乏戰鬥經驗,因此只能轉述袁宗第的判斷:“韃子在重慶城外環繞紮營,我軍根本靠近不了城牆。”
“直到現在你們還沒有靠近城牆嗎?”鄧名聞言更是吃驚:“十一月不就向重慶出兵了嗎?”
於佑明搖了搖頭:“提督來成都後,督師不放心我們去攻打重慶,要等靖國公趕到後才能從萬縣出兵。靖國公是十二月才帶兵趕到奉節的,中旬開始向重慶出兵。”
據於佑明說,也幸虧是由袁宗第統領前軍,明軍纔沒有遭到意外損失。袁宗第出發後很快就判斷清軍實力遠超鄧名估計,王明德在銅鑼峽一帶還佈下埋伏,想伏擊逆流而上的明軍,被袁宗第識破後清軍也不戀戰,迅速退回重慶與李國英回合。
因爲清軍的實力強大,所以袁宗第前進得十分謹慎,明明步步爲營而不能像上次攻打重慶那樣直搗城下。
“末將來的時候,靖國公剛在嘉陵江和長江的交匯處設下了營盤,韃子的水師都退回嘉陵江中了,所以末將才能來成都這裡。”袁宗第讓於佑明給鄧名帶來口信,說他認爲攻陷重慶可能會是一場長期的戰爭,所以有意把明軍的家屬、沒有必要留在戰場附近的男丁都先一步運來成都。
“你們現在實在北岸還是南岸?”鄧名沉吟了片刻,問道:“在北岸取得了立足地了嗎?”
“末將來的時候還沒有。”於佑明搖搖頭:“靖國公現在手下只有五千多前軍,登不上北岸去,現在韃子蝟集在重慶城下,隔着長江和嘉陵江與我們對峙。靖國公本來還打算分設兩營,控制嘉陵江東岸和長江南岸,後來他在重慶城頭見到了韃子川陝總督的旗號,又斷定重慶城周圍的韃子至少有兩萬人,就只在長江南岸聯營固守。不過韃子也十分謹慎,我們雖然從嘉陵江東岸撤回來,他們仍然嚴守在西岸上。”
“這樣啊。”鄧名聽完敘述後,覺得戰局比他想像的要困難的多,重慶城下如果有兩萬清軍的話,他們的披甲就會超過五千,而即使加上袁宗第的部隊,明軍的甲士也就是在一萬上下,而且浙兵和湖廣新兵的戰鬥力恐怕也比不上川陝綠營。剛纔於佑明還提到了李國英,川陝總督是有一支標營的,總督標營和滿洲八旗一樣,都是批甲騎兵,人數估計會在一千左右。
“既然如此,我這就去一趟重慶。”鄧名覺得自己已經休息得差不多了,成都這裡也沒有什麼特別緊要的事情,因此有必要到重慶前線去看一眼,就算幫不上什麼忙,至少也能起到鼓舞明軍士氣的作用。
走之前鄧名把成都這裡的法規給於佑明詳細交代了一遍,讓他和提刑官衙門做好溝通,幫助抵達的百姓進行開荒。此外鄧名還是擔心熊蘭會濫發貨幣,當初熊蘭第一次和劉晉戈來見他時,明顯沒有把百姓的利益和紙幣的信用當一回事,因此在帶着衛士離開前,鄧名又嚇唬了熊蘭一通,說如果發現物價飛騰,鄧名就會把熊蘭問罪給百姓一個交代。
“知道曹操的糧官嗎?”鄧名問道,見熊蘭點了點頭:“知道就好!”
……
鄧名帶着衛士匆匆乘船離去,而於佑明也開始三天兩頭地跑提刑衙門,在幾次交涉無果後,於佑明終於在成都知府劉晉戈面前大鬧起來:“怎麼成都這裡什麼都要欠條?”
本來於佑明覺得組織浙軍、楚軍開荒不是什麼難事,不就是種地嘛,但很快就發現事情完全不像他想象的那麼簡單。剛剛抵達成都的百姓需要購買很多東西,雖然帶來了一些農具,但完全不夠用,而更迫切的需要是鹽,每天都要消耗。
本來製鹽的劉曜、楊有才也帶着他們的輔兵去了都江堰一帶,先吃鹽就必須從幾個製鹽的商行購買。但這幾個商行目前的規模都不大,產量非常有限,就是供應本地人需要都很吃力,而本地人除了有一些儲備外,他們手裡還有欠條——各個鹽行只接受這種貨幣。
於佑明本想向劉晉戈的衙門要一些,但劉晉戈說劉曜他們走了後,衙門自己也沒有生產鹽的能力,對此愛莫能助。於是新來的人就想用糧食去換一些鹽,如果鹽行肯換的話,本來這也不是什麼大事,因爲鄧名在南京等地收穫了不少糧食,於佑明也帶來了上萬石。
但鹽店卻不肯換,每個鹽行都自稱債臺高築,欠了銀行大批的欠條,衙門的店鋪租金、營業的抽稅也統統要拿欠條,如果不交欠條就要向銀行借更多的欠條,還要付利息。反正現在成都附近的農民手裡都還有欠條,鹽產量這麼低也不愁賣不出,鹽行就拒絕接受糧食。
除了鹽以外,農具也是大問題,現在成都的鐵匠鋪就兩家,每天打不出幾件東西來。於佑明曾親自去和其中一個名叫李牧陽的鐵匠談過農具購買問題,李鐵匠說他一個月後的產品也都被人定走了,就算浙人和楚人想定他兩個月後的東西,也得付欠條做定金,還得付全額的。
“我當時拿出銀子給他,”於佑明在劉晉戈面前大叫着:“說請他千萬幫忙,每天多幹兩個時辰幫我們打出些急需的,要多少銀子都好商量。”
“那李秀才怎麼說?”對李牧陽的答案,劉晉戈心裡已經猜到了個大概,因爲借貸給這個鐵匠鋪的事情,熊蘭曾經和他商量過。
“他說他什麼都不要,就要欠條!還說他現在欠了銀行、鄰居好幾萬的欠條,還是利滾利,要是到時候還不上,他就得抱着金銀去跳岷江!”於佑明激動地嚷起來。
“嗯,他說的不錯,我知道這個李秀才,他是欠了好幾萬的欠條,爲了開這個鋪子他把去年開墾出來的地都賣給別人了,每天他還要用欠條去買鐵和炭。”劉晉戈點點頭:“要是他還不起,那鋪子也保不住。”
“對,還有炭!”於佑明頓時又想起來:“就連賣炭的,也要收欠條,不要銅錢。這大冷天的,男人也就算了,可還有女人和孩子啊。”
“是啊,因爲我們收欠條。”劉晉戈滿臉的同情,對於佑明說道:“不過你們可以自己去燒炭嘛。”
“但我們不能什麼都自己幹啊,自己開礦、自己燒炭,自己打鐵,那我們什麼時候去種地。”於佑明大聲抱怨道。
“哦,對,我忘記說了,你們不能隨便開礦、打鐵、燒炭,成都府這裡萬物都是專賣,你們要給我欠條換許可證。”
“什麼!”
“不貴,一百元一份,本來提督說商行不能超過十人,但我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只要你們不賣給別人,我就不管。”見於佑明快要爆發了,劉晉戈又退了一步:“算了,許可證的欠條你們也可以先欠着,只要你們不私賣,我就裝沒看見,兩個月後不再幹就行。”
……
又過了十幾天,劉晉戈派人把袁象和熊蘭都喊去他的衙門。
袁象不需要返回建昌了,鄧名瞭解了一番四川行都司的情況後,覺得袁象的提刑官衙門形同虛設,在整個建昌都處於軍方的軍屯控制下時,這個民政部門存在的意義不大。而且建昌軍方實力強大,鄧名覺得推行成都這一套的可能性也很小,所以乾脆撤掉了這個機構,讓袁象也留在成都工作。
鄧名覺得之前劉晉戈的權利太大,所以就一分爲三,發行貨幣和借貸交給銀行,袁象袁提刑負責審案,知府劉晉戈負責行政。雖然鄧名說他們三個互不統屬,但這三個人卻經常湊在一起商議,雖然袁象理論上只有審案的權利,但劉晉戈同樣非常重視他的行政建議。
衙門裡除了這三個人以外,還有這些天來的常客於佑明,熊蘭才一踏進衙門的大堂,劉晉戈就馬上指着他對於佑明道:“想要欠條麼?問他要!”
“你就是熊行長?”於佑明跳過去喝問道。
“我就是,你是誰?”熊蘭反問道。
“於佑明。”
“原來你就是走私的大頭目!我還沒有來找你,你倒敢來找我了!”熊蘭大喝一聲,眼睛立刻就紅了。
十幾天前劉晉戈同意於佑明可以自己燒炭後,浙兵們就馬上動手,開始幹起這項技術含量最低的工作來,燒的炭足夠自己用後,剩下的被他們毫不猶豫地開始賣給百姓,換欠條用來購買鹽和其他生活物資。
但浙兵才賣了沒有兩天,就被燒炭的商行告到熊蘭那裡去了,說這些浙江兵搶了他們的生意。熊蘭當然關心這些借銀行貸子的商行,就鼓動他們去袁象那裡告狀,自己跑去劉晉戈那裡施加壓力。
劉晉戈聽了之後也感覺很不滿,於佑明那一幫人可是不納稅的,搶商行的生意的就等於從衙門裡搶錢,所以等袁象過來詢問時,劉晉戈就表示他也絕不同意這種行爲。見劉晉戈和熊蘭都一個意思,袁象當即就準了告狀的那些秀才的狀子,讓提刑衙門的兵丁把無許可證賣炭的人都趕出城,他們的貨物都沒收賠償給燒炭的商行——其實還是給了於佑明點面子的,至少沒有把他的人抓進大牢。
等於佑明又來鬧事時,劉晉戈也態度堅決地給頂了回去。
見劉晉戈不幫忙,於佑明就索性不進城,組織人手到鄉間去賣,甚至還有燒鹽的意圖。得知此事後那些有許可證的當然生氣,這次連其他商行也加入了其中,大家都覺得如果不阻止這些浙江人的話,最後大家都要生意受損,誰也沒法還銀行的債。
袁象見幾乎所有的商行都一起來告狀後,感到事態嚴重,就不顧浙人的抗議再次準了他們的狀子,授權知府劉晉戈制止這種肆無忌憚的走私行爲。剛剛成立的亭的力量就這樣被第一次動用,亭士們也不學習文化知識了,傾巢出動在外面抓走私商販,向百姓宣傳不要買無許可證的貨物,否則罰款!
當然走私是禁絕不了的,但這一樣給於佑明的人造成了很大的麻煩,萬一被抓到東西就會被沒收,雙方還發生了多次衝突,幸好沒有造成什麼嚴重傷害。在浙人不滿越來越盛的時候,熊蘭對這些傷害商行利益的走私販子的憤怒也也在不斷積累,今天兩人一見就唾沫橫飛地互相指責起來。
“你們就不能收金銀和糧食嗎?一定要收欠條?”爭吵了一通後,於佑明第一萬次地抱怨道。
“這是提督的命令。”劉晉戈依舊重複着已經不知道重複了多少遍的回答。
“提督走了之後,我們又來了兩批人,現在好幾千人,只買到了一百多件農具,還要兩個月後才能交貨,這讓我們怎麼開荒?誤了農時,要我們浙江人都喝西北風去嗎?”於佑明喊聲震天響。
“這一百件都是靠走私偷來的。”熊蘭恨恨地說道。
“你們可以先用木頭的,我們去年也不是沒用過。”劉晉戈答道。
“這不專賣嗎?”於佑明用譏諷的口氣說道。
“只要你們不賣給別人,我就眼睜眼閉了。”
“我們願意賣糧食,”於佑明也知道發火不是辦法,就拿出了自己的解決方案:“我們留下種子糧和口糧後,還可以賣一萬石的糧食,”於佑明衝着熊蘭說道:“給我們一百萬的欠條。”
“這事你找我幹什麼?”熊蘭馬上伸手去指劉晉戈:“你去找他啊,他負責用欠條換糧食。”
“他說他也沒欠條了,”於佑明冷笑了一聲:“劉知府說,需要熊行長這個大財神先給他欠條,他才能買我們的糧食。”
“沒有。”熊蘭一通搖頭:“提督不許我多印。”說完熊蘭又質問劉晉戈:“光靠買賣人口,你就收了好幾百萬元的欠條,你怎麼會沒有欠條?”
“早花沒了。”劉晉戈哭起窮來:“現在劉帥、楊帥他們也找我要欠條,說水利不能白給疏通,甲兵也要發欠條;我們這裡,衙門的兵丁要欠條,亭士要欠條,教亭士讀書的先生也要欠條,雖說是一個府,可現在養了多少人?”因爲鄧名要加強政府的控制能力,所以現在成都府的編制規模也變得非常龐大:“袁提刑的那些刑名人員,還有你手下那幫銀行的算賬先生,不是也要我這裡給出欠條嗎?”
“那也沒有,”熊蘭依舊搖頭:“已經發了一千五百多萬的欠條了,太多了,一元也不能再印了。到時候糧價漲過一百二,提督要唯我是問!”
“哪裡多了?”劉晉戈指出:“現在外面一石糧,八十多元就能買到了。”
“那是因爲有太多人在囤積欠條了,不是欠條不夠。”熊蘭生氣地說道,由於欠條價值有上漲趨勢,導致百姓開始持幣觀望:“而且我還沒有和你算賬呢!”
見到糧價不斷下跌,熊蘭曾經加印了一百萬欠條給劉晉戈,讓他一百元一石地收購糧食,不用多,每天換一百石就可以——熊蘭覺得這樣就不會有百姓願意把一石糧賣八十元,而會等着到衙門排隊換欠條。但劉晉戈卻沒按熊蘭說的辦,而是用八十五元對一石的比價收糧,讓熊蘭將糧價升歸一百的計劃破產了。
“我這有什麼不對?”劉晉戈叫道:“提督說了,政府最重要的工作是掙錢,收糧,我多收了糧食,還節省了不少欠條,要不是我這麼省吃儉用,從劉帥那裡買母馬的欠條怎麼辦?不是還要印麼?”
“沒欠條就不買唄。”
“不買那馬行怎麼辦?那些馬你轉手賣給馬行不是還多賺了三成欠條麼?就是買了,也要十四個月後纔可能有小馬。”
“不行,反正是不能多印了。那馬我是多掙了,但好久以後才能把欠條收回來,他們可不是立刻付清的。”熊蘭咬緊牙關:“頂多每天印五千元,你必須要用這些欠條按照一石對一百的價格收五十石糧食,而且要從老百姓手裡收,不然價格漲不回來。已經撒出去這麼多欠條了,現在大家看物價好像在跌,所以都捨不得用,想佔便宜,等物價一漲,肯定都拿出來用,劉帥、楊帥他們也是一樣。已經一千好幾百萬的欠條啊,再印幾百萬?到時候糧價漲過了一百二,提督是要殺我的頭的!”
……
在成都爭論不休的時候,鄧名已經抵達了重慶前線,見到了袁宗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