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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小莊蹲在自己的柴禾捆旁邊,眼前人流過往,但很少有人會停下來問譚小莊想用柴禾換些什麼東西。
數年前,譚小莊是大明秦王孫可望軍屯中的一個輔兵,他背上的鞭痕大多是那時留下的——時至今日,夜深人靜的時候譚小莊還經常從噩夢裡驚醒,那準是他又夢到了軍屯生活——剛被帶進軍屯的第一天,譚小莊就看到了一排排血淋淋的人皮,那是軍屯的長官展示給新來的輔兵看的。長官說,凡是生產進度嚴重滯後的輔兵將被判處死刑,人皮就是從他們的身上剝下來的。
秦王殿下不理會你是不是意外生病,是不是在勞動中受傷,因爲秦王看不穿人的心思,也沒有時間注意每一個小兵的心思,無法判斷進度滯後是不是偷懶耍滑。既然如此,那麼生產進度就是決定生死的唯一標準。當然,秦王殿下也不是完全不通人情,如果生產進度只是稍稍差一點,那麼他可以仁慈地赦免你這一回,只是給你幾鞭作爲教訓,只要你能在時限內趕上進度就可以。
那時譚小莊剛剛十六歲,每天拼命地幹活以求生存,儘管如此,軍官們的呵斥聲總是迴盪在他的耳邊:“這是爲了聖上的中興大業!”
“我們要和韃子決一死戰!”
“前線將士都拿命去拼,你們不用上陣,還有什麼可抱怨的?”
很多次譚小莊都以爲自己要累死了,直到他學會了一些偷懶的方法,直到他和負責檢查的軍官熟絡起來,懂得送去孝敬,抓住一切機會奉承拍馬,譚小莊總算感到日子好了一點,能夠勉強活下去了。當有熟悉的同伴生病時,譚小莊會分擔他的工作,誰還沒有個頭疼腦熱的時候呢?今天幫了別人,明天或許朋友能救你一命。
本來在譚小莊的印象裡,秦王就象是劉備,而晉王、蜀王就是關二爺、張三爺,是秦王肝膽相照、生死與共的兄弟。平時軍屯的軍官們也是這樣講的,說三位王爺義結金蘭,要齊心協力光復大漢河山。就這樣生活了兩年,風雲突變,“劉皇叔”和“二爺”、“三爺”打起來了。
“誓死擁戴王上!”
“我們要和李定國、劉文秀二賊決一死戰!”
“出力幹活!不要讓前線將士忍飢受凍。”
秦王和皇上還有他的兩個義弟打起來了,沒過多久,秦王就逃離了貴州,軍官們帶着譚小莊和輔兵們向晉王投降。投降時譚小莊並沒有絲毫的屈辱感,反正是秦王兄弟之間的戰爭,勝負和小兵無關,日子該怎麼過還要怎麼過。
一切都沒有變化,原來的軍官依舊是軍官,原來的輔兵依舊是輔兵,既然軍屯一直產出大量的物資,無論是皇上、朝廷還是晉王都無意改變,生產口號也恢復了從前的模樣,生活好像也恢復了平靜。
很快平靜的生活又被打破,湖廣戰線土崩瓦解,韃子大軍直逼貴州而來。
“誓死保衛貴陽!”
“讓吳賊有來無回。”
雖然口號喊得很響,但譚小莊並不打算爲朝廷流血作戰——既然秦王的勝負與自己無關,那麼朝廷的命運也一樣無關。看到平西王大軍從婁山關殺出來以後,譚小莊就和同伴們一起跪地乞活。
平西王並沒有爲難這些輔兵,譚小莊他們也馴服地開始充任清軍的輜重兵,爲圍攻貴陽的清軍搬運糧草。
貴陽陷落後,奉命支援貴陽的五萬滇軍逃走了一小半,三萬名雲南輔兵向清軍投降。當時已經是清軍輔兵的譚小莊看着這些向他們乞活的明軍——他們臉上也和自己當初一樣,只有因爲生死未卜而產生的恐懼,沒有屈辱,沒有不甘心,這場戰爭的勝負與他們同樣沒有關係。
沒過幾天,貴州的清軍又緊張起來。
“誓死保衛貴陽。”
“讓李賊有來無回!”
據說晉王又率領大軍從雲南殺奔貴陽而來,平西王正緊張地調兵遣將,準備擋住李定國的攻勢。
“如果晉王殺回來就投降。”譚小莊當時已經打定了主意。吳三桂沒有解散軍屯,攻陷貴陽後就讓這些輔兵回去從事生產,而負責的軍官們雖然換了一套軍服,但沒有一個人是譚小莊不認識的。就連動員口號都是喊過無數遍的,只是把原本的“吳”字改爲“李”字罷了。
不過晉王沒能殺回來,明軍的攻勢被清軍擊退,吳三桂更乘勝追擊,一直殺入了雲南。
當永曆天子逃亡國外、吳三桂攻陷昆明後,軍屯裡放了三天假以示慶祝,也發下賞賜,並給了酒。當天不少屯兵們都喝得醉醺醺的,一個老屯兵甚至熱淚盈眶,大醉之餘說道,:“十幾年的仗,總算打完了,我竟然活下來了。”十幾年前他聽說韃子入關,勒令漢人必須剃髮留辮子,當時他只恨自己武藝不夠出衆,不能衝鋒陷陣去把韃子趕出關外。但當了這麼多年的軍屯輔兵後,現在他已經不再關心北京那把龍椅上坐的是什麼人,只盼望戰爭早日結束,軍屯裡嚴酷的律令能夠放鬆一些。
再後來就是昆明大火。戰爭並沒有結束,平西王從雲南退回貴州後,第一件事就是重申了孫可望的軍屯制度,要輔兵們加班加點地生產,早日掃平雲南的西賊。
不過幾天后,形勢又是突然一變,貴州成了平西王的藩地,很快平西王府就解散了所有的軍屯,譚小莊也分到了一小塊地。雖然要上繳五成的收穫給平西王府,但譚小莊再也不用擔心鞭打、剝皮甚至凌遲了。
雖然生活依舊很艱辛,譚小莊也只能盼望着戰爭儘快結束了,他在心裡幻想着或許等到不打仗以後,平西王府能夠把稅率調低一些。
眼下譚小莊農閒的時候,就砍柴、打獵,然後來到鎮上換一些東西。就在譚小莊旁邊不遠的地方,有一對來趕集的夫婦,他們身後還跟着個半大的小姑娘,剛纔也在幫父母卸車。攤子擺好了,女人不斷揉×搓自己凍僵的手,往手上呵氣。丈夫看到後,就把妻子的手放在自己的衣領裡,譚小莊聽到男人柔聲對妻子說道:“給你暖暖。”
“爹,我也要暖!”女孩尖叫起來。
那個男子一邊笑着點頭,一邊蹲下來,讓女兒的手也伸進他的衣領內。譚小莊看到那個男子縮緊了脖子,還不時地打着冷戰,在他冷得呲牙咧嘴的時候,一雙眼睛卻笑得都眯起來了。
“等戰爭結束了,我也要討個婆娘。”旁邊男人臉上的笑容讓譚小莊看得心中發暖:“努力地幹活,日子一點點總能好起來的。”
譚小莊憧憬着未來的美好生活,沒注意到鎮子裡響起的驚叫聲,當他被喧譁聲驚醒時,幾個綠營官兵已經走到他的面前。爲首的軍官騎在馬上,一邊前進一邊四下掃視着周圍的百姓,看到身強力壯的百姓就用馬鞭一指。
那個軍官經過時,同樣用馬鞭向着譚小莊點了一下,馬上就有兩個士兵氣勢洶洶地向着譚小莊撲過來。
“軍爺。”譚小莊把腰深深地彎下,用盡全力擠出一個笑容:“您是要柴火嗎?您要就都拿走吧,小人願意報效官兵。”
這兩個士兵是張勇的手下,報出頂頭上司的名號後,士兵就告訴譚小莊,他被徵兵入伍了。
噗通,譚小莊雙膝一軟,跪倒在地。以前,無論是向勝利者投降,還是因爲苦苦哀求長官少抽幾鞭子時,譚小莊都會做出這個動作。熟練地跪倒在地後,譚小莊就開始乞求,乞求這兩個士兵放過他。
而士兵也並沒有和譚小莊多費口舌,其中一個舉起棍子就是狠狠一下,打在譚小莊的耳朵上。捂着耳朵,譚小莊咬着牙從地上一躍而起。這種疼痛對他來說不算什麼,但他知道若是繼續反抗,那肯定要吃更大的苦。
見譚小莊不再抗拒,士兵也就不再動武,而是從背後摸出繩索。譚小莊順服地伸出雙臂,擺出一副束手就縛的模樣。
這個動作倒是讓綠營士兵一愣,片刻後浮起一個笑容:“當過兵?”
譚小莊報出了自己之前的經歷。
“哈哈,果然不錯,跟着我們好好幹吧。”那個綠營士兵用力地拍拍他的肩膀:“那我就不用捆你了。兄弟,老實點,給我也掙點臉。”
此時譚小莊身邊傳來女人撕扯心肺的哭喊聲,她的男人同樣被軍官的馬鞭點到,被衝上來的士兵打得頭破血流,現在已經被捆住強行拽走。而他的妻子此時只能死死地抱着女兒,躲在邊上無助地哭泣着。
幾乎轉眼之間,強壯的男人就被清軍一掃而空。譚小莊和其他一些幸運的人沒有被捆起來,而是在清軍的監督下把各個攤子上的糧食和布匹裝車。
“會駕車嗎?”看到譚小莊點了點頭後,綠營士兵指一指旁邊那家的驢車:“你來駕這輛車。”
“軍爺!軍爺,不行啊。”看到譚小莊默不作聲去牽自家的驢車後,那個女人鬆開孩子,撲到了士兵的腳前,抱着靴子哭道:“軍爺,求您行行好。”
譚小莊看到士兵臉上滿是怒容,舉起棍子就要抽打,卻沒有抽下去,片刻後士兵摸了摸女人的頭頸,笑嘻嘻地問道:“你想讓我把車給你留下?”
“是!”那個女人沒有任何抗拒的動作,毅然絕然地說道。失去丈夫後,這輛驢車也許能讓她和孩子有機會活下去:“只求軍爺開恩,把車給民婦留下。”
還不等這兩個士兵回答,突然又走過來一隊清兵,看到眼前的場面後,一個人皺眉問道:“這是怎麼了?”
“這婆娘想留下這輛車。”張勇的士兵認出剛剛走過來的幾個清兵是趙良棟的手下,就哈哈笑着告訴他們,又把婦女的臉托起來給趙良棟的兵看:“喏,還不錯吧?”
“是不錯。”趙良棟的兵看了兩眼:“可是一車的糧食誰來搬?”
那幾個趙良棟的手下走上前去,把女人從地上拉起來,從上倒下打量了一番:“天足,腰腿都還結實,能當半個男人用。”
說完後,這幾個士兵就掏出繩子,把這個婦女也捆了起來。這時譚小莊看到後面的清兵拖着繩子,拉過來一隊哭聲震天的女人,士兵把剛剛捆起來的這個女人也拴到了隊伍中。
“你還發什麼楞?”一個士兵衝着譚小莊喝道。
被吼聲一驚,譚小莊急忙和其他壯丁一起,把市集上老百姓的糧食統統往牲口車上裝。
旁邊那個擺攤的女人被捆走時,她的十歲左右的小姑娘大哭着要跟着母親一起走,但被趙良棟的士兵無情地推開:“太小了,沒用,白費糧食。”
一次又一次,那個小姑娘掙扎着從地上爬起來,哭泣着想擠到被帶走的隊伍中,每次隨便抓住隊伍中一個不認識的百姓的衣角就死死攥着,說什麼也不肯放手。但她的手一次次被士兵掰開,狠狠地踢到路邊上去。最後一次,譚小莊看到不耐煩的士兵又一次把她踢得飛起來,小姑娘的腦袋好像撞在了什麼堅硬的東西上,她的哭聲嘎然而止,小小的軀體趴在地上一動不動了。
……
連續掃蕩了沿途遇到的市集、村落後,趙良棟、張勇等人徵募到了數萬名輔兵,還有不計其數的牲口大車,上面滿載着糧食和蔬菜。
“給男人吃個半飽,女人就不用給多少吃的了,就是給她們吃飯她們也堅持不了太久。”趙良棟吩咐道。無論是牲口還是壯丁,清軍都無意妥善照顧,反正都是消耗品。嚴格說起來,人還不如牲口,牲口累死了還可以吃肉,人累死了只能扔到路邊。
再往前就快到婁山關了,趙良棟回頭望了一眼。現在貴陽大概已經得知了他這一路的擄掠,不過吳三桂就算氣急敗壞,也不可能派軍隊來追擊他們。至於北京的朝廷,比起朝廷的軍隊和幾個忠誠的武將,十幾萬貴州百姓家破人亡又算得了什麼?
親兵營的一千士兵們已經聚集完畢,都仰起臉,望着他們站在高處的統帥——趙良棟。
“遠途無輕載!”趙良棟早就知道,在洗劫城鎮的時候,士兵們不但奪取糧食、布匹,也把大量的金銀收入自己的囊中。當時趙良棟並不加以干涉,金銀說不定還有用處,但是現在則不同了:“我們馬上就要出婁山關了,沿途再也沒有人煙,除了糧食、布匹我們什麼也不需要。聽令!把金銀財寶統統拋下。”
“遵命!”
隨着趙良棟一聲令下,一千名親兵毫不猶豫地伸手入懷,把沉重的金銀和銅錢掏出來擲於地下,然後又仰起頭等着趙良棟的後續命令,沒有一個人低頭去看一眼腳下的財物。
“路途遙遠,節省馬力,有馬者一律牽馬而行,非疾病、傷員不得乘馬,本將亦無例外!”趙良棟大聲發佈了第二個命令。
“遵命!”
親兵營中所有的騎兵都跳下馬來,一手握住繮繩,站在馬前等着趙良棟的將令。
但趙良棟沒有更多的要求了,他牽着馬走到隊伍的最前面,高高舉起一臂,大喝道:“行!”
“行!”
“行!”
“行!”
……
這道命令被親兵營的軍官們一個接着一個用力地喊出,一直傳遞到隊伍的最後。喊完之後,這些軍官就帶着部下邁開大步,跟着趙良棟的將旗向北方走去。士兵們沉重的腳步踏在路面上的金銀財寶上,卻沒有絲毫的停留,好像與糞土無異。
趙良棟的軍隊作爲先鋒首先開出,張勇、王進寶和其他幾個陝西將領都站在邊上看着,一個個都看得目瞪口呆。在鄧名的前世,當聽說吳三桂造反後,張勇、王進寶、孫思克等人一窩蜂地上書玄燁,稱非趙良棟不能平叛。
“好傢伙。”趙良棟的部隊整齊地開走後,王進寶吐了一下舌頭,急令自己的部隊跟上。
路過趙良棟剛纔的陣地時,看到滿地的財寶後,王進寶的士兵紛紛想低頭去拾,在軍官厲聲呵斥之下,這些士兵雖然能服從命令繼續前進,但總有人趁着軍官不備,飛快地俯身,搶一塊最顯眼的銀子入懷。
走在王進寶之後的幾個陝西將領表現得更加不堪,等斷後的張勇部通過時,路面上已經連一個銅板都看不到了。
……
“止!”抵達預定的紮營地點後,趙良棟再次擡起右臂,短促有力地喝道。
“止!”軍官們又一次按順序把趙良棟的軍令傳達下去。
全軍停步後,趙良棟回頭望了一會兒,看到一千名親兵鴉雀無聲地站立於原地,靜靜地等待他的命令後,滿意地微笑了一下——雖然好久沒有出征了,但日常的訓練趙良棟從來不曾疏忽,現在軍隊的狀態也保持得相當好:“宿營。”
清軍安營紮寨完畢,張勇、趙良棟等人聚集在一起研究四川的軍情。
“川陝總督幾次來人催促援軍,鄧名已經到了重慶城下。”離開貴陽後,他們遇到了幾批李國英派來的使者,都是偷偷越過長江,趕來貴州求援的。提到鄧名這個名字後,衆將的目光都移到了趙良棟的臉上,張勇代表大家問道:“趙將軍,鄧名此人到底如何?”
昆明那天的晚宴,城外衆將中吳三桂只邀請了趙良棟,因此他也是在座的人中唯一見過鄧名的人。
“鄧名比普通人高不少,看上去頗有些勇武之氣。”趙良棟答道:“我也和他說過話,聽過他的軍略見解。”
“如何?”衆人都緊張地問道,在他們看來,鄧名能夠闖下這麼大的名聲,軍略想必是很出色的。
不料趙良棟卻搖了搖頭:“雖然不錯,但也稱不上什麼奇才,至少那時還不算,對排兵佈陣更是知之甚少。若我與他正面交鋒,憑我這一千親兵,擊敗他五千甲兵不是什麼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