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重慶城下一直等了三天,也沒見到李國英有絲毫撤退的徵兆,這期間袁宗第經歷了從滿懷希望到徹底失望的整個過程。隨着時間的流逝,參與軍事會議的衆軍官也對袁宗第的判斷產生了越來越大的懷疑,甚至就連袁宗第的信心也動搖了。
鄧名麾下的浙兵和原川軍出身的衛士對袁宗第缺乏足夠的敬意,有人開始質疑袁宗第的戰略,公開提出從上游清軍顧及不到的地方渡江,然後進攻浮屠關,從陸路逼近重慶。
“此計不可。”袁宗第一聽到這個提議就馬上表示反對:“我軍被長江截爲兩段,增援不易,而且一旦與清兵對峙,我們的水師就要從江口撤回來掩護陸師。”
袁宗第指出清軍背後乃是堅城和聯營,即使稍微受挫也不怕,但明軍若是敗陣就很危險的,所以勢必要讓水師在陸軍邊上,這樣萬一被擊敗,有部隊被清軍包圍的話,也可以通過水運脫險;而且軍隊分散在長江兩岸,也需要通過船隻進行聯絡和增援:“但如此一來,我們就封鎖不住嘉陵江了,李國英在重慶城頭是能把我們的動靜看得清清楚楚的,水師分散兵力就會給韃子亂中取勝的機會。”
“我們全軍渡過長江如何?”李星漢說道:“若是我軍盡數渡江,那也就沒有必要堵着嘉陵江的江口了,我們陸師和水師都集中在一起,也不會給韃子偷襲的機會。”
但袁宗第仍是搖頭:“上次我和涪侯可以攻打重慶西牆,那是因爲韃子兵力薄弱,完全沒有逆襲的機會,但現在李國英手下兩、三萬兵馬,浮屠關根本展不開兵力。”
從浮屠關到重慶西面的城牆,這一段的地形類似一個狹長半島,被長江和嘉陵江兩面夾住,一旦單純從這面進攻,就會變成一場消耗戰。
“李國英善守,這種單面進攻更是不利,消耗起來我們損失肯定會比韃子大得多,而且李國英還有火炮,嘉陵江在他手中,他隨時可以派人趁夜在我們背後登陸襲營,防不勝防。”袁宗第覺得在這樣狹窄的正面強攻背靠堅城的李國英,很難取得良好的戰績:“再說韃子騎兵也很多,還是我剛纔那話,要是他們受挫,退到下一個營裡或是重慶城中,我們就沒有辦法,要是我們萬一失利,就會被韃子乘勝追擊。”
除了難以進攻外,袁宗第還認爲全師渡過長江還有其他的隱患:“韃子不一定會從保寧再發援軍,但我們不能不防。除了要防備李國英派人潛渡外,我們還要留很大一支部隊防備嘉陵江上游突然趕來一支敵兵,免得他們突然出現在我軍背後打我們一個措手不及;此外還有貴州方面的威脅,遵義這條路沒法通過大軍了,但吳三桂派幾千援軍過來還是可能的。這支敵兵出婁山關順着綦江可以直達江津。所以不但要放一支部隊放着北方保寧來的敵兵,南面江津還要放一支部隊防備貴州來人包抄到我軍後方。這一來二去,我們還能拿出多少兵馬攻打浮屠關、重慶西牆?”
現在除了鄧名和袁宗第所有的一萬兩千戰兵,還有奉節派來的兩千多甲士,重慶李國英手下的披甲估計在八千左右,看上去明軍有接近二比一的優勢,但刨去後方的掩護部隊,明軍的優勢其實很有限。
沒人能拿出辦法來解決袁宗第提出的難題,既然如此軍事會議也就得不出任何結果。
“頓兵堅城之下,實在不是好兆頭啊。”鄧名又一次和袁宗第來到江邊,望着對面仍紋絲不動的重慶清軍,鄧名萌生出退意來:“歸根到底,我們還是實力不足,只要李國英下定決心死守,我們就拿他沒有辦法,也沒有力量和他打一場消耗戰。”
“提督是打算退兵嗎?”袁宗第聽出了鄧名的弦外之音,臉上也都是無奈之色:“可重慶在李國英手中,長江水路就不通。這才一年而已,李國英就已經能夠在重慶放上兩萬大軍了,要是再過幾年那還了得?”
重慶清軍把川鄂明軍分割成兩個集團,而且重慶的清軍實力越強,奉節受到的壓力就越大,不但夔東軍無法在成都需要時及時增援,川西也無法在物資上支援夔東,袁宗第一籌莫展地看着重慶城上的綠旗:“我們若是不拿下重慶,李國英就會以它爲據點,將勢力發展到江南,把川西和川東徹底分斷,甚至能和貴州取得聯繫。”
當初劉體純和鄧名第一次討論四川戰略問題時,也反覆提到重慶,說這是一定要拿下的據點,只要重慶在手,不可能得到接應的吳三桂大軍就無法從南面威脅四川,明軍也就有了迴旋的餘地。
鄧名雖然也很迫切地想完整地取得長江上游的控制權,但沒有從李國英手中奪取重慶的實力,那着急也沒有用:“袁將軍可還有良策?”
“沒有。”袁宗第很老實地回答道。
“那我們就在這裡不戰不走嗎?”
“我們再等幾天吧。”袁宗第說道:“反正提督從江南繳獲了大量的糧草,足夠大軍所需。”
現在鄧名的軍中還有上百萬石的軍糧,幾萬大軍暴露在外雖然消耗驚人,但堅持一年都不是問題,只不過鄧名看不到堅持的意義:“我們等什麼呢?”
“或許會有什麼轉機。”其實袁宗第也知道等下去未必會有什麼意義,只是重慶的地理位置太重要,說它是扎進明軍要害的毒刺也不爲過:“末將再好好想想,看看能不能想出什麼破敵良策來。”
失火已經過去那麼多天了,明軍再躲在山後也沒有意義,在鄧名和袁宗第挖空心思地研究對策時,明軍部隊也開始向江岸邊返回。
“還是需要大炮啊,要是我們有上百門火炮,這仗就好打得多啊。”現在袁宗第也意識到,爆破戰術不是萬能的,但製造大炮的工匠夔東軍根本沒有:“提督應該向延平郡王要一些就好了。”
“就算要了,現在也造不出幾門來,還是遠水解不了近渴。”又過了兩天,見依舊拿不出任何好辦法後,鄧名已經決定認輸:“撼大樹不動者當退,不管以後重慶是不是更難打,反正現在我們拿李國英無可奈何,這樣耗下去對我們沒有絲毫益處,還是撤兵吧。”
如果拿下重慶、殲滅了清軍守軍,那明軍當然可以無所顧忌地行動,但現在清軍仍在,撤退就需要謹慎地籌劃。鄧名建議袁宗第先退,夔東軍和奉節的軍隊加起來大概有六千戰兵,裝備也不如鄧名麾下的浙兵:“李國英的兵力和我差不多,他總不能空城而出來追擊我吧?就算他真敢這麼幹,我兵力也不佔劣勢,根本不怕他。”
鄧名估計李國英肯定會擔心袁宗第又在使詐,會想殺個回馬槍,所以即使追擊自己也會在城裡留個三千披甲——本來李國英兵力就不佔優勢,再留下小一半的兵馬防守重慶,他還追擊個什麼?
“等袁將軍平安返回萬縣後,我再率兵去都府,不過在此之前,我需要先把輜重運去都府。”所謂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鄧名雖然認爲李國英追擊自己的可能性很小,不過眼下明軍營地裡有大量的物資,差不多能夠把明軍所有的船隻都裝滿,無法再裝下很多人員了;而且這樣大量的輜重會嚴重拖累行軍速度,關鍵時刻還需要分兵保護:“袁將軍先幫我繼續堵住嘉陵江江口,等我的船隻把東西運去都府,空船返回後再走,沒有了多餘的輜重拖累,就是遇上什麼情況我也能從容應付。”
袁宗第心裡明白,既然鄧名開始轉移多餘的輜重,那這次對重慶的進攻也就即將結束了,對此袁宗第雖然心有不甘但也無可奈何:“頓兵重慶城下這麼久,沒有向城中發一箭、打一場就退兵,真是氣殺人了。”
“反正都是拿不下,不打更好,起碼我們沒有白死人。”鄧名倒是能看得開,現在最早一批去成都的船隻已經空船返回,運輸兩萬婦女的船隻算日子也應該到成都了,估計陸續也會返回這裡:“大概一個月後,搬運輜重的船隻就都會空船返回,那麼袁將軍可以在二十天後動身,等袁將軍回到萬縣差不多也就一個月了,那時我就走。雖然耽誤了些時日,但是回到成都後馬上開荒,今年大概還能收穫一次。”
袁宗第覺得這個撤退方案不穩妥,拿出了另外一套:“顯然李國英雖然兵力不足,但誰敢說保寧的援兵不會湊巧在末將退兵後到達?不如這樣,末將先退到忠縣,然後紮營,等提督退到江津後派人來通知末將一聲。得知提督大軍平安無事後,末將再繼續撤向萬縣,若是李國英狗膽包天居然敢追擊提督,末將就殺回來與提督夾擊他。”
由於李國英堅決不退,現在鄧名和袁宗第都懷疑保寧等地確實還有清軍一支實力不俗的預備隊,不然很難理解川陝總督爲何如此鎮定。
“這樣也好。”鄧名略一沉思,覺得袁宗第的辦法確實更安全。
……
準備把輜重裝船的時候,明軍又沿江紮營,給重慶以一定威懾。
而對岸的清軍也一如既往,在江對岸的營地中一動不動,默默地與明軍隔江相望。而鄧名也不肯閒着,每日都在營後清軍看不到的地方輪番訓練部隊,現在明軍食物充足,鍛鍊強度雖然不小,但能確保士兵們恢復體力。
今天,鄧名又在後方拉練部隊時,突然前營來報,說清軍營地出現異常舉動。
這次輪到清軍營地發出陣陣歡呼聲,趕回江邊後,鄧名看到出現了今天巡營的不是李國英的標營,而是一羣新的騎兵,他們還打着五顏六色的旗幟。
“滿洲八旗。”很快水師送來了更詳細的觀察報告,他們報告在重慶周圍突然出現了一支人數在百人左右的滿洲騎兵,讓本來略顯沉悶的清軍一下子都發了狂。
“從保寧來的吧?”袁宗第臉色陰沉,而他身旁的軍官都露出緊張之色,尤其是那些年輕一代的夔東兵,鄧名看到他們都流露除了難以掩飾的畏懼之色。
“不就是一百個滿洲兵嗎?”發現夔東軍出現士氣動搖後,鄧名異常驚訝。
部下的表現讓袁宗第感到有些羞愧,他私下向鄧名解釋道:“官兵都說,這些滿洲真韃子體格與我們漢人不同,食生肉,甚至能徒手撕裂虎豹。滿族的女韃子,也能將水牛扳倒在地。”
“袁將軍你也信這個?”鄧名大吃一驚,在前世他從小學就有滿族同學、朋友,大學還有關係不錯的滿族女同學:“袁將軍你不是和滿洲兵打過麼?”
“我當然不信!”袁宗第爭辯道:“不過士兵信得很多。”
從袁宗第的口氣中,鄧名覺得對方也不是全然不信,或許只是程度差異而已:“我聽虎帥說過,在懷慶之戰三堵牆就沖垮過滿洲八旗。”
袁宗第沉默了一會兒,低聲說道:“末將軍中的官兵可不都是三堵牆那樣的壯士,而且三堵牆的損失也很大。”
“晉王打垮過幾千滿洲八旗,還有這次在鎮江,延平郡王一天就殺了四千滿洲八旗。”鄧名的聲音提高了一些。
這次袁宗第沉默的時間更長了,再開口時聲音也變得更低了:“可是晉王不在這裡,延平郡王更不在。”
很快鄧名就發現,滿洲八旗的出現對奉節兵的影響更大,確認重慶剛出現的這支軍隊是滿洲兵後,大批奉節士兵都露出明顯的驚慌之色,軍官們一個個也都忐忑不安,即使在鄧名面前也無法掩飾。
幸好浙江兵的表現要比夔東軍和奉節兵強很多,他們都是鎮江之戰的目擊者,親眼見到鄭成功把幾千滿洲八旗士兵的首級砍下來、然後統統挑上竹竿誇耀武功。
“不就是一百滿洲八旗兵麼?”浙江兵看到奉節兵和夔東兵的不安後,紛紛冷笑道:“什麼撕裂虎豹?全是吹的。”
浙江兵對鎮江之戰的敘述雖然對士氣有一定益處,但效果也有限,畢竟川鄂明軍並沒有親眼目睹,而浙江兵也只是那一仗的旁觀者而不是勝利者。
對此鄧名也無可奈何,或許現在夔東軍中對滿洲兵畏懼程度最低的就是李來亨的部隊,鄧名偷襲郎廷佐的那一仗中,也抓住了少量滿洲八旗兵。鄧名記得當李來亨抵達南京後,關押這些俘虜的營外整天圍着好奇的李部官兵,他們當時臉上的好奇表情就像是初到動物園裡的遊客。
“或許本來他們也和袁將軍這些手下一樣,不過人總是不會太畏懼己方的俘虜的,再看上幾天就感覺也沒什麼稀奇的了。”鄧名在心裡琢磨着:“是不是他們那時發現滿族人也吃熟食、也要喝水,也沒本事扯斷鐐銬後,就消除恐懼了呢?早知道還有這種謠言,我就該帶幾個滿洲俘虜回四川。”
……
“滿洲大兵!”
“滿洲大兵!”
此時,在長江的另一岸,李國英滿意地聽着城內外的歡呼聲,這一百滿洲八旗是從北京派來四川的。之前川陝總督從來不打算讓這些滿洲太君上戰場,但這次實在是形勢緊急,他就讓親衛去把這一百滿洲八旗兵從保寧招來。
而這個行動也確實達到了李國英的預期效果,見到滿洲太君後,普通綠營士兵頓時歡聲雷動;重慶衆將也深受鼓舞——他們雖然不像普通士兵那麼迷信滿洲八旗的武勇,但若不是川陝總督有十全把握,若重慶真是死地的話,他又怎麼會把太君們叫來呢?藉着這個機會,李國英宣稱劍閣萬無一失,鄧名絕對沒有派兵攻打清軍後路的可能,而清軍上下也一致接受了李國英的說法,一個個信心百倍,摩拳擦掌地決心在太君面前好好表現一番。
“現在,鄧名你還有膽子攻打我的後路嗎?”李國英心裡得意地笑起來,遙望着對岸:“就算你有這個力量,但看我如此鎮定,你還敢猜我後路不穩嗎?”
……
當天夜裡,鄧名注意到夔東軍和奉節軍都加派了雙崗,哨兵們一個個也都如臨大敵。
“只是一百個滿洲兵。”鄧名心裡暗歎。
“提督恕罪。”袁宗第也鄭重地向鄧名請罪:“末將對保寧的胡亂猜測真是大錯特錯!”
“袁將軍何出此言?”
“若不是李賊有完全準備,他怎麼會把鎮守後方的真韃子都調來重慶了?”部下的緊張情緒似乎影響到了袁宗第,他搖頭嘆息道:“這些日子來,末將完全是自尋煩惱,恐怕還連累提督了,李國英他一直在城頭看我們的笑話?”
“我的看法剛好和袁將軍相反。”鄧名微笑道:“直到這支滿洲兵來重慶前,我還不敢說李國英是不是後路空虛,現在倒是確定了。”
見袁宗第臉上略有不解之色,鄧名就解釋道:“今天清軍那邊的歡呼聲,想必袁將軍都聽到了吧?”
“末將聽到了。”
“明顯李國英是用這一百滿洲八旗來鼓舞士氣的,爲何要鼓舞士氣?那肯定是原來士氣有很大的問題。爲何原來士氣會不振?必然是因爲袁將軍計策奏效,清軍官兵人人擔心後路被斷,所以軍心渙散。”
“哎呀。”袁宗第愣了片刻後,突然大叫起來:“提督說的不錯,我們豈不是錯失良機了?我見韃子不動如山,還以爲他們士氣飽滿,無隙可趁。早知如此,我們真應該攻打一下的。”
“也稱不上,對方確實士氣不振,但我們也未必就能打跑他們,只是白白犧牲將士。讓我遺憾的是,現在我明知李國英後路空虛,但就是沒有一支部隊能用來抄他的後路。”鄧名覺得歸根到底還是實力不足,成都沒有也暫時無力支撐一支大軍北伐,而且他也不清楚清廷多久能給川陝派來援軍:“不管之前有沒有機會,現在是肯定是沒有了,我們還是要撤軍,不過袁將軍這次可以放心大膽地走了,短期保寧是肯定無法派來更多的援軍了,這一百滿洲兵就是李國英最後的本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