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不信人間有白頭（一）
“吵吵鬧鬧的像什麼樣子？”蘇怡正帶着舒梨聲往裡走，就逢上了椴楓。椴楓看着蘇怡身後的舒梨聲，微不可察的皺了皺眉。
舒梨聲低眉斂目，說話也盡撿着好聽的說：“近日聽說椴郎辛苦，我特地做了佛跳牆來……”
話音未落，椴楓就皺着眉道：“不用了，我們已經吃過了。”
舒梨聲咧了咧嘴角：“吃過了再吃一點也無所謂啊……我還準備好了筷子。”
椴楓擡頭看了看舒梨聲，覺得她今兒陌生得緊。像是一朵即將要凋零的花。畢竟是髮妻，他尚有些於心不忍。招來蘇怡爲他佈菜，順勢問道：“我聽下人說你三天未曾進食。”
舒梨聲不知他是聽誰說的，只道：“沒有。只是身體有些倦了吃不下東西罷了。”
椴楓點點頭：“身子不舒服就要去找大夫，總是拖着對身體不好。現在年輕還不易察覺，待到老了病也就顯了。”
舒梨聲點頭稱是。蘇怡剛和着芝麻吃了一口佛跳牆，卻捂着喉嚨說不出話，身子痛得縮成了一張弓。
“蘇怡，你怎麼了？”椴楓察覺到蘇怡的不對勁，趕緊問道。蘇怡捂住喉嚨，顫抖着指着那佛跳牆，一邊拼命的擺手。
他急急問道：“你是要告訴我佛跳牆不能吃？”
蘇怡點點頭，大眼睛裡淚水大滴大滴的掉下來，椴楓抱住她就往裡屋去，他腳步快得跟風似的，眨眼間就不見了。
舒梨聲愣在當場——佛跳牆不能吃？怎麼可能不能吃？
她怔怔的看着耗費一上午做出來的佛跳牆——必然有哪裡不對。拿着椴楓的碗筷就要去嘗。
椴楓在裡屋高聲喊道：“去請大夫！”一邊說着一邊大步走到舒梨聲面前，右手狠狠抓住舒梨聲的手，恨恨道：“你到底安的什麼心！”
舒梨聲搖頭，輕輕的道：“不可能有毒的……”
椴楓冷笑：“不可能有毒？蘇怡都躺到牀上了不可能有毒？”
舒梨聲用另一隻手舀了一勺湯，湊到嘴邊就要喝。椴楓瞳孔一縮，手上越發使勁兒，只聽得咔嚓的一聲，舒梨聲只覺得自己的手臂像是廢了一樣，湯盡數灑在她的衣襟上。
“不能流淚……不能流淚……”百骨的話像是魔咒一樣迴旋在她的耳畔。她硬是咬死了脣沒有哼出聲來。脣上直咬得滲出血來，椴楓也沒有軟下心來。
他只是哼了一聲，將她摔在地上頭也不回的進了裡屋。
可是，她沒有下毒！椴郎，你聽我講，我沒有下毒啊……
憶昔嫁時花滿天，賤妾郎君俱少年。而今，未及年老色衰，他卻已新歡在懷，笑意宴宴，可還偶爾記得，當日恩愛的情形？
“韶華易逝，紅顏易老，我只盼望能夠多留住他的心一刻……”只希望那一刻裡，我的容貌能夠讓他記住，哪怕是曇花一現也無所謂。
可是，韶華易逝，紅顏易老，我還未老，就已得不到他的心了。
但她卻頭昏眼花的站不起來，有一隻手定然是廢了。她呆呆的看了一眼自己的左手。腦子裡卻想着與此刻毫無關聯的一些事兒。
只是不知道，她和那位秦淮河畔的如夫人，都是誰的替身呢。
“綠衣，你快去看看你家夫人啊！”綠衣熱汗淋漓的跑回來之後卻聽得一個平日裡和她交好的小丫鬟急慌慌的道。
她覺得奇了怪了，“我家夫人不是在廚房麼？她怎麼了？”
小丫頭道：“你家夫人現在還在懷卿樓呢，聽說好像是惹怒了老爺。”
綠衣一聽，臉都嚇白了。她將驢肉包子往小丫頭懷裡：“你吃。”一邊跑往懷卿樓。
……不。不成。自個兒一個丫鬟，定然進不去的。
那怎麼辦？！
……對了，百骨和顧懷遠！
他們是客人，懷卿樓裡的丫鬟定不敢爲難的！
給舒梨聲換完皮，百骨昏睡兩天後終於醒來，第一件事就是隨手抄起枕頭往顧懷遠頭上狠砸。
顧懷遠哭笑不得，卻也無可奈何，誰讓他自個兒未人允許就施法來着。
綠衣跑過來的時候正是兩個人默默無聲冷戰的時候。綠衣剛跑到腿就一軟，撲倒在地直哭：“百骨，去看看小姐吧——”
大夫爲蘇怡診治過了之後，已示沒有大礙了。出來時看見舒梨聲，醫者仁心，他有些不忍地問：“夫人要不要診治一下？”
舒梨聲苦笑着搖搖頭。大夫只得走了。擡頭卻見椴楓冷冷的看着自己。她慘淡的笑着問他：“椴郎，你曾說，我有一雙長安城最巧的手，能繡出錦繡長安，杏花滿園，而今，你說她有秦淮河畔最橋的一雙手……”她眉宇哀傷，眼裡滿是珠光，如同懷抱着無盡的希望，又像是……爲了他捧出整整一顆心來，求他看一看，聽一聽她的心聲。哪怕只這一次。
椴楓神色冷淡，不顧她是自己的髮妻，一腳便將她踹翻在地。舒梨聲心口被踢了一腳，疼得直抽涼氣，她捂住心口，仍一時有些上氣不接下氣，眼淚倔強的在眼眶中打着轉，卻始終不肯掉下來。她眼中含淚卻依舊高傲地昂着頭，哪怕心跌到地上蒙了塵，也絕不肯讓人看了笑話去。她甚至淚中含笑，問道：“你對她這麼好，是不是因爲她很像我？”
“呵……當年的話你也信？”男子眉目間滿是不屑與不耐煩，他眉目好看得驚人，冷笑起來卻叫人脊柱一涼、不由汗毛倒豎。
——原來，她早已成了他的無所謂。舒梨聲眼中期盼的光漸漸粉碎成塵，逐漸變得空洞。但仍是強笑着問：“難不成，我們都是誰的替身……？”時隔多年，她終於問出了這一句話，卻使得空氣越發的沉默，磣人得緊。她從來不肯認輸的啊，她從來那麼驕傲啊。可是現在，驕傲的、不肯認輸的她又是在幹什麼？
椴楓勾起脣角，薄薄的一個幅度，就如同刀刃一樣，隱隱閃動着刀光劍影。百骨在一旁旁觀，心中暗想，老人所說的果然不錯，薄脣的人薄情。心裡卻隱隱有一個人的身影。她看不清那人的身量、模樣，卻還能記起他的笑，記得他的味道。她還記得那人是傷她至深的。她寧願忘記。
椴楓甚至沒有多看精心修飾的舒梨聲一眼，轉頭對丫鬟吩咐，聲音裡已隱隱帶了怒氣：“你們眼睛都是怎麼長的？夫人累了都看不出來麼？快扶她回房休息。”
說罷自己卻要拂袖而去。
舒梨聲跌坐在塵埃裡，眼神空洞到無悲無喜，只盯着虛空裡的某處，終於愣愣落下淚來。百骨知道，她這是真正的哀莫大於心死了。然而，她明明是不能流淚的。
椴楓眼角的餘光看見一旁的顧懷遠，終於礙於禮節停住腳步，但是百骨能夠看出他的勉強。
或許是因爲髮妻在外人面前改日他丟了臉？
他拱手，對顧懷遠笑道：“我看這位公子好俊的身手，可是江湖上來的異人？”
顧懷遠沉吟片刻，那廂百骨已忍不住多嘴冷嘲：“異人不敢當，不過是做人皮生意的。”
椴楓神色僵了僵，但不愧是椴家的大當家，喜怒不形於色，又因百骨本身模樣看起來就小，又梳的姑娘髻，他縱使再無良也不能淪落到欺負一個小姑娘啊。反而是顧懷遠覺得百骨這話說的很是不合適宜，將她拖到身後去護着，只賠禮道：“內子任性刁蠻，還請椴兄見諒。”
百骨只覺得自己內心裡十分看不慣負心人，想也不想遷怒顧懷遠，對他一陣狗血噴頭：“你還好意思說我是你內子？跟這樣的人稱兄道弟我都覺得你髒！”
顧懷遠原本脾氣不錯，聽到“髒”字的時候臉色頓時由白轉青，由青轉黑。他使勁兒揉了揉太陽穴，只覺得自己腦袋都要漲得炸掉了。五百年時間，百骨真是越來越刁蠻，越來越有恃無恐了！
他將百骨轉過身去，使勁兒將她推向門的方向直到將她徹底推開方壓抑着怒氣道：“你先去歇着，我們再說會兒話。你回屋等我。先冷靜冷靜。”百骨還有有些不平，但五百年的相處讓她足以平靜的暫時相信顧懷遠。此時，椴楓也屏退嚇人，大廳裡霎時便空蕩蕩的只剩他與顧懷遠二人了。
送走了百骨，顧懷遠渾身氣度頓時就變了，就如同原本一個猥猥瑣瑣的臭道士，順便剝下了他髒兮兮早已辨不出顏色的外套，瞬間變成一個器宇軒昂驚才絕豔的劍俠一樣讓人瞠目結舌。好在椴楓也算得上見多識廣，對於爲何他要在百骨面前僞裝一事隻字不提，有禮地寒暄了幾句，方轉到正題上來：“先前聽聞尊夫人說，二位做的乃是人皮生意……？”整個房間霎時靜了靜，顧懷遠笑道：“我二人來此，的確是爲了做生意。至於我們和尊夫人做的什麼生意……恐怕今日之後就與椴兄無關了。”
椴楓皺着眉頭，下頜的線條頓時堅毅了許多，他神色有異，顧懷遠不願在這問題上糾纏，心中又不下百骨，因此就要告辭，椴楓知道面前這人絕不像他表面的那樣只是一個單純的道士，再問或許也問不出什麼了。他有些無力的垂下手，不知道此刻想的是什麼。
顧懷遠推開門，聽見椴楓在他身後面淡淡的笑：“顧兄真是……家有悍妻。”
顧懷遠勾起脣角，頭也不回的道：“總好過……家中無妻。”
舒梨聲這麼一個大活人，在他面前形同虛設，還不能稱爲是“無妻”麼？！
後面沒有再說話，顧懷遠又打贏了一場舌戰很是心滿意足。
他走後，順便關上了門。陰影裡看不出椴楓的表情，但是他的身影，卻莫名給人一種頹喪無力。
——或許，他並不如他表現出來的那樣無所謂。顧懷遠想。
舒梨聲苦笑一聲，終於一隻手撐地慢慢爬起來、捂着心口，一點一點挪走。原來傷透了心的時候，是看也不願看那人一眼的。百骨想着她爲了博回椴楓的寵愛，經歷了換皮之苦，刮骨之痛，就爲她深深的感到不值。她是那麼一個驕傲的人，爲了椴楓卻將自己的自尊與驕傲暫且放下，只爲求他回心轉意。
可是天下何處無芳草，心思早已不在她身上的人，她又何必眷戀？
人人都說：擇良木而棲擇良木而棲。她終究看走了眼，那人不是她的良人，是她的劫；他們之間也遑論有緣，有的只是孽緣。
紅顏未老恩先斷，不信人間有白頭。
舒梨聲沒有回頭，她走得緩慢而堅定，一步一步踩碎的是自己的驕傲。這是她自己選擇的。
她沒有哭。
她再也不會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