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不信人間有白頭(2)
顧懷遠回到房間的時候百骨已經歇下了,她趴在牀的裡邊背對着顧懷遠。叫顧懷遠哭笑不得。真像個小孩子似的,說生氣,就生氣了。沒有一點兒委婉的意思。
他上前拍了拍百骨的背:“別趴着睡。”
百骨晃晃腦袋。
他清了清嗓門:“一會兒胸骨壓斷了可別來找我。”
話音剛落,就見百骨眼淚汪汪的轉身向着他。他勾脣一笑,卻聽百骨可憐兮兮的道:“妖道,我前世是怎麼死的啊?”
顧懷遠聽了這話,不知百骨是道聽途說了些什麼,只覺得心跳激烈得跟要蹦出來似的。他鎮定了表情,擡起眼慢吞吞的看着百骨:“你怎麼這麼問?”
百骨萬不曾想過顧懷遠也是可能騙自己的,只皺眉道:“我夢見我死了,只剩下幾根骨頭了,還破破爛爛的,髒兮兮,孤零零的躺在地上。雖然沒有心,可是我還是好痛啊。”
顧懷遠伸手攬住百骨,吻了吻她的髮際:“不會再這樣了。”
百骨聽得這句話放下心來,旋即換了一個凶神惡煞的表情兇猛的看着顧懷遠:“我還沒有跟你算賬呢!你跟椴楓那個負心人稱兄道弟幹嘛!”
顧懷遠苦笑:“百骨,很多事情是不能只按照你的心意來的。此生爲人,就得合羣,無論你心裡對那人怎麼想的,你都不能表現出來。你永遠不會知道對你笑的那個人是不是在算計你,所以你只能盡力讓他們成爲你的朋友。你懂麼?”
百骨心思純良,用尋常一點兒詞語來說算得上二缺的。雖然對於顧懷遠這些話她說不上贊同,卻也明白這是爲了自己好。但是她以爲,只要顧懷遠在一天她就一天不必擔心這個問題。
可是——顧懷遠擔心的就是,如果有哪天,他不在她身邊了怎麼辦呢?
舒梨聲回到遠笙閣後,遣散所有小廝和丫鬟,未留一人,包括她的陪嫁丫頭。然後取了一把鎖,自己從裡面鎖了。誰也不見。
她在所有人和事都遠去了之後,花了三天時間熟悉自己住過的遠笙閣,方纔發現,當初她一顆心全牽掛在椴楓身上,可謂心盲。而椴楓……她也未見得真的討得好,他二人冷戰了一年多,此後她的心裡只有對椴楓的怨和愛,其餘的所有全都入不了她的眼,難怪落到如此下場。
活該,真是活該!她豔麗的眉目倏爾開展,麗得驚人。
可惜了百骨的手藝,這麼美麗的容貌終究再不爲人盛放了。她倚着緊閉的門戶,笑了。
她這輩子都沒有這麼肆意過。
雖然知道如今的她已非先前的她,她不能流淚,然而在懷卿樓裡,她卻遵守了自己的心意。想笑就笑,想哭就哭,肆意的活,這樣纔是自由。可惜她明白得太晚。
她淡然的看着那隻椴楓捏壞的左手,就這樣吧。好歹會疼,也是一生。
她的婚姻,由幸運走向不幸,也有她的錯。
只是,什麼都不重要了。
椴楓,我只願下輩子,我倆不相識,不相知,那就不相愛,不相怨。
你娶一個你喜歡的女子,生兒育女,我嫁一個愛我的男人,相夫教子。
再不相交。
三個月後,緊閉的遠笙閣突然門大開,有嚇人趕快去通知椴楓回來,未及椴楓回來,飄然遠遊的顧懷遠二人卻來了,帶着舒梨聲手札。下人不敢阻攔,顧懷遠好生安撫許久,讓百骨先進去。
百骨進門之後右拐,穿過一個二房,在花廳裡找到了舒梨聲,她穿着淺綠色對襟襦裙,腰上繫着叮噹作響的百子鈴,衣服的顏色有些褪了,想是擱置了很久。今日已是暮春,陽光正好,光影投在她的身後,看起來很美。她正提筆寫着什麼的模樣。百骨看着她安靜的背影,有些不可名狀的難受。她仍記得初見舒梨聲的時候,她一身大紅色錦裳,從頭到腳無一不彰顯生機;她大聲的罵着蘇怡,長安街頭圍觀的人很多;百骨還被人非禮,那天夜裡被顧懷遠修理了一頓;片刻後將他們迎進去,她穿着一身撒花煙羅衫,秉着一把柳絲桃花扇,笑起來嫵媚動人,形容俊俏,與先前潑婦似的罵街形象截然不同,叫人咋舌;……
這樣一個鮮活的人,時隔三個月後,怎麼就消瘦成了這個模樣?
她繞到舒梨聲前面去,卻見她已經閉上了眼,頭有些低垂,似乎方纔提筆蘸新墨,正要揮筆一般。她面前鋪開了一張紅筏,上面只有兩個字:椴郎。“郎”字後面是一大滴墨水,然而她的字跡娟秀而工整,有人說字如其人,這麼娟秀的字跡,百骨也不相信她有朝一日竟如潑婦一般在街頭撒潑罵人--可見她對椴楓愛之深,可是椴楓他明明就負了她。她給出的心再也收不回來,所以她去了。
百骨看着她寧靜的容顏,有些難過。
她想:舒梨聲,我其實很喜歡你很想和你做朋友來着,我也死了,還死了很多年。那你能來找我麼?顧懷遠是一個很爛的道士,但是他人很好,我帶你去求他,讓他將你復活……不,不復活也成,像我一樣,咱倆作伴好不好?
可她轉念一想,舒梨聲那麼驕傲,會不會願意再來人世苟活一遭呢?會不會願意和她一樣,做一個會移動的妖精,跟活人無異,卻不能流淚不能吃東西不能呼吸?
……想必,她是不會願的。
百骨突然想到三個月前,舒梨聲差自己的心腹丫鬟交給了他們一封信,叫他們今日來椴府爲自己收屍,初時百骨還不信,爲何舒梨聲能夠猜到自己什麼時候會離去?
顧懷遠看着百骨,眼神很複雜,最終卻什麼都沒說,揉了揉百骨的頭,百骨心裡難過也沒和他嗆諸如“你再摸我的頸椎就要斷了”之類的話,她只是輕輕將自己埋進顧懷遠的懷裡。
她將一直扛在背上的大包裹輕輕放在地上,打開後卻是一個寒梅與雪爭豔的圖案的大瓷瓶,頂多稱得上素雅。
百骨一邊放置花瓶,一邊唸叨:“舒梨聲啊,你對容身之所要求還真高,我和顧懷遠一路馬不停蹄地跑到江州府那邊纔買到這種樣式的陶瓷,又馬不停蹄地趕過來,可算累死我了……你可真像是掐着時間走的。”
她突然想起,舒梨聲的孃家,就在江州府那邊,頓時有些啞然——舒梨聲知道自己身爲椴家主母,自然是不能回去了。而瓷器是土做的,江州府的土如今將她裹住,她也算是以另一種方式迴歸故鄉了。
百骨爲她嘆了口氣,又開始繼續幹活,在地上攤開一張大布,“……其實有個容身之所還是不錯的,像我吧,當年死的時候極可能被人棄屍荒野了,如今才落得跟了顧懷遠那個臭道士的悲催結局……”她話音未落,便聽得一聲“咯吱”的聲音,卻不知是誰力大無窮將整扇門都拆下來着——
“舒梨聲!你又在玩什麼把戲!”門口傳來一聲怒吼,卻是椴楓的聲音。百骨的話被打斷了,她卻並沒有生氣,靜靜直起身來。椴楓三步並作兩步走上前來,看也沒看百骨一眼,徑直走到舒梨聲身後,手已經握住舒梨聲消瘦的肩頭,往後一摜。舒梨聲身體原本沒有支撐,在這麼用力的一拉之下竟然直直倒下,手中握着的狼毫無力似的脫手,在椴楓白色的長衫上拉下一道慘不忍睹的墨痕。椴楓瞳孔一縮,手上動作不停,迅速將舒梨聲攔在懷中,卻發現了她的異常——
許是舒梨聲面容過於恬靜柔和,椴楓有些不敢置信地扶着她已冷掉的身體:“聲兒……聲兒?”他的手劇烈的抖起來,後面一衆跟隨進來的姨娘也呆呆的立着,蘇怡也在裡面,穿着明麗的大紅色錦裳,恰是三個多月前,百骨第一次見到舒梨聲時她穿的衣服的款式。百骨鄙夷的看着她。
她的臉上帶着不加掩飾的嫉恨,百骨不知道得怎樣的恨意才能讓她在死者面前仍然如此。
他用手探了探鼻息,卻發現懷中人已停了呼吸。“大夫……找大夫……”椴楓有些慌亂的喊道,卻發現沒有人動。主母已然死透了,明眼人誰看不出來?
椴楓瘋了似的隨手抄起桌子上一個竹製筆筒往地上一擲,眼光銳利如鷹:“廢物!快去請大夫!”衆人才如醉方醒,幾個小廝已飛快地衝出去,百骨甚至還來不及阻攔。顧懷遠對蘇怡說:“蘇姨娘,你帶着這幾位姨娘先請回吧……我想,現在的狀況許是椴老闆不想讓人看見的。”
蘇怡是唯一一個知曉內情的人,因此也只是猶豫了片刻便點頭帶着所有人離去了,還很善解人意的命幾名小廝在門口守着不許旁人進來。
百骨白了椴楓一眼道:“椴老闆,舒梨聲已經去了,你何必這樣呢?”
椴楓的臉越發的白,他似乎沒有聽到百骨的話,只是抱着舒梨聲:“聲兒……”
百骨又提高了聲量複述了一遍,椴楓像是方纔聽到一般,面容冷峻,目光似乎要殺人一般,隨手擲出一個茶盞,劃出一道弧線,“嘩啦——”落在百骨的腳下。
不見得百骨怎麼移動,瞬間之後她竟然已到了椴楓身畔,她盯着椴楓,不容許他有片刻躲閃,她眼神如勾,椴楓不知她對自己使了什麼法,卻不由自主地回看着她。
百骨難得的犀利了,盯着椴楓,一字一頓地說:“椴老闆,舒梨聲三個月前給我們寫了一封信,囑咐我們今日拆開看,然後她深鎖遠笙閣。信中所寫的內容我不必贅述,只一點,她求我們買瓷瓶的錢一定要自己出,她說她沒用了一輩子,最風光的時候竟是當年在繡樓上懵懵懂懂的刺繡之時,時至今日她已沒法回頭。
“她說,哪怕是死,也不進椴家的祖墳。她不要椴家一枕一席,也不要你椴家一分錢。她希望我能將她的屍體燒掉,裝在一旁的瓷瓶中。若有來生,只求與你不要相識,不要相知,做一對陌路人就挺好。
“她希望我們遊山玩水之餘,將她葬在一個風景如畫的地方。請椴老闆還是離開吧,我會好好完成她的囑託。而你,想來,她如今是不願意見到你的。”
何止是如今,分明是想要永不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