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事莫將和淚說,鳳笙休向淚時吹.腸斷更無疑
是夜。
再見,康熙並沒有忙着與沈宛互訴思念,而僅僅是摟着她,兩人久久沉默着。沈宛靠在康熙肩上,享受着心靈難得的平靜。
若是有一天面對他也不能再心平氣和了,該怎麼辦?
“宛兒,太冷嗎?”時值九月,秋風稍起,沈宛冰冷的體溫讓他憂心。
“不冷。”孩子沒有了之後,她的體溫就一直很低,而她,再也不懼怕寒冷了。
雖聽她這麼說,可康熙還是脫下外衣披在沈宛身上。江南的月,上次看已是近六年前的事情了。
“此次南下,可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辦?”沈宛輕聲問。
“宛兒,今兒咱們不談這些好嗎?”心中有一種很不好的感覺。他愛她,寵着她,可是卻也覺得自己欠她的東西越來越多。
他付出了,她同樣也給予了。可是這份愛爲何今天看來那麼不對等?他欠她,欠了好多,欠了一生一世。
無聲地嘆了一口氣。“宛兒。你怨朕嗎?”
“怨過。”
沈宛的話讓康熙渾身一震。
“可是,就是離不開。”
“我欠你的。”他的臉上淨是苦澀。
“玄燁。”沈宛看向皓月。此刻有他的懷抱可以依靠,心中的清苦竟神蹟般地退了許多。原來,只消他一個懷抱,她就可以嚥下世間萬苦。
靜夜起相思,她只是在想,如果恨離此刻在他們懷中……
“嗯?”
“恨離。我們的孩子,名叫沈恨離,不要忘記了,好嗎?”
還着她的手陡然收緊,然後顫抖。許久,康熙鬆開了她,他單手擡高她的下巴。“爲何不哭?”
沈恨離!
他的孩兒竟叫沈恨離!沒有冠他的姓……
他現在就在她身邊,爲何她不哭!
沈宛僅是微笑着搖頭。
他在她眼中看不見一絲淚光,冷若清秋。
“玄燁,我不是故意把他弄丟的。我想要他,可是……”她別開臉,轉而空洞地看向一處。“我要不起他……”
“咱們還年輕,孩子隨時可以再要。”康熙安慰她。
沈宛搖頭,轉身依偎進他懷裡,像只貓咪一般呢喃着。“不要孩子了,不要了。我有玄燁就夠了,我只要玄燁……”
在孝莊的睨視下狠狠地摔了一跤,她已經清楚自己有多不自量力了。她能留住他多久?一晌貪歡也罷,她只想在這一刻留住他。
她少有的撒嬌舉動,讓他心情無憂來地更加沉重。
“玄燁,若是哪一天你不要我了,會不會一聲不吭地離開?”
“不會。”
不會就好……那應該會知會她一聲的吧?也好。至少她不會像個傻瓜一般再在這裡傻等。
“你這個女人!”這麼多空閒的時間,原來都是在胡思亂想這些東西!“你聽着!我只說一遍!”康熙掰正沈宛的臉,讓她正視自己。“我,愛新覺羅玄燁,此生只愛沈宛一人,如若背棄,必遭天塹。”
沈宛沒有阻止他的動作。她像個孩子一般笑着。就算只是謊言,這也足夠了……他是真的愛她,她知道。
只是,她愛不起,他要不起……
恨離……那匆匆一眼,就是他的孩兒……
知道孩子沒有了的那一刻,他鑽心地痛,可是卻也更擔心她,憂心她如何面對一切。她告訴他,她很好,可是他根本不相信。
他恨自己,恨自己不能陪在她身邊。
失去孩子的痛沒有延續很久,他早已被爭食埋沒,只是午夜夢迴的時候時常汗溼驚醒,然後心微微地抽疼,他不知道那一刻她是不是也在心疼……
沈恨離……
“皇上?”李德全出聲提醒主子,煞是疑惑。這一份奏章,皇上已經看了將近半個時辰了。
“容若。”康熙乾脆放下手頭所有的事情。“你可知恨離何意?”
納蘭性德一愣,隨即點頭。
“朕這兩天一直在疑惑,爲何宛兒要爲孩子起這樣的名字。恨離……朕不懂……”他皺起眉頭。這個名字,恨離。她告訴他孩子是她不小心沒有的,可是爲何要恨?他說過,想要孩子他們可以隨時再有。
孩子沒有了,她傷心,這他知道,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他也痛不欲生。可是,時過境遷,她依舊耿耿於懷,甚至要靠佛性安撫自己,這又是爲何?單純的失去,會如此嗎?
“派人去江寧把曹寅給朕找來。”康熙突然下令。既然大家都不肯說,那他就自己查。
“皇上!”納蘭性德單膝跪地。“請不要再揭開沈姑娘的傷疤了,她好不容易纔淡忘了一些。”
見納蘭性德如此講,康熙更是覺察到了其間的蹊蹺。他眯起眼,目光陰沉了下來。“朕的孩兒,並不是宛兒不小心流掉的。”他語氣肯定。
納蘭性德不語。
“納蘭性德!”康熙大掌拍在書桌上。“你知道事情的真相,可是卻不告訴朕?你可知,謀害皇室血脈是怎樣的罪過?知情不報,你是想將你阿瑪一起連累了?”
納蘭性德低頭不語。
“你到底說是不說!”康熙大步上前,一把扯起納蘭性德的衣襟。
“皇上,孩子已經沒有了,又何必如此執著。”
“那是朕的孩兒!”康熙咆哮。
“就像沈姑娘說的,多一個心懷怨恨的人又是能如何。”
“朕要殺了那個人!”
“皇上殺不了那個人。”納蘭性德筆直地望進康熙眼中。
康熙瞪着納蘭性德許久。起先是憤怒,再是不解,然後是疑惑,然後眼中開始聚集起驚訝與不敢置信。他推開納蘭性德。“是……”
“皇上!”納蘭性德再次跪地。“您若是真的憐惜沈姑娘,就不要再追問這件事情了,今日微臣所說的,您也當做不曾聽過。”
是他至親的人……不!他不相信!絕對不相信!
“皇上可曾記得沈姑娘佈施天下七日?可知她每月初一十五開濟貧民?靈緣寺旁的那個墓塚……”
還未等納蘭性德說完,康熙便衝了出去。
“皇上!來人……”
“李公公,我會跟着皇上的。”納蘭性德快步追了出去。
“愛兒恨離之墓”,康熙遠遠地看着墓冢。
“求得,放下……”他的目光掠過石壁。宛兒,你竟是受了多少苦?原本他以爲的愛,竟讓她遭受了這些……
沈恨離……
孩子,你可怨恨皇阿瑪?因爲皇阿瑪的關係,讓你來不及見到這個世界便夭折了;因爲皇阿瑪,你額娘承受了那麼多。
你,可怨阿瑪?
天空飄起了細細的雨絲,冰冰涼涼,就如同沈宛的體溫一般。心頭突然撞擊過一陣劇痛,痛得他直不起腰桿來。
走近,康熙緩緩地跪倒在墓前。“恨離……”
納蘭性德遠遠站在一邊守護。看着那副扛起天下蒼生重擔的肩膀此刻劇烈地顫抖着,他無言以對,此時說什麼都是枉然。
突然發現,這個威嚴莊重的王權偶像,此刻脆弱地不堪一擊。他是個父親,一個痛失愛子,心疼自責地想殺了自己的父親。
他流淚,卻哭不出任何聲音。對孩子的歉疚,對沈宛的歉疚,此刻如山下潮起的太湖湖水一般,幾欲將他滅頂。
煙霧般的雨絲,將天空與太湖密密地編織在了一起,就如同此刻斷腸人的心緒一般,綿綿地,將天地一同傾倒塌壓了下來。
喘不過氣的痛,徹骨……
這是,生命無法承受的痛……
而今日之後,皇上與沈宛之間又該如何?一切都不曾改變,可是一切卻又都變了。那一條他們兩人曾經共同擁有的生命,如同他們之間的未來一般,悄然流逝。守護着的江山,所付出的代價,又豈止如此?
此恨何時已。滴空階、寒更雨歇,葬花天氣。三載悠悠魂夢杳,是夢久應醒矣。料也覺、人間無味。不及夜臺塵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釵鈿約,竟拋棄。
重泉若有雙魚寄。好知他、年來苦樂,與誰相倚。我自中宵成轉側,忍聽湘弦重理。待結個、他生知已。還怕兩人俱薄命,再緣慳、剩月零風裡。清淚盡,紙灰起……
“怎麼纔出了一趟門,就變成這樣。”沈宛驚訝地起身迎向攙着昏昏沉沉的康熙的納蘭性德。“發生了什麼事?”
“淋了雨,受累了。”納蘭性德顧左右而言他。“我先將他扶進去,你幫他擦乾身子。”
“嗯。”沈宛亦步亦履地跟在兩人身後。
“奴才這就去請御醫來。”御醫在蘇州驛站,離“一痕沙”有一段距離。
“李諳達,先讓人煮生薑茶上來吧。”康熙被扶上了牀,沈宛已經拿了乾爽的衣服站在他身邊了。
“是。”一下子房間裡就只剩下兩人。
沈宛用最快的速度脫下了康熙身上的衣物,並用乾布巾細細擦拭,擦拭乾了身子,她給他換上了乾爽的裡衣,蓋上被子。
“玄燁。”沈宛坐在牀頭,“配合我一下,把頭靠在我腿上,我幫你把頭髮擦乾,不然要生病了。”
細細地擦拭着他的頭髮,回神才發現,他已經盯着她看了許久。
“這麼大的人了,還跑出去淋雨。”
康熙嘆了口氣,側身抱住沈宛的腰身。淋了一天的雨,卻始終淋不去心頭的自責與心疼。她不該收到如此不公平的待遇,他想爲她討回一個公道,卻不可以那麼做。
皇祖母怎麼能忍心?忍心害了他最心愛的孩子?僅僅因爲孩子的生母無權無勢嗎?孩子是那般的無辜……
他還來不及看一眼這個世界,甚至……宛兒她……
“玄燁,怎麼了?”腰間的力道越來越大,沈宛疑惑地開口詢問康熙。
“宛兒,說些佛理給我聽。”
沈宛淺笑着,素手輕撫着他的發。“遇見不順心的事情了?玄燁也有想不通的事情嗎?”
“宛兒,這次我想不通,解不了,原來把自己囚禁起來的感覺是這樣的,我……”他將頭埋在沈宛懷中,悶悶地。
“佛渡不了人,只有自己能放了自己。”
“我……放不開。”
“八苦中,人總認爲放不開最苦,今玄燁也嚐到了,其實我有些開心。”
康熙轉頭,從沈宛懷裡仰視她。他看見她溫婉的笑,卻不若曾經那般沁人心脾。他眼中裝滿了心疼。“爲何?”
“玄燁你總是遊刃有餘,有的時候,我甚至認爲你是無情的。今日你爲情所苦,不論那個人是誰,我都高興,至少你有了凡人的感情。何爲放不開?在你看來,你放不開心中所苦,可是在我看來,你放開了你自己。”
伸手細細描過她的眉眼。“讓我苦的人是你。”
沈宛疑惑,但依舊沉默。
“你總是將苦放在心裡。什麼都不跟我說,受了委屈自己承受,受了傷害默默忍受。這幾日我總在想,是什麼讓你如此放不開,非要每日去佛寺才能安寧。宛兒,回首看我們這六年走來的路,模模糊糊,我竟看不見自己的一絲付出。我總是在你身上予取予求,卻從來沒有真正給了你什麼。我欠你,一直欠你,越欠越多……”
“你把我放在心上了。”握住他在她眉梢遊走的手,沈宛低聲道。“這就夠了。”
“不夠!我想將你留在我身邊,把我有的全部都給你……”
沈宛點住康熙的脣。“玄燁,你知道我要的並不是這些。我想要的,你現在都給我了,我沒有不滿足。”
康熙只是搖頭。
“不要覺得虧欠了我,我不要你對我的愛建立在憐惜和愧疚之上,這樣只會把我遠遠推開。”
“宛兒。”康熙握緊沈宛的手。“答應我永遠不會離開我。”
“如果我可以不離開你,我就絕對不會離開。”沈宛答道。
她話中隱含的意思,如今康熙隱約懂了一些。她總是在爲未來的事情設想,她從來不給他承諾,也不要他的承諾。他們的未來,太多不確定,太多變數,太多……障礙……
“我想要個宛兒給我生的孩子。從熱河回京後,看到那些妃嬪,我總是在想你大腹便便的樣子,想着你腹中孕育着我們的孩子,我就沒有由來的感到幸福,這跟我這麼多年來見到兒女出生的喜悅真的不同。宛兒……”
見他急切地想表達什麼,沈宛僅是用手輕輕拿捏着他的後頸,希望他能稍稍放鬆一些。
“好多次,我都幾乎控制不住衝動要逃出京城來看你。我想跟你一起期待孩子的到來,還想像你在信中將的那般,在深夜聽孩子的心跳,用手去感覺孩子像個小圓球一般在你腹中滑動的瞬間……”康熙眼眶泛紅。“可是我甚至連這樣都來不及就失去了他……我不止一次在心裡構想,親自教他做人的道理,親自教他騎射,親自教他帝王之道,親自將我擁有的一切都給他……”
“玄燁。”沈宛有規律地繼續受傷的動作,臉上只剩下苦笑。她曾想過,如果他與她提起孩兒,自己會哭,可是今日卻發現,她已然流不出眼淚來。“如果孩兒給你的回憶能是幸福的,這就夠了。”
她與他分享的一切,他如此清晰地記在心裡。失去了,但是如果在他心裡的記憶依舊鮮明幸福的話,那比什麼都好,比什麼都好……
“那你呢?”康熙臉上只剩下痛苦。
“我……”沈宛深思。“我只是不想忘記了他。”不論記憶是幸福還是殘酷,只要往不了,就好。
“我們都不要忘……”他哽咽,躲在她懷裡,第一次與她一同心疼緬懷逝去的孩兒。可是他也發現了,自始至終只有他一個人流了淚。
這個女人,她堅強地拒絕流露一絲脆弱。她不流一滴眼淚……
幾近嘆息的語氣,康熙終是沒有勇氣詢問她一切。“我要替孩兒積功德,讓他能早登極樂。”
“嗯。”沈宛點頭微笑。
怎樣才能永遠將她留在身邊?“宛兒,咱們再要個孩子吧。”
他的話讓沈宛全身一僵。
“我想要個孩子,被皇祖母拿走的一切,咱們全要回來好不好?”
“不好。”她淡淡地凝視他的眉眼。“你愛新覺羅家的孩子,我不要。”
康熙愣愣地看着沈宛,彼時心痛難以附加。誰說男兒有淚不輕彈,他看着她,淚水滑出剛毅的眼角。
終於,覆水難收了嗎……
“宛兒……對不起……”抱緊沈宛的腰身,康熙最終還是隻能溢出一句抱歉。
“對不起……”她亦愧於他。
清淚盡,紙灰起……
便做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
對百姓來講,受戰爭傷害最大的是他們,可是戰火過後,最容易從戰爭裡恢復過來的,也是他們。沒有了生命的威脅,他們的注意力又重新回到了——如何活下去的問題上,以及,遠在寶島的親人們的安危。
臺灣海戰期間,福建沿海實行了極其嚴厲的海禁。那次的海禁是由姚啓聖全力實行的,可是康熙二十二年十一月,正當朝廷以□□告祭孝陵的同時,姚啓聖逝世,享年六十。
由於對福建各項情況最瞭解的人不在了,所以何時再開海禁成了目前爭議比較大的問題。開海禁的事情就此耽擱了下來。
載着“皇帝”南巡的皇鑾現在纔剛出了京畿之地。康熙此次秘密南下不止爲了早些見到沈宛,更爲了去福建視察。
只不過現在,去福建的目的,除了視察之外,更是想探視民情,瞭解民怨,解決民生。
他承諾她要爲他們的孩子積復得,此時能做的,也就只有這個了。
他們的恨離,他能爲孩子做的,如今只有這些了。
待康熙一行來到福建,早已在這裡等候他們的是吏部右侍郎陳廷敬。淡淡地看了沈宛一眼,陳廷敬便開始向康熙說明這幾日他見到的情況。
“……所以,微臣還是認爲,海禁儘早要開。”敘述了許久,陳廷敬簡短地發表了自己的看法。
“朕也……”康熙剛要開口便發現沈宛無精打采地坐在一邊。“宛兒,累了?”
突覺目光都集中在了自己身上,發愣着的沈宛回了神。她搖頭,然後站起。“屈兒,陪我去外面看看。”他們在國家大事,這樣的場合並不適合她一個女子在場。收到陳廷敬的探究和稍顯不滿的目光,沈宛起身出去。
“皇上……”陳廷敬的聲音再次想起,康熙也只能重新投入關於“開海禁”的討論。
時至十月,秋風稍起。沈宛一襲白衫,外罩白紗,發似流雲,曾經靈動婉約的眉目如今淡然清冷,帶着淡淡的疏離,儼然如飄然欲去的仙子。
微微向緊閉的房門看了一眼,沈宛扯出一抹淺笑。又是一位賢能的忠臣,玄燁的江山,天時地利人和。“屈兒,做人當如此。”
“姑姑,咱們去前堂轉轉吧。”歐陽屈僅是表示明瞭地點頭。十四歲的歐陽屈,已然成爲一個讓小姑娘家臉紅心跳的翩翩美少年了。許是從小就跟了沈宛,日夜相對,他的眉宇間竟有了幾分沈宛的影子。與沈宛是有相像,只是那一雙像極了他生母的媚眼,讓他從小到大無論走到哪裡都被人誤認爲是女子。
“好。”十四歲的歐陽屈,已稍稍高過沈宛,在同齡的孩子中,顯得異常出衆。“屈兒。”
歐陽屈轉頭看沈宛。
“沒什麼,只是突然覺得屈兒長大了。”沈宛笑起,是已很少見到的開懷。初見他時,他還只是個失了父母,尚在襁褓之中的可憐孤兒。而今,已然成爲她生命的支柱之一。什麼時候,他們之間的角色變了。
“姑姑終於注意到了。”歐陽屈也笑,他單手牽引住沈宛的手,腳步輕緩。
“是啊,我的屈兒長大了。”沈宛隨着歐陽屈的牽引,緩步向前走。
“所以今後可以由我來保護姑姑了?”歐陽屈似詢問,可是用的卻是肯定的語氣,隨即又像是怕沈宛拒絕一般,補充道。“是姑姑自己說了我長大了的。”
“好。”她滿足地笑着。沈宛回想起幼時的歐陽屈,小小個頭,無論到哪裡都以她的保護者自居,煞是可愛。“一直都是屈兒在保護姑姑。”
“屈兒不止要保護姑姑。”歐陽屈單手推開後堂直酒樓的門。
沈宛不再說話,任由他將她帶去一個角落裡坐下。
“這海禁一日不開,我就一日不能安心。我娘年事已高,弟弟從小被嬸伯帶去了臺灣,我就怕朝廷幾年不開海禁,我娘要是等我到弟弟回來……”隔了兩桌的年輕人搖了搖頭,看起來很是苦惱。
“海禁是一定會開的,朝廷也即將要派巡道去臺灣了,也許待那邊安穩一些就會開海禁了,你莫着急。”他身邊的朋友安慰他。
“就怕上頭沒有時間煩我們這裡的事情。”年輕人看了看熱鬧的大堂,一臉神秘兮兮地靠近他的朋友。“我有一個親戚在宮中當差,這次也隨駕南下了,據他所說,皇上早就不在鑾車裡了。”
“不在鑾車裡能去哪裡?你別聽他們亂說。當今皇上真真已經是難得一見的好皇帝了。”
“當然是去會紅顏知己了!聽說這趟南巡,還是皇上不顧太皇太后的反對執意成行的。鑾車剛出紫禁城,皇上就帶了幾個人先行南下了。現在不知道躲在哪個軟香溫玉的懷裡逍遙快活呢。”那人說的煞有其事,好像自己親眼所見一般。
“真有此事?”
“這種事情還哪來開玩笑不成!”
“其實也不奇怪,英雄難過美人關。皇上是天子,可是終究也是凡夫俗子,多情不是錯。”那人笑。
“說是這麼說沒錯。可是爲了紅顏知己冷落後妃,甚至與太皇太后起了口角衝撞就不是一件好事了。家和萬事興,尤其是皇家,你看看歷史上的朝代,大部分禍起蕭牆。這紅顏禍水的例子還少嗎?”
“那倒也是。”
“而且……”兩人始終交頭接耳。
沈宛表面上仍是平靜地喝着茶,但是握着茶杯的泛白的關節看出了這兩人的一席話對她造成了多大的影響。扯住了已經站起的歐陽屈的衣角,沈宛搖頭。
“姑姑……”讓他幫姑姑出氣!
皇帝的風流韻事,本事就世人喜愛談論的話題。如何防民之口?
“帶姑姑去福州的市集看看。”
“這裡不若蘇州繁榮,有什麼好看的!”心裡還窩着氣,歐陽屈看着嘈雜的人羣,不由地更是煩躁。但他還是依言帶着沈宛出遊,只是自懷中掏出的紗巾讓沈宛無奈地搖頭直笑。
“屈兒,今後姑姑也許會聽見更多這樣的言論,皇帝的事情天下人本就都會去談論,難道你要爲姑姑封盡天下人的口?”這孩子心疼她,她知道。
“如果可以!”
沈宛無奈地噤聲。
前方傳來來吵雜聲,人羣圍了好幾圈。
“姑姑,咱們繞別的街道走吧。”
如果是以往,沈宛會完全沒有異議,可是今天……
“去看看吧。”
“那裡人雜。”
“可是不是有屈兒在保護我嗎?”
無奈之下,歐陽屈只能護着沈宛擠進看熱鬧的人羣中。一見到眼前的畫面,沈宛就不舒服地皺起了眉頭。
兩個與歐陽屈年紀相仿,衣衫襤褸的少年被人綁在一起跪在地上。綁住少年的人穿着一身布衣,像是某大戶人家的管事,但少年卻滿身污垢,血跡夾雜着令人作嘔的味道,一陣一陣朝人襲來。
“作孽啊!這兩個孩子,不知道被人轉手賣了多少次了,每次賣主都不一樣,每次都滿身是傷。”他們身邊的一位菜市婦人好像對這場景見怪不怪了。
沈宛看了婦人一眼,又轉頭看向跪在地上的兩個少年。右邊的少年微微擡頭,兇狠不屈的目光掠過人羣,最後視線又不屑轉回地上。也許,她能猜到爲何他們會被如此多次的專賣了。
“屈兒。”沈宛輕喚歐陽屈。
歐陽屈皺眉,搖頭。
沈宛自己上前走了一步,反被歐陽屈拉住。無奈地嘆氣,歐陽屈打開摺扇,向前走了好幾步。“我買他們。”
喧譁吵雜的人羣頓時安靜了下來。所有人的目光皆定在了這個美得有些過火的少年身上,包括跪地的兩個少年。
“小公子,你有錢買他們嗎?”這個少年衣着雖光鮮卻不是十分豪華,能付得起他要的價嗎?這次販賣少年的男子仔細觀察着歐陽屈。
歐陽屈單手遞給男子一疊銀票。“付不付得起會讓你知道的。這是定金,我給的價格絕對會令你滿意,你只消把這兩人送到‘一痕沙’就行了,告訴那裡的人,就說是屈少爺叫你來的。”他媚眼掃過兩位少年。“記得走後門。”
“是是!”接過銀票,男子連着幾下點頭哈腰。
“滿意了?”歐陽屈收起摺扇,踱回沈宛身邊。“現在是繼續逛,還是回去?”
沈宛微笑着點頭,柔和的目光投向少年。“回吧。”
待兩人離開。
“原來是‘一痕沙’的人啊,大善人啊!”
“是啊,‘一痕沙’的主人那麼有善心,這兩人怕是不會再過苦日子了。”
“是姐弟吧?眉眼有些像啊。”
“應該是吧,真是俊啊。”人羣討論了起來。
少年對視,皆露出不屑的神色。
“人在哪裡?”做完今天的晚課,沈宛放下佛珠,輕聲問安靜地坐在一旁看賬本的歐陽屈。
“姑姑還惦記着?”歐陽屈皺眉。其實他也沒多做過問,只是讓人送了一筆銀子給男子,然後吩咐下人把少年打理清爽,準備有什麼事情明日再說。
“自是。”沈宛起身。“把他們帶來見我。”
蕭瑟與匡政被兩個下人帶進這件富麗堂皇的房間,然後看見了他們所謂的主子。白天沈宛戴着面紗,他們沒有看清楚她的長相,只知道是個美人兒,沒想到近看竟是如此賞心悅目。
兩人放肆的目光,讓歐陽屈不悅地皺起了眉頭。“姑姑,有什麼事情我來問他們就可以了,你去休息吧。”
“我還不累。”沈宛放下茶杯,走向立得筆直的少年。“可知我爲何要買了你們?”
“你肯買,我們還不肯賣!”匡政橫眉豎眼。
“小子!要不是我姑姑大發慈悲,你們現在還在那販子手裡受苦。”歐陽屈不允許任何人對沈宛不敬。
“不男不女!”匡政瞥了歐陽屈一眼。“你們這些人所謂的善人,說罷了都是些僞善的吸血鬼。”
“屈兒。”沈宛制止了歐陽屈的再次發飆。“本來我確實不想插手,可是你們的眼神讓我改變了想法。聽說你們被賣了很多次,可是我還是在你們眼中看見了不屈,所以我買下了你們。”
始終沒有反應的蕭瑟此時擡起了頭。“就因爲眼神?”
“否則你以爲你們身上還有什麼讓我看中的?”沈宛淺笑。
溫婉卻疏離冷然的笑容,讓兩位少年怔了一怔。
“雖然我買了你們,但是我並不勉強你們。若你們不想留在我身邊,明天你們就能離開;若是想留在我身邊,那我會請人叫你們讀書認字。”
“爲什麼?”蕭瑟問。
“我從不強求人心。但你們若是自願,我定會將你們培養成材。”沈宛走至歐陽屈身邊。“對於‘一痕沙’未來的主人來說,屈兒需要信得過的左右手。”
歐陽屈驚訝地看向沈宛。這是她第一次明確在他面前說出這樣的話,但是他不接受。不能僅僅是因爲那些蒙古大夫的幾句話,姑姑就放棄了所有。她和皇上還會再有孩子,他堅信。而他想要的,並不是一個“一痕沙”,而是永遠陪在姑姑身邊。“姑姑……”
“屈兒,我沒讓你開口。”沈宛背對着歐陽屈坐下。“你們認爲呢?”
蕭瑟面無表情地別開視線,匡政思量着什麼。
“不用急着給我答案,這是你們自己的人生,應該由你們自己考慮清楚再做選擇。天色已晚,我讓人先帶你們去廂房休息,幾日思量後再給我答案。”
“不用了。”蕭瑟看着沈宛。“我跟你。”
見蕭瑟已決定,匡政也點頭。
“這麼輕易就決定了?”沈宛問。
兩人點頭。“我叫蕭瑟,十三歲,他叫匡政,十四歲。”
沈宛轉身面對歐陽屈,“我將他們交給你了,別讓我失望。”對於歐陽屈,她從來都是給予全部的信任。
門此時被人從外面推開。
剛進門的康熙愣了一下,顯然沒有想到房間裡此時有這麼多的人。
“議完事情了?”沈宛臉上漾起溫暖的笑容,有別適才的淡漠。
“嗯。”康熙走近沈宛,端起她剛纔飲用過的茶水喝了一口。“現在唱的是哪一齣?”
“沒什麼,只是替屈兒找兩個伴。”沈宛答道。“我總是要離開他的。若是哪一天‘一痕沙’交到他手上,我希望他那時已經有獨擋一面的能力了。”
康熙點頭,不置可否。在他看來,歐陽屈若早日接手“一痕沙”並擁有沈宛一般的聰慧與手腕,他便可放心將沈宛帶走。“那屈兒可滿意?”
“這就要問屈兒他自己了。”她轉頭看向歐陽屈。“晚了,去歇着吧。蕭瑟、匡政,這幾日你們先養着,歇息夠了再開始做我交代的事情。”
三人點頭,魚貫走出房間。
“今日去市集了?”康熙走近沈宛,拉着她做到牀沿,圈她在懷。
“嗯,福州的市集很熱鬧,一點都看不出臺灣海戰有什麼影響。”沈宛大方承認。
“是啊,還撿回來兩個少年。”康西調侃她。
“玄燁,相信我,我撿到寶了。這兩個孩子,若是□□得好,將來即使做不了廟堂偉器,我也保證他們能像屈兒那般爲你守着江山。”沈宛信誓旦旦。
她走的每一步,都是在爲他考量。
康熙笑而不語。“宛兒,等屈兒羽翼豐滿了,你就跟我走吧。我承認我給不了你唯一,但是我保證我的心只給你一個人。”
沈宛磨蹭着康熙的下巴。“玄燁,不要談論未來未來的事情好嗎?未來皆不再我們的預料之中,所以我們也不要去想,像現在這樣守着你我已經很滿足了。”不去期待,也就不用失望了。
紫禁城留給她的,終究還只是噩夢般的記憶……
康熙二十三年十月,康熙帝下令重開福建海禁,與此同時,南巡途徑黃河,視察北岸諸險。
康熙帶着沈宛一路北上,與南下的南巡隊伍在山東境內回合。
那是沈宛第一次見到人以“相國”榮稱的明珠,他“掌儀天下之政”,與索額圖同爲權傾天下的權臣。
若是說“見”,那倒也不盡然。明珠是治理黃河的主力朝臣,南巡黃河,他定是伴駕左右的。第一次見他,他身後跟着納蘭性德,父子倆好似剛說完事。而她身後,跟着三個少年,好似真的有些高調了。
看了沈宛一眼,明珠在納蘭性德耳邊輕聲地交待了幾句,見後者點頭後才離開。然後納蘭性德舉步向她走來。
“明相是有何事要吩咐的?”
“不用理睬。”納蘭性德搖頭。“要跟我一起出去走走嗎?”
沈宛點頭。“屈兒,你與瑟兒、政兒先去辦事,我和納蘭大人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