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終生不願再見他, 也原以爲今生不會再見他。
是的,真的不會再相見了!
沈宛失神地盯着那逆着光透過屏風的模糊身影。相顧無言,只是再也沒有了眼淚。沈宛轉身靠在屏風上, 不願意再去看他。
康熙站在屏風前。他看不見她, 卻能聞到空氣中獨屬於她的馨香, 如桃夭一般, 醉得他忘記了天南地北。
“今日……”康熙開口, 卻發現自己的嗓音沙啞。
“俄國的事,花了不少心神吧?‘一痕沙’開不到那邊,派出去的探子帶回來的也不是什麼有價值的消息, 所以幫不了你了。”她開口便是國事,比他鎮定, 比他淡然。
“嗯。”康熙應和。“你好嗎?”
“嗯。”
“容若對你可好?”
沈宛的喉頭不由一陣緊縮。“好。”
迴應她的, 僅是一陣惱人的沉默。
“別在爲我和恨離的事情傷神了。”今日找他的目的, 沈宛並沒有忘記。
沒有他,她依舊可以過得很好。幸福並不是只有他一個人可以給她, 沒有他,她可以再雲淡風清……這樣的認知讓康熙自嘲地笑了起來。“你讓我忘了?”
“嗯,忘了。忘記一切對你不好的事物,忘記一切你需要忘記的。玄燁,俄國邊防告急, 接下來指不定還有其他事情, 不要再讓我擾了你的心神。”都能忘記嗎?如果是, 該有多好。
“你要我連你一起忘記了?連你都要我忘記你?”
聽出了他話語裡的氣急敗壞與不易覺察的委屈, 沈宛幽幽道。“玄燁, 這段日子,我很平靜。日日詩書佛經, 也沉澱下來想了很多事情。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就像回到了烏程,每日什麼也不惱,什麼也不怨,更什麼也不想。”物依舊,人事非。費盡了心神,等到了一聲嘆息。
“有人找過你?”康熙緩緩皺起了眉頭。可以想象的,唯一的情況就是宮中有人對她說了什麼。前些時間惠妃突然離宮,莫不是爲了找宛兒說些什麼。
沒有找過也是枉然不是嗎?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人本是人,沈宛沒有刻意去做人,世本是世,沈宛沒有精心去處世。只是,有人曾告訴過我,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之中,心不動,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傷其身痛其骨,於是體會到世間諸般痛苦!既然如何都是痛,爲何還要心動?如果能心不動,是否就能超脫。如果萬般皆成空,有何必執著?”
如果前世五百年的回眸才換得今世的擦肩而過,那麼,此刻也夠了。生死相錯又如何?誰說擦身而過就不能讓人滿足?
如今能再與他這般重逢,即使相近而不相見,她亦滿足了,不求了,真的不了!
“宛兒,我並不像你那般想得來開。我對皇祖母說,恨離的事情是我與她祖孫間永世不可調和的矛盾。不只是恨離,還有你。我放不開,確實放不開,也沒有想過要放開,你可懂?”從來沒有想過要在這個漩渦裡抽身,心甘情願沉淪,又何來虛幻之說?如若他執著地抓住不放,也許……將來有那一線生機。
“笑着面對,不去埋怨。悠然、隨心、隨性、隨緣。既然是註定讓一生改變的,那又何必放不開。百年後,那僅一朵花開的時間。”
如果她的愛變成綁縛他的牽絆和鎖鏈,那她願意選擇回到孤單。親手放開的、結束了的天長地久,是因爲愛。
爲了他,失去他,離開他,如若心一直在他身邊,那她就從未離去過。
他可懂?可懂?
他與她的愛鑄造起來的是溫暖的高牆,僅是囚禁了他而已。他該是展翅高翔的雪鷹,她知道他嚮往天空,而他想給她的幸福卻變成了束縛他羽翼的鐵窗。
把翅膀還給他,拋卻的只是他們的諾言,其實,並沒有什麼……
她離去了,他纔有可能擁有所有。
誰說她看開了?滿口佛理,其實只是她欺騙自己,欺騙旁人的藉口。今靠近他才知,原來午夜夢迴時眼角的溼潤,是因爲思念,是因爲不甘心!
可是,愛他的話,就該離開。
上官傲曾經告訴過她,這世上的愛有好多種,而有一種愛,是放手。
如果註定爲此痛上一輩子,那她也願意承受。
她的愛,是天下人的神。
“笑着面對,不去埋怨……”康熙重複着這句話。“可是……你逃了……”
逃了……
“我們永遠不會分開,只是我爲愛放棄了長相廝守。”沈宛用只有自己聽得見的聲音呢喃着。愛,從來都不是佔有,如果他們的常相廝守必須要讓他付出無法估量的代價……
“玄燁,別讓我的犧牲失去價值。”這是她僅能對他說的。她的犧牲,爲了愛他,她放棄了所有,爲了愛他,她粉身碎骨。如今還要放手。
太陽不可直視,如今對她來說,不可直視的,還有幸福——那是他的充滿痛楚眼神。她想見他,可是卻害怕見到這樣的他。害怕,他的一個眼神,就讓她丟盔棄甲,忘記了這些日子以來所有的堅持。
“我可以保護你,我不需要你的犧牲。”幾近是無力,康熙哀求。今天他才知道,對於愛的方式,原來他們從未達成一致過。
寥寥數語,竟已是晚了天色。目光落在泛着金黃的窗棱,沈宛站直了身子。“別再恨太皇太后了,少些怨恨,恨離才能走得自在。”
“你呢?”
“不想再恨了。”如果可以剋制自己的話。
往後退了兩步,已經轉身的康熙還是停下了腳步。“宛兒,再讓我見你一面?”
“不了。”她不會再見愛新覺羅家的任何人。“天色晚了,你快些回吧。”
康熙剛毅的眉頭顫動了一下,眼眶迅速泛紅。罷!罷了!轉身,他再次是那個傲視蒼生的帝王,亦沒有了不該屬於“神”的情緒。
輕緩的關門聲,沉重的腳步。沈宛終是堅持不住,癱軟在了地上。
恨離,讓孃親再哭一次!就一次!
低着頭,沈宛無聲地顫抖着。
好冷!
他終是離開了。
低緩的一聲嘆息,沈宛被人輕輕地摟入懷中。
“若人生了悟如佛,無悲無喜無夢無幻,無愛無恨四大皆空,生與死便不再有區別。如今是,不能了,不能悟,不能捨,不能棄,參不透,捨不得。宛兒何須這般折磨自己……”沈宛想不開,如今發現他亦如此。
擡起婆娑的淚眼,沈宛看着蒼月傲風,“若你從未離開,那該多好。”
再也不離開了,他這樣告訴自己。蒼月傲風抱緊了她。
離開家時,母親便告訴他:人間有許許多多的愛,浮世恍若悲涼一夢,若能讓自己和所愛之人快樂,又何必在乎此番相遇是劫是緣。
如果不是在紅塵走一遭,痛一回,又怎了悟?
如今的他們,心亂了,便痛了。他不知曉自己哪一天能突然頓悟,只是此時,他開始怨自己,爲何要離開,爲何又要忘記……
一樹一菩提,一土一如來,一方一淨土,一笑一塵緣,一念一清淨,心是蓮花開。愛恨嗔癡緣,一切都懂,可還是捨不得。也許那一天超然了,希望到時,他不會再留下她一人。
斷紅塵,如果可以,便一起吧。
夢醒了,一切就如同沒有發生過一般,除了……
“陪了我這麼久,你都沒有其他事情要做?”沈宛放下針線。蒼月傲風很安靜,就如同不存在一般。他日日守着她,時間不長,但是這段時間卻是她一天中最平靜的時刻。他知道很多佛理,卻從不開口,除非她困惑時。他知道她什麼時候困惑,就如同她知曉玄燁何時心中有事一般。
蒼月傲風搖頭。
五月了……
窗外落英陣陣,只是不見了共賞的人。
門被人推開。見到裡頭遠遠相對而坐的兩人,納蘭性德短暫地錯愕。
“我明日再來。”蒼月傲風起身,然後瞬間就不見了蹤影。
淺笑,沈宛不作任何答覆。
“容若,你臉色不太好。”沈宛起身走近自己的丈夫。
“受了一些風寒。”納蘭性德也笑。表妹來後的第二日,他便離開了京城。漫無目的地遊蕩,直至來到海邊。似乎感應到了那日沈宛離開的心境,他在海邊整整晃盪了半個多月,心中忽來了一種像是新生的竊喜。直至回來,看到沈宛的這一刻,納蘭性德心中終於有了一絲踏實的感覺。
“謝家庭院殘更立,燕宿雕樑。月度銀牆,不辨花叢那辨香?此情已自成追憶,零落鴛鴦。雨歇微涼,十一年前夢一場。”七年前,如果他沒有提議去烏程,沈宛此時該是有多幸福?是他的錯!若非他勸她進宮,她也不會失去恨離,是他的錯!“御蟬,我悔了,若是當年我沒有帶皇上去烏程,今日你也不用如此。”
都是他的錯!
失去了最心愛的人,他本是個沒有未來的人。只是,只是她……還需要他來照顧……
“御蟬,若我說……”他伸手,輕輕握住沈宛的手,有一絲顫抖。
沈宛笑着,如初見般溫暖。
最終,她沒有讓他說出口。晚了,一切都回不到過去了,只是失了的心,沒有人想過要找回來。
她的笑不再艱澀,而她的淚,卻再也不見了蹤影。
午後,納蘭性德遠遠地看着沈宛與她身邊的蒼月傲風。
春淺,紅怨。掩雙環,微雨花間畫閒。無言暗將紅淚彈。闌珊,香銷輕夢還。斜倚畫屏思往事,皆不是,空作相思字。記當時,垂柳絲,花枝,滿庭蝴蝶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