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烈的咳嗽聲讓倚在牀邊小憩的沈宛驚醒。動作輕緩地拍着納蘭性德的胸膛, 她迅速遞上一杯溫茶。
自海邊回來沒有幾日,納蘭性德便病倒了。
“我沒事,你去休息吧。”納蘭性德聲音沙啞。
“我不累。”再次扶着納蘭性德躺下, 沈宛搖頭。
“御蟬, 你說死是怎麼滋味?”
見納蘭性德沒有要睡的意思, 沈宛便也提起了精神。“死, 應該就如睡着了一般吧。”
是的, 睡了一覺。這一覺,也許就是恍如隔世,也許一覺醒來, 身邊的人離開了或者自己離開了。
“睡着了就再也不會醒來了。”納蘭性德笑了起來。“其實那也挺好不是?”
“不好。”沈宛視線轉到了一邊。“都走了,活着的人該怎麼辦?”
“是啊, 怎麼辦呢?”納蘭性德不知是何意。“人生若只如初見, 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閒變卻故人心, 卻道故人心易變。驪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零鈴終不怨。何如薄倖錦衣郎, 比翼連枝當日願。”
“人生若只如初見……”沈宛與納蘭性德一起陷入了思緒。人生若只如初見,該是有多好?
“若是能從頭再來,御蟬,我寧願錯過所有,也不希望你如今天這般。”他咳嗽了幾聲。“如果能從頭再來……”也許就不會如今天這般錯過那麼那麼多……
“別胡思亂想, 太醫來看過, 說你好好休息便是, 千萬不要胡思亂想。”
“不是寒疾嗎?”納蘭性德笑得淡然。“御蟬, 如今, 我真的不怕死了。只是苦了我阿瑪額娘,苦了……”
“不會的。”聽着他沉重的喘息聲, 沈宛的心也益發沉重起來。
“御蟬,能扶我去書桌嗎?”
“你需要休息。”
“御蟬……”
無奈,沈宛攙着納蘭性德來到書桌,並親自爲他磨墨。
“是我將皇上帶到了你面前,我總覺得,如今的局面是我一手造成的。御蟬,我誤了你的一生。”
沈宛僅是搖頭。
提筆,納蘭性德沉思了片刻。
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爲誰春?漿向藍橋易乞,藥成碧海難奔。若容相訪飲牛津,相對忘貧。
他、皇上、沈宛、惠妃,終究是誰誤了誰?
兩個人,一個承諾,可能是一生的等待,也可能是一生的相守。一個承諾,兩個人……
誰在等待?相守的又是誰?
也許,都在傷,也許,都在錯。
錯了!都錯了!
沈宛,她本該是大清最美的月色,只是如今她卻自願走進了明府的天井與重重廂房之中,僅是爲了成全一個英雄傲世的決心。
窗外下起了綿綿的細雨,就如同傷心人的心一般——這條廊檐總是滴水不止。
突然潸然淚下。
沈宛愣愣地盯着納蘭性德俊秀的側臉。
“這淚可是爲我而流?”納蘭性德擡頭,淺淺地揚起笑容。
“爲這一雙人。”一生一代一雙人,相思相望且相親,真的好難!
納蘭性德潛笑着。“我只是在想,如果有來生……”
“如果有來生,只願是一棵菩提樹,不涉紅塵。”沈宛如是說。
納蘭性德卻搖頭。“如果有來生,還想再在紅塵走一回,還想再遇見一次。興許來生,能經過那棵菩提樹。”
“經過又能如何?”
“經過便無憾了。”納蘭性德疲憊地在椅子上坐下。“御蟬,皇上給不了你的,蒼月傲風能給你嗎?”
沈宛將披風捂在納蘭性德身上,搖頭。“我什麼都不想要。”
“你對他是不一樣的。”他能看出來,對蒼月傲風,沈宛的態度是不一樣的。“如果他能給你……”
沈宛制止了納蘭性德下面的話。“對他,也許因爲……風。”
“風?”
“嗯,風。”沈宛笑道。“很小的時候,他告訴我,他想幻化成風,他說前世我一定是在他指尖凋零的桃夭,於是牽絆住了他今生的腳步。對我來說,他是動情之初,確是不一樣。可是,也許也僅是如此罷了。”
“也錯過了?”納蘭性德低聲自語。“如果你跟他在一起……”
“太多如果了。”可也終究只是如果。
淺淺的呼吸聲,納蘭性德坐在椅子上進入了夢鄉。
“你累了,休息一下,千萬要好起來。”站在納蘭性德身邊,沈宛輕撫着他的額頭。
會好起來的!一定會的!上天從她身邊奪走了太多的東西,不會再把他也奪走了,不會的!
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三十日,明珠長子納蘭性德因寒疾卒世,年僅三十一歲。
將頭髮集攏於頭頂束起,分兩把編成兩個辮子,辮梢不繫頭繩,任頭髮鬆亂一頭,頂上插一個三寸或四寸長的白骨小扁方。一身素服的沈宛環視屋中的一切。目光所及角落的古琴,沈宛心中一陣翻騰。
風起雲動,歸燕停歇,夜落繁花無數。一曲錦瑟月無聲,便勝卻,人間幾重。素琴無弦,佳音如夢,誰人落下簾幕,此樂只應天上有,怎敵你,淺笑凝眸。那日撫琴,容若含笑着用這首詩調侃她。如今回想,仿若昨日。
百花盛開的春日,是他硬逼着她賞春,只是想告訴她,“人說自古嬌不過貴妃,俏不過西施,美不過昭君,姿不過貂蟬,但是在我眼裡卻她們都不及御蟬。聲起,可以讓雁停歇;笑容綻放的剎那,百花都會失去顏色。裙裾牽伴、綻放在發稍的那一枚蝴蝶和玉蘭,我愛極了你不經意的低眉和淺笑間眼底脣角流露的清冷。”
這麼一番話,當時只當是玩笑……
容若,我可是再錯過了一次?
原來那麼多事物,要真正等到失去了纔會意識到它的珍貴。失去恨離是我自己的錯,我不怨你,從來沒有怨過你。我慶幸那個春天,你帶着玄燁找到了我。我從未悔過將這一世的芳華交到你們手中,那日來不及告訴你,現在你又能否聽見?
沈宛望着半空,紅潤了眼眶。她緩緩地轉動着身子,一遍又一遍地環視着這個房間。
容若……
五月,彭春等攻雅克薩城,俄軍勢窮約降,退居尼布楚。接連的好事讓明珠還來不及消化,怎知長子惡疾纏身突然辭世。這白髮人送黑髮人,讓如日中天的明珠一夜之間老了十多歲。
明珠踏入長子房中,直直地望向這位身份特殊敏感的媳婦兒。
沈宛收回思緒,目光對上明珠。他的表情依然堅毅,痛失愛子好似並沒有讓他失去平日冷靜自持的形象,只是乾澀的眼眶透露了他的哀慼。
對沈宛點點頭,明珠疲憊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今後打算如何?”
“替亡夫守滿喪期,然後回江南。”這深宅大院,若是沒有了納蘭性德的陪伴,她怎麼都無法說服自己留下來。當初來北京城,只是想離他近一些。可是此刻卻突然明白,有些時候,即使守在身邊,仍舊是咫尺天涯;而有的時候,就算遠隔千山萬水,但是隻要心在一起。生離與死別,其實是一樣的。
既然都是離,既然他們的心一直在一起,那又何必執著於這天涯海角的距離呢?
“也罷。”明珠點頭。“容若他……可走得安詳?”最後一刻,他並沒有陪在兒子身邊。即使知道了是寒疾,他仍是相信年輕體壯的兒子能撐過這一關。他一直相信這個兒子!一直相信!
沈宛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點頭。“他在睡夢中離開的。”至於心中有無遺憾,她不得而知。只希望,他無憾。“這一年的時間,多謝明相的照顧與體諒,往後若有什麼事情能幫上您的,請儘量開口,若是力所能及的,沈宛一定赴湯蹈火。”
明珠望着沈宛,目光深沉。他像是沉思一般,不語了許久,最終點頭。“那就有勞沈姑娘了。”
沈宛知道自己這樣的決定的後果。
她將納蘭家族的事情攬入了自己的羽翼之下,也就是說,在權力的天平上,她逐漸開始有所傾斜了。她不再是那個僅爲了皇帝的利益,超脫朝堂的沈宛。她不會用“一痕沙”幫助明珠追名奪利,但是她卻偏袒。
這一切只是因爲那個丰神俊朗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