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鄉過年,一項極重要的事就是祭祖。雖然范進對於這個宗族實際沒什麼歸屬感,但是生在宗族社會,很多東西避免不了。於此時的一個宗族而言,祭祖就是頭等大事,被開除出宗族不能進祠堂,也是最爲殘酷的懲罰之一,信仰如此,誰也沒有辦法。
作爲歲數不大輩分不小,加上又是族裡的槍頭,祭過祖其他人可以分了東西走路,范進得陪着一羣族老在祠堂裡,商量着族裡的大事。於宗族而言,祠堂就好比是金殿,而在這裡做出的決定,對於宗族成員來說,效力也幾同聖旨。范進作爲全村傾力供養出的書生,當他不得第時,村裡負擔其學費開銷,現在他成功了,這些人自然要索取回報。
這便是宗族的力量,既是自己的盾牌和倚靠,同時也是藤蔓,來牽扯你的手腳。
範長旺抽着菸袋,滿面愁容道:“進仔,一樣是做糧長,同人不同命,洪承恩那老狗做糧長的時候是何等威風?想派誰家的役就派誰家的役,說要交多少糧,就交多少糧。可是現在輪到我們範家做糧長了,規矩卻全都變了,朝廷搞的那什麼……鞭子法?搞的糧長可有可無,這位子就沒意思了,我們派不下去役,糧上又沒什麼便宜,沒賺頭的。當了糧長還要與官府打交道,有什麼事還要應酬,反倒是誤了自己家的農時。當然,叔也不是說埋怨你,只是你現在威風麼,在總督衙門裡辦差,總要給族裡爭個面子回來,是不是這個道理?你看,這鞭子法有沒有什麼通融,或是跟總督說一句,在金沙鄉不要搞?”
其他幾個族老也道:“是啊,周圍幾鄉糧長也差不多是這個意思了,本來做糧長就要擔好大的風險,如果再沒有好處可拿,誰又願意做呢?可惜我們都是些莊稼人,不識得幾個字,想要從新法裡找路也找不到。進仔是書生麼,一定有辦法的對不對?幫大家想個主意,讓鄉親們不至於受苦啊。幾位糧長已經答應了,只要進仔幫這個忙,就幫咱們打死長樂仔!”
“是啊,現在長樂仔欺到咱們頭上了,我們的人少,打不過他們。官兵雖然在村子裡,可是打架的事他們不會幫忙,只能靠其他幾個鄉了。但是現在這一條鞭法搞的,那些人對咱們意見很大,就算是打架也不會幫忙。如果這個法可以廢掉……”
“還有一品香啊。進仔,不是我這個人搬弄是非,那個寡婦實在太不像話了。她算什麼東西啊?那酒樓是我們姓範的,她有什麼資格不讓我們進人。我那個侄子啊你知道的,人很勤快又老實,我讓他到廚房裡去幫工,居然被趕出來,還有沒有道理了?”
“老六,現在是說大事,你的事待會再說。”
“不是啊,我這也是大事啊……”
祠堂裡一陣吵吵嚷嚷,范進只含着笑不說話,過了良久,範長旺才咳嗽幾聲,制止了衆人的吵嚷。“進仔,你也知道,咱們鄉下就是這樣了。不成器。不過大家說的也是事實,我知道你在衙門裡有關係,可是長樂仔也因爲這個發了狠,放了話,衙門抓他們一個人,他們就打廢一個姓範的。你說說看,這不是反倒鬧僵了?現在羅山那邊似乎又在搞風搞雨,制軍管不管的到我們,村裡的官兵會不會開走?”
這便是宗族了,范進如實想着。
自己當初受過宗族的惠,現在想要徹底割捨,其實也辦不到。畢竟是宗法社會,不管自己再怎麼成功,想要拋開宗族單飛,也不可能辦到,一家人這三個字的分量,足以把很多展翅大鵬拖到泥潭裡。這次回來,他已經預感到會有這一切發生,也是該做個了斷。
他喝了口茶,將茶杯輕輕一放。“大伯說的這些我知道了,也很有道理。不過我也有些事,要跟列位尊長說一下。這新法不是制軍想出來的,是首輔想出來的,至於首輔是什麼……簡單說,就是宰相了。誰對抗新法,誰就是對抗首輔,誰對抗首輔,就是對抗皇帝陛下,莊稼人跟皇帝作對,想造反麼?這法是不能廢的,不但不能廢,我們金沙鄉還要做南海第一鄉,成爲帶頭人。否則的話,我們就是第二個洪承恩!”
“講打架,我們打不過長樂仔,之所以現在還沒輸的太慘,是因爲村子裡有官兵。他們不會幫大家打架,但是要保護我家,所以長樂人如果打上門來,他們就要干涉。官府抓人,確實做的不夠好,我如果知道也不會讓他們這麼幹,有時朋友太多,就是這麼麻煩。我先向各位長輩道個歉,過兩天我去趟長樂鄉,當面跟他們講清楚。”
祠堂安靜了。
洪家的鮮血現在還沒算完全凝結,用這個來做例子,說服力頗強。而范進那句話裡的意思,自然是告訴族老,自己在衙門裡關係硬到何等程度,如果想用宗族壓自己,最多就是一拍兩散的局面。從利益上看,那肯定是損失要大於收益。
當然,安靜不代表真的認同,畢竟利益問題在這,不是光靠殺能解決得了的。兼併了洪家的產業之後,範姓已經不至於捱餓,但是財富這種事沒人會嫌多。除了土地財富之外,像是婚姻問題,商貿問題等等,無數利益糾葛擺在那,需要的就是洪承恩這種吃人不吐骨頭的強人,才能帶着自己宗族發展壯大。
范進這種態度在鄉人看來,未免有些軟弱,尤其見過他手段後,知道他爲人不是軟弱的性子,那這樣幹就只能說明對宗族缺乏責任心。比較起來,其實比軟弱更可恨。總督的面子以及關係,沒人會因爲這個問題真的向他發難,心裡的埋怨,則是在所難免。
范進看看幾個族老,笑道:“風物宜從放眼量,我們做人做事,眼光要遠一點,不要只看着眼前一點小利,那樣格局就有限了。雖然眼下看糧長沒有多少好處,但是將來的情形會變。衙門的人現在找不到辦法,但是他們的腦子最靈光,用不了幾年,就能想到這法裡的破綻,繼續鑽營自己的好處。到那個時候,糧長身份就能和他們抗衡一下,爲鄉里討公道。再者,我們要發財,眼光不能放在鄉里,而該放在外面。方纔我說洪承恩的例子就在於此,他做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有己無人,不管他人死活,所以到他落難時,別人就只會落井下石。咱們範家要想不做第二個洪家,首先就要敦親睦鄰,與其他幾姓乃至那些小戶相善,大家都吃一條河的水,有必要搞的這麼劍拔弩張?要發財辦法有的是,何必只盯在幾畝地上。”
範長友打個哈哈,“是啊,等進仔中了舉,我們全村都跟着享福,確實比這幾畝地好處大多了。”
范進這時道:“阿叔這話說的不差,不過也不全是這樣,不用等那麼遠,眼下也一樣可以發財。你們看看羅山。”
範長旺眼睛一亮,“怎麼?進官兒是說要去羅山挖金礦?聽說那裡有金子,真的假的?”
“金礦的事我也不知道,再說就算有,離的太遠了,我們也挖不到。我說的是,做生意。”
“到羅山做生意?我們倒是聽說了,跟羅山人做生意很賺,他們拿金子付帳。但是聽說他們都是些生番,殺人如麻,跟他們做生意保險麼?”
“不是跟羅山做生意,而是和官兵。”
范進起身,在祖宗牌位前站住。“眼下我們吃的好住的好,一是靠祖宗保佑,二就是靠官府!沒有官兵幹掉洪家,我們拿不到他的地,分不到他家的牲畜和錢財。一樣,如果官兵要來收拾我們,我們死的就會比洪家更慘。要想打贏長樂仔,想保住家聲,再讓村裡人發財,就要和官府合作,這也是唯一的出路,沒其他路走。至於和官府合作的方法也簡單,做生意。眼下官兵在羅山有十營大兵,每天要吃多少糧米蔬菜?我們下不少人家都養雞養鵝,胡屠戶自己就去收豬。但是他只收自己賣的,一兩口不濟得事。如果我們可以把整個南海鄉下散養的家禽家畜集中收購,再加上蔬菜、果子,都運到羅山去賣給官兵,還怕沒銀子賺?”
他提出的,其實就是後世類似合作社性質的團體,統一收購,統一銷售。這個時代搞集中養殖基本沒前途,來場瘟疫就能讓一切的努力化爲流水。范進又研究不出抗生素,沒辦法控制下游,就只好控制渠道。
反正根據前世經驗,商品利潤很多時候都是被中間環節拿去,只要自己控制了渠道,也不怕沒錢拿。
範長旺先是點頭,但隨即又問道:“和官兵做生意,他們付不付錢的?”
“小侄在軍營裡,你說他們付不付錢?不付錢,就報我的名字!”
“這……這生意不小,可是本錢用的也大。再者這樣的做法,其他商家肯不肯答應也難說的很。做這營生的雖然沒有什麼體面人,但是三教九流,也不好招惹。”
範長友也道:“羅山雖然眼下用的東西多,可是仗總有完的時候,那個時候又該怎麼辦呢?”
正在這時,範志文從外面走進來,臉色很是慌張道:“長樂鄉的人來了,要到祠堂裡和九叔講道理。他們說官府又抓了他們的人,新年沒過完就不讓人痛快,這事不算完。”
範長旺看向范進,“進仔,你怎麼說?”
范進笑道:“講道理?好啊,他們鄉里有幾個讀書人,一起叫來,我陪他們講道理。我派人調查過,長樂也沒有舉人,威風個什麼!”
外間的喧鬧聲越來越大,大概是長樂人向祠堂衝過來,與外面范進帶的官兵發生爭執。就在一干人正準備走出祠堂去看四化,一陣鸞鈴聲猛然響起,時間不長,一個周身官服的軍漢,從外面大步走入。廣州的冬天同樣寒冷,這軍人卻滿頭大汗,臉色也很是憔悴,一看可知沒有很好的休息。
分開幾個族老,人直接來到范進面前,拱手一禮道:“範公子,制軍有令,請你馬上回羅山!”
“蔡將軍?您不在制軍身邊聽調,到了這裡,莫不是羅山有變化?”
“正是如此。羅山蠻偷營,官兵被迫反擊,現在已經交戰,制軍要公子馬上回城參贊軍機。”
“那好,我料理一下這裡的事,立刻就回去。您看,外面有人要找我講道理,我走了事情也沒完。”
來的武官名叫蔡彪,是凌雲翼標營裡的一員悍將,與范進極是相熟。他點頭道:
“這事好辦,軍令大過天!現在羅山蠻造反,範公子要回城剿賊,此時誰敢阻攔,誰就是亂賊一黨,直接砍了就是了。我立刻就吩咐官兵去辦!”
“別……殺人就算了,回頭給番禺那邊打個招呼吧。”
“哦這更容易,番禺人啊?一會讓人去番禺縣傳個話,告訴這個鄉再敢和範公子的家裡爲難,就把他們當羅山蠻同夥辦了!”
范進則範長旺道:“大伯,方纔說的事,抓緊辦。現在要打仗了,軍中離不開糧食肉食,這是公事不能耽擱。爲朝廷辦事,就是朝廷的人,誰再敢阻攔,就是阻礙公務,自有王法辦他們。村子裡的官兵不會參與械鬥,但如果是殺反賊,他們不會手軟。至於你們怎麼做怎麼收,我不管,我只要看到東西。誰要跟我們搶就打死他,至於他們是什麼幫派或是這行裡有什麼規矩,誰在乎。仗打完了也沒關係,廣州城裡也要吃飯,一品香也要用那些東西,不會愁賣。不過一品香的東家是樑盼弟不是我,用誰不用誰,她說了算,開多少價也是她管。族裡的事可以跟我說,但人家不姓範,咱們的族規管不到人家頭上。一品香往來高官顯貴不知多少,如果知道誰爲難樑三姐心生不滿,到時候吃了虧,我也沒辦法。”
範長旺望着范進的背影,一動不動,旁邊的人以爲老族長中了什麼邪,正要用手推他,才聽他悠然道:“我們跟進仔,已經不在一條線上,他看的東西我們看不到,我們看重的東西,他不在乎。按他說的做吧……別學洪承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