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代女子的地位本來就低,如果不是范進堅持,這三個女人可能就要被趕到廚房裡吃飯了。是以她們的中途離席,並沒影響男人的酒興。鄭承憲罵了幾句自己女兒,小丫頭也不說話,只趴在桌子上用力捶着桌面笑個不停。
見到女兒這樣開心,鄭承憲也有些不忍心再罵。畢竟自從家道中落以來,女兒已經很久沒這樣笑過,范進既不生氣,他也就不發作。
這頓飯吃了一陣,范進找個藉口也離席而去,把酒席留給鄭家父子以及關清、範志高來吃。等回到房間裡,卻見薛五依舊趴在牀上,用手捂着嘴笑個沒完。范進沒好氣道:“笑吧笑吧,痛快地笑,別這樣憋着,對自己不好。”
“哈哈……我知道不該笑……遇到脾氣差的男人就要打我了,可我就是……忍不住……”
薛五邊說邊用手擦着眼,卻是笑的太狠,連眼淚都笑了出來。過了好一陣,才把笑聲止住,“我和桂姐兩人打扮,沒想到把退思打扮得如此之美,連鄭家大兒子都迷住了。若是再用點心,你怕不是比張大小姐都要招人喜歡了。”
“這倒也不是不可能。第一次見舜卿時,他們幾兄妹都扮女人的,還有一幫書生,一起女裝遊長沙。我當時是沒穿,如果我穿了,也不見得就很醜啊。”
說着話范進來到薛素芳身邊,低聲問道:“吃飽了沒有?光顧了笑不吃東西怎麼行。我方纔進來時,偷着在袖子裡藏了個雞腿。這桂姐的手藝實在是差勁,也就是家常菜的能耐,還是外面買的燻肉更好吃一點。”
薛素芳搖着頭,“不了,我不餓。你這麼新的衣服,帶個雞腿不怕弄油了?”
“放袖子裡,油不油也沒人知道。再說了這衣服再怎麼好,也敵不過肚餓,天大地大,吃飯最大麼。”
薛素芳看着他掏出雞腿放到一邊,笑道:“退思從哪學的這妙手空空的本事,席上偷個雞腿,也不怕人看見?”
“以前家裡窮,不會這手藝就吃不到肉了。關清也在那吃飯啊,他人高馬大,一看就是個吃貨,丟多少東西都只會懷疑他,誰會懷疑我這個進士。”范進用手輕輕摸着頭上方巾的飄帶,向前隨意一甩。“讀書人就是有這種特權,就算是做了壞事,也沒人知道。”
薛素芳看看窗外,由於范進離開,剩下的人反倒是更隨意。鄭承憲身體不好不能打量飲酒,已經回房去休息。他一走鄭國泰反倒放的更開,與關清、範志高一起鬧酒,猜拳行令,一個說京師話,兩個說廣東話,雞同鴨講卻也能喝的熱鬧。陣陣笑鬧聲透過門窗飄到房間裡。她低聲道:
“是啊,退思說的很對,你們讀書人不管做對了做錯了,都是做對了,天下的是非本就隨你們的嘴巴一說而已。就像現在,退思如果欺負我,我爲了怕羞就不敢叫。雖然有功夫,也不敢打你,打了文曲星是要遭天譴的。等到吃了你的虧,你還可以說是我不顧廉恥主動勾引你的,誰讓我跑進了你的臥房,不就說明了任你施爲?最後連張大小姐都要說你對我錯,這就是你們讀書人的厲害了。”
范進走到牀邊,抱住薛素芳的肩頭,“我確實想要欺負一下五兒,反正兩人在一起,早晚都是要有這事的。可是呢,我也不想做一個壞人,所以五兒如果不想,我不會勉強的。”
“退思你這就糊塗了,做外室的自然要事事討好男人,不能跟男人擺架子。若是連這事都不肯應承,還做什麼外室?我只是……有些怕。”
她將頭靠在范進肩上,兩人個子相差不多,抱在一起的時候,頭和頭自然而然就貼在一處,外面喧鬧聲越來越大,三人的酒都有些多了,就格外的能鬧騰。在這陣陣醉酒喧鬧中,薛素芳儘量壓低聲音在范進耳邊道:“我怕真的遂了退思的心願,你便不要我了。到時候讓我和乾爹一起回江寧,再不相見。”
鳳四在前兩日進了京,不過他在京師朋友不少,都是吃武行飯的,這兩天四處忙着訪友,不知道被哪一路武林高手留下切磋,倒是沒時間來給范進道賀。不管待多久,人總是要回去的,若是范進想趕薛素芳,這便是個最好不過的機會。
從張舜卿的情緒出發,多半也是如此之想。范進如果真這麼做,便是她心中的最優解。
范進道:“你想不想回去,你自己拿主意,我不會勉強你。留下有留下的道理,走也有走的好處。現在離開,我一向認爲,男人不該替女人做決定。我知道你不是一個隨便的女孩子,對男女間事看的極重,不會輕易就把身子交給誰。你如果現在還不信我,或者覺得我們之間感情沒到,我不會勉強你非要做什麼。”
“不……退思沒明白我的意思,我不是不信你,而是不信我自己。我不配。這幾日我與退思相守,卻不讓你碰,固然是我很喜歡這種情形,證明退思與那些男人不一樣,不是惦記我的身體。另一方面,也是我害怕……怕你和我好了以後,覺得上當受騙當了冤大頭,我知道退思你的爲人,到那個時候爲了不讓我傷心,還是會裝做沒事人,可是心裡總會有芥蒂。我是做不了正室,如果再讓你有了芥蒂,我怕連外室都沒的做了。”
她停了停,又說道:“我得把醜話說在前頭,我……雖然在幽蘭館不曾留過客,但也與你想的不一樣。我出身你是知道的,是武將人家,從小便好習武,膽子也大。小時候淘氣,偷偷練騎馬,有一次馬驚了,我掉下來,一條腿掛在蹬上,差點沒命。當時流了好多血,娘抱着我哭,說是我全毀了。當時沒明白什麼意思,等到進了幽蘭館,才知道是怎麼回事,乾孃也說我的命不好。夫家多半是從哪聽到這件事,不肯跟我做親了也不一定。退思如果現在反悔,還來得及,我回頭跟乾爹回江寧,當鏢頭去。”
說完這些的薛素芳,並沒有看范進,而是低下了頭,等着男人的反應。這是她心底埋藏最深的秘密,除了馬湘蘭,再沒人知道。男子從清樓接一個名伎出來,當然不會在乎貞潔問題,可是這種事也要分情況分人。
普通富翁才子納一個妾,並不怎麼需要太在意貞潔,乃至寡婦、伎女都不成問題。大戶人家的丫鬟被主人受用過,放出去嫁別人也不叫事。可問題范進的身份地位,跟那些人並不相同。
他納妾是要頂着張舜卿這個巨大壓力進行的,就算是養外室,麻煩也不少。以他的才氣名號以及官場潛力,想從清樓接幾個清倌人出來也不算難事,何必非要一個已非完璧的女子。
再者總歸是從清樓出來的,自己說是騎馬墜傷,這種事無從考證。如果遇到心機比較重,又喜歡往壞處想的男人。肯定認爲自己是裝做清純高冷,背後人盡可夫,早已經不知被多少人經手過,再用騎馬來做掩飾,對於自己的印象就會大壞。
范進是否會原諒自己的不完美以及隱瞞,薛素芳心裡也沒把握。其終究是個敏感且不自信的女子,雖然自崇文門衝突之後,她相信范進與普通男子不同,但此時觸動到這個埋藏最深的秘密,往日那種不安全感,又如同瘟疫一樣籠罩了她的全身。
她的手握成了拳,緊咬着牙,等待着范進的態度。曾經那個屬於幽蘭館的滿身是刺的薛五,再次回來。由於緊張,她的身體繃的像一張弓,不自覺地在顫抖着,直到范進的手放在她的肩頭,輕輕拍打。
“放鬆,深呼吸,放鬆。你這個樣子不好,真的。前幾天那個和我說說笑笑,聊心事說閒話的五兒,纔是我喜歡的那個。說破天,不就是沒有那塊元帕麼?我家裡的妾室裡,有一個比我大好幾歲的三姐,也是個寡婦來着。其實說寡婦也不對,她有老公,後來被我弄死了。我和她在一起的時候,她已經嫁過人了,我一樣很喜歡她。我不在乎這些。有沒有那個東西,你都是你,都是一個完美的薛五。相反,現在這樣的你不美,心理負擔太重,用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辦法保護自己,這樣太蠢了。對自己的身體不好,也不利於心理健康,長期下去,連氣功都會受影響。你聽我說,我喜歡的是你這個人,不是那塊帕子。如果你對那種事有牴觸,我們就像前幾天一樣,拉手說話。如果你願意的話,我也不會吃幹抹淨不認帳,將來一定會給你一個交代。以你的才情相貌,何愁找不到好夫君。咱們兩個始終是我在求着你,不是你在求着我啊。我是怕你看不上我,不是我看不上你。”
范進的手從薛素芳的肩頭一路摸索下來,停在她的腰上,輕聲道:“其實我跟你說,我最近忍的很辛苦,好幾次都想不管你願意不願意,先吃了算了。可是……後來想想,又實在不能那麼做。今晚我真的很想要你,但是又覺得實在太草率了。宴席賓客都沒有,就是桂姐那種廚師做了這麼桌難吃的東西,以這樣的規格迎娶五兒,有些委屈你。我不在乎那些東西,只在乎你歡喜不歡喜,也許我們可以再等一等……”
“退思!”薛素芳的手緊拉住范進的手“有你這話,比什麼大花轎龍鳳燭滿堂賓客都重要。我終究是從清樓出來的,你說那些東西,跟我沒什麼緣分,只要一個對我好的夫君,纔是根本。我們今晚就做夫妻,免得……大小姐又用什麼計謀把咱們分開。”
說話間,雖然出身清樓,但素來矜持的女子主動開始爲范進解衣。男子搖搖頭,“你等一下。我先做點事。”
薛素芳不知他要幹什麼,卻見范進起了身,忽然拉開大門,朝外面三人道:“天色不早,不要擾民,趕緊散了吧!再鬧酒,當心我扣你們兩個工錢!關清,扶鄭大爺回他那院去,不許再喝了!”
三個酒鬼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是好歹基本的清醒和判斷還在。彼此攙扶着,離開座位,鄭國泰道:“走……到我那房裡去喝,我們接着……厄!”說話間跑到梨樹下,便是一陣吐。
等到插上房門,范進回過頭來,搖頭道:“這三個酒膩子,尤其關清,也是好杯中之物的,回來我收拾他。”
薛素芳此時脫去外衣,只着緊身小衣,將自己婀娜的身材盡情凸顯。在房間裡點起了兩根蠟燭,又重給燈裡添了油。
燈下觀美人,其原本白皙的面龐上多了幾分嫣紅,顯得越發嫵媚動人。頭髮披散開來,烏黑柔順的長髮如瀑布般散開,於嫵媚之中,又增加幾分野性。平素裡見慣她女俠做派的范進此時欣賞着她這很有女人味的模樣,心裡也頗有些起伏。
清樓裡教會了她很多東西,其中如何取悅男人,是最重要的技能。雖然這種技能沒機會實踐,但是作爲馬湘蘭的愛女,基本素養是有的。而今天,她終於找到了機會進行嘗試。
用手指指牀,薛五微笑道:“退思你坐好,我跳舞給你看。人說我是武狀元,其實這話我是不服氣的。我的文才一點也不比王雪簫差勁,她不過是音律上有些手段,我能做詩,能書黃庭小楷。與乾孃學過畫蘭竹,白描大士、花卉、草蟲、還是上好地刺繡,不過最擅長的,還是這舞。江寧習武的人很多,即便是女子中,也有些技擊高手,說我是武狀元,我愧不敢受。但若說我是舞狀元,當之無愧。在幽蘭館那種地方,如果我顯露的本領過高,再想保住清白之軀就不容易,可是在自己相公面前,就當無所保留,夫君請看妾身手段。”
沒有音律伴奏,也沒有節拍,薛素芳就這麼自然而然地舞蹈起來。滿頭烏雲披散着,本來是不利於跳舞的。可是在她矯健的身手下,那頭髮並不是障礙,反倒成了她的一件道具。藉助烏雲甩動,配合上她的動作,反而將舞蹈之美髮揮的淋漓盡致。
這舞蹈是馬湘蘭早就爲其編排的,真正拿出來表演還是第一遭,原因就在於這舞只能跳給自己鍾情的男子看。舞蹈本就是一種很有吸引力的肢體語言,而這支舞更是把吸引力發揮到最大,即便是以兩世爲人吃過見過的范進,也得承認這支舞確實火辣大膽,遠超時代。
翩翩舞步間,將女子身上各處的優勢一一展現出來,向男性看客證明自己是有多優秀。配合着舞步,一件件衣衫解開,甩落,如同一片片雲朵自空中落下。仙女便在這祥雲間下方而來。
臉上幾滴汗珠,配合上迷離的眼神以及滿頭散開的長髮,如同神話中山間精靈走入凡塵,向着自己的心上人慢步而來。當身上只剩最後一件小衣時,薛五一腿高高擡起,纖足擡過頭頂,另一條腿爲支撐,似陀螺般高速旋轉直到范進身前,伸出纖纖素手向前遞出,輕聲道:“請老爺憐惜。”
男人的手與女人的手握在一起,隨後雙雙倒向這張雖然簡陋但卻足夠結實的木牀,薛五微合二目,嘴角露出一絲笑容,雙手緊抱着范進,迎接着屬於自己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