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之後,南海縣衙外。
一長串大車排成長龍,等待裝運,一身戎裝的軍需官,檢視着堆積如山的麻包,抽出腰刀,隨機朝着一個麻袋就捅過去。金黃的番麥如同噴泉一般順着破口噴涌而出,沙沙做響中,流了滿地都是。
軍官的大手接住了一些流出的糧食,輕輕捻動,呆板的臉上,漸漸露出笑容。“好,果然都是糧食,沒有摻土。比順德那邊解來的糧食,還要好的多。侯大老爺,末將代替兒郎們,先謝過了!”
侯守用臉上不見喜怒,懸在心頭的石頭,終於落地了。兩天前順德上解的軍糧出了很大的紕漏,裡面摻的石子紅土太多,即使是向來號稱鐵胃銅牙的大明官兵也難以入口。事情鬧的很大,據說殷正茂直接讓人把兩袋糧食送到了廣州知府衙門,讓合衙上下用這個做飯來吃,着實的打了陶簡之的臉。
兩下相比,雲泥之判,這名軍需官前倨後恭連連朝侯守用道着謝。雖然武官的道謝對文臣沒什麼意義,但是自來客兵因不歸本省管束,又是生面孔出事難找兇嫌,最易爲害地方。
即使浙兵紀律出色,地方上也對他們多有戒備。現在這名浙兵軍官示好,侯守用心頭一塊石頭總算落地,至少他們不會在南海縣的地盤爲亂,自己的肩膀就算輕鬆了。
等到糧食裝車啓運,范進又從外進來,給侯守用行個禮道:“恩師,力夫的事弟子已經辦的差不多。因爲打仗,不少外鄉人逃難到廣州城來避禍,其中窮人很多,只要衙門給他們一些錢,僱人不難。”
“恩,即使僱不到夫也沒關係,反正其他縣比我們更難看。”侯守用讚許地點點頭,眼下的他雖然未蒙片語嘉獎,但是從瞭解到的情況看,也知自己這回着實面上有光。自己的老冤家番禺知縣號稱能員,因爲拉夫的事鬧到百姓進城告狀,甚至驚動了巡按。相比而言,自己這裡風平浪靜,自是大大得力。
喝水不忘挖井人,自己的天字第一號功臣就是這個弟子范進。
雖然有些風言風語,說范進與某個寡婦走的很近,又讓寡婦負責軍糧採辦的事,但是不管怎麼樣,價錢並沒有離譜,糧食也沒有攙假,這總是自己親眼所見。至於寡婦的事,他實際並不怎麼信,只看范進每天辦的公事,又哪有多少時間用來消磨於醇酒美人。如今公務大多交卸,接下來,便應是酬庸。
“范進你的年紀也不小了,可曾定了親事?城內周夫子家中有一千金,年紀與你倒是相合,老夫子精於經義,是我輩讀書人之楷模,其女幼承庭訓,文墨精熟,不如爲師爲你做伐……”
果然,酬庸的方式是做媒麼?范進不等着老師把話說完,連忙道:“弟子年紀尚幼,且功名無着,實在不敢想終身之事。怎麼也要學業有成,再想家室不遲。”
“恩……也有你這一說,男子漢大丈夫應以功名爲重,這話說的好。這段日子你忙於公務,卻是荒廢了文章,這樣吧,從今天起就住在衙門裡,爲師幫你看看文字。”
范進本還想着,趁着公務忙完,府試未開,去陪樑盼弟好生轉轉,哪知就要被侯守用扣在衙門裡,“恩師此事使不得。若是傳揚出去,恐怕對恩師名聲有礙,說咱們師徒徇私……”
“隨他說去。你這個案首其實不是爲師點的,而是蔡觀察親口所點,我倒是希望有人說你這案首得來的不光彩,到時候自有蔡觀察去對付他。雖然縣試案首府試多半要錄,但是名次總歸有差別,你是咱們南海縣的頭名,如果在府試時被其他縣的案首壓過去,豈不是爲師面上也無光彩?當日你縣試時的文章爲師看了,文理雖然尚佳,但是細微處仍有瑕疵,待爲師與你仔細分說。”
知縣本就負責一縣教育工作,從科舉大軍中脫穎而出考中進士,又負責了十幾年具體文教考試工作的侯守用,才學雖然未見得比的上當今天下出名的幾位才子,但是於科舉一道上的造詣,卻足以稱的上一流。至少他知道,在考試時應該做什麼文章,應該如何寫文章。換句話說,侯守用未必是一個飽學型知識分子,卻絕對是優秀的考試型選手。
這種對於考試行文的思路總結,以及對經義的研究,通常而言,是非子侄親屬不傳,實在是范進這次立功太大,侯守用唯一想到的方法,就是把自己的所學傾囊相授。
教學相長,相得益彰,直到府試前夕,樑盼弟終於再次見到范進時,頓時驚訝於他的脫胎換骨。
“進仔……你怎麼瘦了這麼多?”
范進心道,天天題海無涯,前世自己沒參加高考,總算躲過一劫,沒想到這一劫應在這一世,每天不知做多少文章,不瘦纔有鬼。但是嘴上卻道:“相思若刀,日日攪肚刮腸,人又如何不瘦?三姐,你想必也瘦多了。”
“呸,再說瘋話我就不理你了。我這幾天天天吃牙行的請,人還胖了幾斤,哪裡會瘦。姐給你做了狀元及第粥,趕快趁熱吃了,等到府試時,再考個案首回來。”
范進邊吃粥邊問道:“這回廣州城又賭沒賭闈姓?”
“沒有,上次是廣州幾大望族背後出錢出力,給自己家的子弟揄揚順帶想撈一筆,不想被你賺了錢。這次他們想看看風色,暫時沒動彈,其實這是省着氣力,準備着鄉試的時候再開盤口。姐現在就在存錢,就等着到鄉試時指望着你再贏一大筆錢。”
正說話間,楊劉氏款着纖腰從外頭進來,她一狀告倒公爹,不但被判準和離,還帶走了自己的嫁妝,對范進自是千恩萬謝。但是不知爲何,卻還沒和胡屠戶辦喜事。這時見她進來,樑盼弟微一皺眉,“我說劉家妹子,咱們可是說停當了,那事不能提。”
楊劉氏卻一笑,“樑家姐姐,豈不聞經打佛口出,你就算與進仔再怎麼近,也不能替他拿主意不是?這是進仔的事,不提怎麼行?範公子,你聽我說啊,那天殺的胡屠戶,已經說好了要娶我做填房,等到成了親,胡大姐兒就得喊我一聲娘。既然如此,我也得替她說句話,一個大姑娘跟你跑來跑去,還在外頭過了夜,哪個男人肯要她?這樣吧,咱們就糊塗着辦,你點個頭,我們情願不要彩禮,把她送到你家,給你做個娘子,範公子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