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家子弟在衙門裡當差,有同事的關係,上下就有照應,對大多數人而言視爲畏途的衙門,於洪承恩來說,往來極是隨意。人一到班房,就有茶水點心吃喝,當然也得預備幾文給差人們使費。洪承恩先送了錢,又與幾個衙役閒話家常談笑風生,與其說是來打官司,倒不如說是來串親戚。
這種態度也給了洪家子弟更多的信心,於即將到來的官司,都充滿了勝算。洪海四下張望着,笑着問道:“范進怎麼沒來?他這原告不來,這官司還怎麼打?難不成他跑到碼頭,跟黑寡婦數糧船去了?”
幾個捕快說笑着也拿樑盼弟與范進的關係打着趣,就在這時,一名自佛山調來南海的捕快從甬道走到班房裡,四下張望着:“金沙鄉糧長來了沒有?老爺有話要問。”
“草民在此,久候多時。”洪承恩起了身,朝着那衙役行個禮,又連忙着摸了塊銀角子遞過去。不想那名差役卻不接錢,臉也板的像鐵板。“老爺催的急,既然來了,就且進去回話吧。”
洪海一皺眉頭,“急什麼?原告沒到,讓糧長進去,也沒什麼好問的麼。大家自己人,不要那麼見外,給你幾個錢,就拿着就好,只當是買杯茶喝,難道還怕誰去告你的狀?”
“洪管年,這範公子已經到了多時了,二老爺等的發急,小的可實在不敢多耽擱,您還是得包涵點。”
“范進早來了?幾時?我怎麼不知道?”
“範公子昨天晚上就來了,與二老爺先是聊天后是喝茶,又給二老爺畫了幅畫,天色太晚,就住在客房了。是從後衙進來的,您可能不知道吧?”
由於不是狀紙,高建功也沒升堂,雙方見面的地方,只是在後衙的花廳。這裡屬於後衙休息的區域,洪承恩也有幸來過兩次,於這裡不算太陌生。等走進花廳,卻見范進在客坐落座,主位上一個中年男子冠帶整齊,看服制就知是縣丞高建功。見兩人有說有笑,賓主一團和氣地模樣,洪承恩的心,就莫名一緊。
這范進不是侯守用的弟子麼,什麼時候和這高二老爺也成了朋友?
他雖然是糧長,但卻不比書生,見了高建功也得磕頭行禮。高建功揮揮手示意他起來,又指了指下首的坐位道:
“洪承恩是吧?有話坐下說吧,方纔範生已經把情形大概說了一遍,現在再要問你一次,好生着答,不要撒謊。欺瞞官府是什麼罪名,你應該很清楚,知法犯法,本官可是不會答應。”
“是是,草民明白,絕不敢欺瞞太爺。只是小老兒實在不知,到底犯了什麼王法,要到衙門裡來回話。”
“洪承恩,本官並沒說你干犯王法,只是要找你瞭解一些事情,需要你據實明白回稟。你既是洪家族長,又是洪家老人,於自己家的事最是熟悉,你洪家原本是福建漳州人,於成化年間避水患,遷入廣州,居上洪壩,這事是否屬實?”
明朝雖然原則上限制農民遷移,但是當大規模自然災害發生時,不移民是沒辦法的事。再者明朝仁宣時代以後,對於流民的問題,更多時候也是選擇尊重事實而非呆板的按制度行事。
像是勳陽巡撫這個職位,本身就是爲了安置大批流民而設置,就可知朝廷對流民的處置方式遠比洪武時代來的靈活。洪家祖上遭遇大水,逃入廣東後一路遷轉,費了不知多少心力,纔在廣州站穩腳根。又將河流改道後出現的大片淤地開發成了農田,成爲了洪家居住地,繁衍生息開枝散葉。這其中艱險及辛勞,以及隱藏在後的點點血淚甚至所犧牲的生命,其中分量亦不是單薄文字所能承載。
正是靠着祖輩的團結與堅韌,纔在與天爭命的戰鬥裡,給洪家子孫闖了條活路出來,這段經歷是洪家增強家族凝聚力的重要教材。洪氏族人都記的很清楚,洪承恩更不例外。每年祭祖時,都要想着祖宗開創基業不易,子孫要如何擴大產業,以抵抗未來可能的天災。洪承恩並不清楚高建功問成化舊事的意義在哪,也只能據實回稟。
高建功又問道:“那本官問你,你們洪家開墾淤地,是成化哪一年的事,你們總該有印象吧?”
“這是草民全族大事,爲人子孫,須臾不敢忘。這是成化四年春天的事情。”
“好了,本官問的就是這個問題,既然是成化四年,那就好辦了。根據本縣戶房記載,你們洪家交稅的日子,也是從成化四年開始,兩向符合,可知記憶無誤。範生,接下來該你說了。”
范進行了個禮,又看看洪承恩,“洪老,貴祖上從福建遷到廣東,一定吃了很多苦,說不定還死了不少人,這段經歷實是辛苦,以後應該想辦法出書記述,提醒後人,牢記祖先艱辛。您老人家做了金沙鄉這麼多年的糧長,爲着金沙鄉里的鄉親做了不少事,又捱了不少罵,實在是委屈您老了。”
“這……既是朝廷恩典,亦是老夫爲鄉里應盡之責,不敢說委屈二字。當然,做多錯多,糧長本就是得罪人的差事,做的越好,越招人記恨。鄉下人眼窩淺,只看到自己那一畝三分田,看不到大局。都覺得自己吃了虧,對我有不少誤解。其實老朽這一碗水,也是儘量想要端平,無奈月有盈虧,瓦有陰陽,哪裡又能面面俱到,只求無愧於心就是。進仔你是讀書人,讀書懂道理,不會跟我們這些粗人一般見識,老朽平日若是有什麼地方支應不到,你還得多原諒。日後你有什麼事,只管來找叔父,老夫必會鼎力相助。”
“多謝洪老厚愛了,不過小侄是南海人,有了什麼麻煩,也只能找南海官府或是自家鄉親幫忙,實在不敢勞動番禺人幫忙。洪老以後呢,就安心做好你番禺的事,南海這邊的事呢,就不勞您老人家費心了。就是這糧長差事,還是得交給南海人來做,您一個番禺人做南海的糧長,實在就不合適了。”
“番……番禺?”
洪承恩先是一愣,隨即就有些不明所以近而哭笑不得。范進對自己的敵視態度他可以理解,畢竟這次也是自家子侄挑釁在先,不怪范進反擊。
告自己欠稅,或是從其他地方給自己找點麻煩,這都是意料中事。但是說自己是番禺人,這未免就有些兒戲,自己當了這麼久的南海金沙鄉糧長,難道就憑他一句話,自己的戶籍就改了?
即使當着高建功的面,洪承恩還是覺得應該據理力爭,否則就會讓知縣覺得自己心虛,這在打官司上不是什麼好事。他連忙道:
“進仔,你雖然讀的書多,但是也不能信口亂講,這天下還是有道理的,不是你們讀書人說什麼就是什麼。老朽一個南海人,怎麼就成了番禺人?”
范進冷笑兩聲,“洪老爺子,你說對了一件事,這個天下就是讀書人說什麼,就是什麼。我給你看點東西,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請往這裡看。”
他說着話,來到方桌之前拿起一本頗厚的書籍,走到洪承恩面前道:“這個,洪老認識麼?”
洪承恩文化不高,倒也不是大字不識,粗略的看去,便認出這書封面上的南海縣誌幾個字。“縣誌?這……這與老夫有何關係?”
“關係當然有了,小侄最近找到了幾本書,分別是南海縣誌,番禺縣誌,以及廣州府志,從裡面找到了一些很重要的內容。我手上這份南海縣誌昨天已經請高贊侯(縣丞雅稱)看過了,這縣誌乃是五年前,前任縣尊請了我南海幾位宿儒名士共同編撰,內容足堪信任,並無訛誤。”
高建功點點頭,“這縣誌的內容並無虛假,本官可以爲證,且有番禺縣誌以及廣州府志爲佐證,彼此相合可知無誤。範生,你接着講。”
“好,洪家壩這片地方,原本是南海金沙鄉的地沒錯,但是請看這裡,南海與番禺於成化三年夏勘界……”
洪承恩的文化水平看縣誌就太過勉強,只能擦着額頭的汗水道:“太爺,草民不明白範生說的是什麼。”
“沒關係,你可以把你家的讀書人叫來,讓他們來看。你們洪家在衙門裡不是也有人麼?可以把他們也叫來當面看,這些人是老公事,他們自然看的懂。”
聽差跑出去,時間不長,幾個洪家子弟都被叫了來。先給高建功行了禮,又來到縣誌之前看,洪大貴的文墨平庸,只好看洪大安。這位洪家三代公認的讀書種子在府試裡中了案首,道試上自然穩操勝券,洪家再出一個秀才,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
因爲這點,他也當仁不讓成了洪家三代的頭馬,一干子弟都以他馬首是瞻,平素裡,洪大安也是有名的少年老成,寵辱不驚,號稱泰山崩於前而不亂。洪大貴只看着他,就可知道這是什麼東西。
卻見洪大安搖着摺扇,不慌不忙地看着縣誌文字,邊看邊露出一絲不屑的笑容,似乎認爲范進所提出的證據不過爾爾,洪大貴的心也就放了下來。朝着高建功道:
“太爺,草民實在看不出,這縣誌上有什麼東西?范進他胡說八道,非要把南海
人說成番禺人,分明是消遣太爺,依草民之見,就該給他點厲害……”
“閉嘴!”
冷不防,洪大安忽然開口訓斥了洪大貴,這在平日可是極少見的事,兩人份屬兄弟,即使洪大安比較紅,在宗法環境內,也並不真的就能凌駕在手足之上,訓斥人也輪不到他。
洪大貴先是一愣,可隨即就發現,原本在洪大安手上把玩的扇子,已經落在地上。他幾乎是推開洪承恩,自顧翻閱起來,在幾頁縣誌間來回翻看,似乎是想印證什麼,又或者是想推翻什麼。
范進這時冷笑兩聲,不緊不慢走到洪大安面前,“洪兄是府試案首,看縣誌應該沒問題吧?如果看不明白,我這裡還有番禺縣誌以及廣州府志,你可以對照着看,看看是不是我詐你們,也好搞清楚,你們自己到底是南海仔還是番禺仔。”
洪承恩見洪大安臉上神色陰晴不定,連忙問道:“安仔莫慌,到底有什麼事,慢慢講清楚。”
“大父……這縣誌說,成化三年夏,廣州大雨不停,下花溪漲水改道……”
“下花溪?那不就是咱們家門口那條河,它改不改道是老天爺的事,和咱們有什麼關係?”
“河水改道是老天爺的事,但是當時兩縣劃界,卻是以河道爲依據,我們住的那塊地,本來確實是在南海縣內。可是成化三年秋南番兩縣重新勘界,因下花溪改道,我們住的地方被劃入番禺縣內,從金沙鄉劃入番禺長樂鄉……我們祖先……被當時南海戶房的人騙了,上錯了戶籍,交錯了稅!按這上面記載,我們種的是番禺的地,也是番禺人!”
廣東水網縱橫,一個行政意義上的鄉在地理概念上,可能會被水道分割成若干割裂的區域。由於大雨或是其他因素導致河流改道現象頻發,有些時候行政區劃會因爲河流改道而更改,有些時候就不會。
像南海番禺兩縣,由於屬於鄰縣,彼此行政區域常有重合的地方,因爲收稅等利益問題發生衝突,兩縣公人就可能打一架。有些時候遇到較爲負責的上官,就會重新勘界以確定各自勢力範圍。
這種勘界方法通常就是拿一條河做尺,一端屬番禺,另一端屬南海。這樣的分法固然當時省事,可是河流一旦改道,其行政區域就會發生變化。年深日久,兩縣彼此都在對方轄地內存在飛地,歸根到底就是懶正兩字。
洪家的問題則比這略複雜一些,洪家壩原本確實屬於金沙鄉,但是因爲河流改道,整個地方和金沙鄉其他村子就隔了條河。不過這在鄉下也不是非常特殊,普通百姓不會在意,戶籍還是得衙門說了算。
按照大明對移民的管理方法,戶隨地走。洪家寨所在的土地成化三年時屬於南海,算南海人沒什麼問題。可是他們正式進駐到辦理手續時,恰好是重新勘界之後,那種的就是番禺的田,人自然就要算番禺人。
至於爲什麼依舊被列入南海戶籍,這就涉及到當時南海的正策以及縣令對業績的需求。洪氏作爲大姓,遷過來數百丁口。對於當時南海縣衙門來說,這麼多納稅人口絕對是一塊肥肉,自然是想方設法要吞下來。
胥吏欺瞞無知鄉愚是拿手好戲,洪家作爲外來戶,對於勘界的細節並不清楚。只知道這裡是南海的土地,卻不清楚重新勘界事,按着縣裡的說辭被牽着鼻子走,不明不白就成了南海人。本地百姓對這個情況不關心,也沒人在意。
這些年來,固然洪家從沒欠過稅,可問題全都交到南海縣庫,而這些列入番禺名下的土地始終是沒納稅的。番禺那邊當時自然也是和南海達成了某種默契或是因爲懶惰,對這一情形未加在意,隨後蕭規曹隨,加上此時行政體系的無能顢頇,這事就一直這麼糊塗下去。
可是現在,隨着范進援引縣誌爲證據,糊塗就裝不下去,洪家人也必須承認,他們雖然做了很多年金沙鄉糧長,實際包括洪家寨在內,洪家一切都屬於番禺而非南海,問題嚴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