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恩低頭望着長長的山谷,心中充滿了敬畏。從他站的地方,他可以看到數以百計的機器。龐大的蒸汽機像穿着鉚接鐵甲的怪物一樣,沿着山谷兩側拔地而起。巨大水泵組成的活塞像巨人的心跳一樣有規律地上下跳動。蒸汽在粗大生鏽的管道中嘶嘶作響,這些管道在雄偉的紅磚建築之間穿行。拔地而起的巨型煙囪向空中噴出大量的黑煙。空氣中迴盪着上百把錘子敲擊的叮噹聲。鍊鐵廠煉獄般的光輝照亮了車間幽暗的內部。幾十個小矮在熱氣、噪音和雲霧中來回移動。
片刻之後,當寒冷的山風穿過山谷時,霧氣立刻消散了。白恩可以看到一個廣闊的建築物結構沿着山谷橫跨兩端。它是用生鏽的鉚接金屬和波紋鐵皮屋頂建成的。它大概有三百大步長,二十大步高。建築物的另一端是一座宏偉的鑄鐵塔樓,白恩以前從未見過這樣的塔樓。它是用金屬大梁建造的,在它的最頂端有一個觀察點,看上去像一個巨大的燈籠。
在山谷盡頭的高處,聳立着一座怪異而低矮的堡壘。苔蘚附着在被侵蝕的石牆上。白恩可以分辨出城垛上高高在上、閃閃發光的炮口。在這座建築物的中央隱約可見聳立着一座石塔。在離塔頂最近的那面,有一個很大的鐘,從指針上看,已是中午過後的第七個鐘點了。塔頂上,一個同樣巨大的望遠鏡指向天空。就在白恩注視着的時候,那指針已經到了七點鐘,接着便是震耳欲聾的鐘聲,它的回聲充滿了整個山谷。
彌散在空中的可怕哀號只可能是汽笛聲——白恩曾經在法塔林島和海德堡的工程學院聽到過類似的聲音。當一輛小蒸汽貨車從礦坑裡出來的時候,雷鳴般的汽笛聲和鐵軌上鐵輪的碰撞聲不絕於耳。它沿着鐵軌移動,把一堆一堆的煤運到中央的一些大型冶煉工廠。
噪音震耳欲聾。那氣味令人窒息。眼前的這幅景象既怪異又迷人,就像看着一個巨大而複雜的發條玩具的內部一樣。白恩覺得他俯視的是一幅奇異的魔法場景,如果真的被釋放出來,它可能會改變世界。他沒有意識到矮人依靠這種能力可以做什麼,他們的神秘知識給了他們什麼樣的力量。他心中充滿了一種奇妙的感覺,這種感覺如此強烈,以至於有那麼一刻,他克服了整天縈繞在心頭的恐懼。
這時,這個念頭又回到他的腦海裡來了,他想起了之前隱藏在建築中央的那座石塔,距離太遠他無法確定這是不是和法塔林島上的那座黑塔一樣。但他內心中似乎知道自己已經知道了答案。
另一件令人擔憂的事情則是,今天早上他所看到的那些混雜着矮人釘靴印中的腳印。毫無疑問,他們屬於老鼠人,這是一支相當龐大的部隊。白恩知道,儘管這些矮人令人生畏,但那些老鼠人並不是因爲恐懼而逃跑的。他們撤退是因爲有別的事情要做,和他的同伴打一架可能會使他們在執行任務時放慢速度。這是唯一可能的解釋,爲什麼這麼強大的一羣老鼠人選擇從這麼少的人身邊逃離。
現在望着這個地方,他明白了老鼠人部隊的可能目標是什麼。這是一件邪神的追隨者們想要捕獲——或者毀掉的東西。白恩不知道下面的山谷裡發生了什麼事,但他確信這是很重要的,因爲這裡如此之多的工業設施正在耗費大量的能源和才智,白恩知道,矮人們做任何事都不會是漫無目的的。
儘管如此,他還是再次覺得自己的心跳加速了。這裡的工業設施達到了他想象不到的規模。它有一種骯髒的壯麗,隱含着對人類文明知識之外的事物的可怕理解。就在那一刻,白恩明白了人類還有很多東西要向矮人學習。這時候,他聽到身旁傳來一陣急促的呼吸聲。
“如果工程師協會發現了這件事,”格雷羅根嘟囔着,“大家都會人頭落地!”
“我們最好下去把那些老鼠人的事情告訴他們。”白恩回答道。
格雷羅根看着他,在他那雙瘋狂的眼睛裡有一種驕傲的神情。“下面那些人對一羣髒兮兮的老鼠有什麼好怕的?”
儘管白恩很想同意,但他還是選擇保持沉默。倘若給他足夠的時間,他一定能想出一個辦法來。畢竟,在過去,這些老鼠人給了他很多擔心的理由。
在他們右邊的某個地方,有什麼東西在閃閃發光,就像一面反射陽光的鏡子。白恩短暫地試圖去想明白它是什麼,然後就把它從腦海中抹去了,認爲這是他看到的部署在他周圍的神奇技術的一部分。
“我覺得,我們還是去通知他們一下吧。”他說道,心裡納悶矮人們爲什麼把這麼亮的東西放在一叢灌木叢裡。
而且他還要去確定一下那座石塔是否和法塔林島上的那座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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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知坦古爾透過潛望鏡向下凝視着這一場景。這個裝置是鼠人的又一項偉大發明,它把望遠鏡和一系列鏡子的最佳功能結合在一起,使他能夠在這叢灌木的掩護下觀察下面那些渾然不覺的傻瓜。只有機器頂端的鏡頭是看得見的,但他懷疑矮人們是否會注意到這一點。他們是如此遲鈍和愚蠢。
不過,即使是坦古爾也不得不承認,矮人們在那裡所建造的東西有某種宏偉之處。他不知道那是什麼,但就連他自己,在他那顆藏有無數秘密的鼠心裡,也被打動了。它看起來很迷人,就像他在家鄉魔都爲人類寵物保留的迷宮一樣。這裡有太多的新奇事物了,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兒看纔好。這裡的一切都非常活躍,他只知道下面正在發生一件重要的事情——一旦他抓住了機會,這件事很可能會使他在魔都委員會中的聲望回升。
他又一次慶幸自己所擁有的遠見和智慧。有多少其他的先知會對一羣被趕出黑塔底下老煤礦的奴隸報告做出反應?
當矮人們派軍隊去收復這些荒山中的一座老煤礦時,他的對手們誰也沒有停下來想一想,一定發生了什麼重要的事情。當然,他不得不承認,他們沒有一個人有機會這樣做,因爲在大多數倖存者有機會告訴其他人之前,坦古爾就已經處決了他們。
畢竟,保密是鼠人武器庫中最強大的武器之一,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這一點。難道他在先知中不是最傑出的嗎?鼠人先知們是一羣可怕而有能力的鼠人施法者,他們的地位僅在魔都委員會之下。假以時日,這種情況也會改變。坦古爾知道,他命中註定總有一天會在微會員的一個古老寶座上獲得應有的位置,這是他的命運。
他一確定這些奴隸報告的消息是真的,他就和他的保鏢一起到這裡來了。而當他一看到矮人營地的規模,就立即向最近的鼠人守備部隊發出了召喚,召喚中提到了魔主的名字,並要求其指揮官嚴守秘密,否則他將面臨漫長而痛苦的死亡。現在,整個山谷幾乎被一股強大的鼠人軍隊包圍了,矮人們想要保護的東西很快就會變成他的。就在這個夜晚,他將下達命令,讓他那不可戰勝的、讓他所向披靡的毛絨絨軍團衝向必定的勝利。
某種東西的移動吸引了坦古爾片刻的注意,一陣微風中黑色的顫動使他模糊地想起了他過去曾見過的某種不祥的東西。但他沒有時間理會它,他仍然沿着山谷移動潛望鏡,檢查着矮人制造的強大引擎。貪婪和佔有它們的慾望充滿了他;不知道他們的確切目的並沒有使他氣餒。他知道它們一定值得自己擁有。任何能製造這麼多噪音、製造這麼多煙霧的東西,其本身就足以使任何鼠人心跳加速。
那一小塊飄動的黑色的什麼東西在他心裡糾纏不休,但他讓自己不去想它。他開始制定進攻計劃,研究沿山谷邊緣的所有進攻路線。他真希望自己能召喚出一大片毒風雲,把它吹下山谷,殺死那些矮人,並讓他們的機器完好無損。這個想法的樸素之美打動了他。也許他下次和斯克瑞氏族的魔石工程師談判時,他應該把這個創意賣給他們。當然,這個裝置可以像那些煙囪排出煙霧那樣排出氣體。
稍等!他的大腦裡對那件飄動着的黑色斗篷有一種奇怪的熟悉感。他突然想起以前在什麼地方見過它。他記得有一個討厭的人類,穿了一件非常相似的衣服。但是,他不可能出現在這裡。
坦古爾慌忙地用可摺疊的框架把潛望鏡扭了一下方向。他聽見背上綁着它的鼠人奴隸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但他在乎什麼呢?對他來說,奴隸的痛苦並不比他每天早上掉的毛更重要。
他用爪子輕輕一拍,鏡頭對準了令他不安的根源。剎那間,他抑制住了幾乎壓倒一切的、要噴出恐懼氣味的衝動。他提醒自己,沒有毛的無尾猿是不可能看見他的,這才使自己停住了動作。
坦古爾縮回了灌木叢,低下了他的頭,儘管他強大的智慧告訴他,對方已經消失了。他環顧四周,看看他的兩個跟班,勒克-蛇舌和加扎特,是否注意到了他的不安。他們毫無表情的臉平靜地擡頭看着他,他確信自己在下屬面前沒有丟面子。他吸了一撮魔石粉末鼻菸來鎮定一下緊張的神經,然後又自言自語地說了一些話,也許是在祈禱,也許可以理解爲是對魔主的詛咒。
他簡直不敢相信。他簡直不敢相信!透過潛望鏡,他清楚地看到了人類白恩,就像他臉上的鼻子一樣。他向前傾了傾身子,又瞥了一眼,只是爲了確認一下。不——沒有錯。他站在那裡,非常清楚。白恩,這個可惡的人類,爲了阻止坦古爾的宏偉計劃做了那麼多的事,而就在幾個月前,他幾乎毫無理由地在魔都委員會面前羞辱了他!
坦古爾越想這件事,這種解釋就越有可能成爲事實。他的血管裡涌動着憤怒的情緒,同時也涌動着那塊粉末狀的魔石。他會找到這個叛徒,把他像條奸詐的蟲子一樣碾碎!他已經想到了六七個應該受到他無可避免報復的罪人。
接着,先知想到了另一個念頭,儘管他竭力剋制自己,這個念頭幾乎使他恐懼的氣味噴涌而出。如果白恩在這裡,這意味着另一個也很可能在那裡。是的,這意味着很可能是這個星球上唯一一個比人類白恩更讓坦古爾憎恨和恐懼的人。毫無疑問,他也沒有猜錯,當他再次透過潛望鏡時,他會看到那個該死的矮人——格雷羅根-馬哈爾。
現在他所能做的就是壓住那威脅要從他嘴裡冒出來,因爲憤怒和恐懼而變得強有力的吱吱聲。他知道他將不得不好好考慮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