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許多的事情, 就像來往的風一樣,無緣無故的便開始了,卻又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結束, 於是在漫長的時光裡, 從一開始不能接受的緊張惶恐, , 到慢慢的習慣, 甚至自得其樂,都是必然的結果而已。
趙稷伸出手在琴絃上撫摸,冰涼而纖細的琴絃, 像是要割破手指一般。
懷瑜看着趙稷,覺得他好像變了一個人一樣, 從他不熟悉的狀態, 又變回他熟悉的趙稷, 只是不知道他爲什麼忽然露出這樣沉思的表情,又看着他身後那一點點透出形形搓搓之形狀的景物——天色已經開始一點點的轉明瞭該到了天亮時刻。
不知不覺, 他們竟然在這裡坐了這樣長的時間。
懷瑜動了動身子,還沒有開口說話,趙稷便道
“累了就回去罷。”
懷瑜便保持着伸出臂膀的姿勢,略略的有些尷尬,好像自己果然是不耐煩就要離開的樣子。
於是有些心虛的, 又重新的坐了下去, 有些糾結的說道
“也不是累了……只是, 你來這裡, 就只是爲了彈琴嗎?”
這樣半夜不睡, 又千里迢迢的,只是爲了彈琴的話, 也未免太煞有介事,叫人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懷瑜不知他什麼時候這樣的有情調,只是彈琴,還要特意的來到這樣的地方。
趙稷便笑了笑,很讓人氣絕的說道
“然也,怎麼,朕彈琴不好聽?”
……
當然也不是不好聽,可是這時間地點,也太古怪了吧
懷瑜略略的不能理解的,提出自己的意見
“其實不必要這樣費功夫。”
“這是我母親生前的寢殿,最後一夜母親在這裡殺了一十八名宮人。”
趙稷突然說,又擡起眼,專注的看着懷瑜,如夢一樣說
“這一十八人的血還在這宮殿內不能清除,你能感受到他們生前的叫喊嗎?”
風,從四面八方吹來。
懷瑜忽而梗塞,晃晃然生出一種懼怕的念頭,腹中胎兒或許是感知到他的情感,因此也略略的動了,雖然只是略略的動了,卻讓懷瑜難以忍受,懷瑜便伸出手捂着腹部,等這一陣的胎動過去。
纔有些生氣的說道
“不要再說這些……縹緲無懼的話了,你又不信,又爲什麼非要看我出醜,其實我也不信,但你總這樣恐嚇,我也是有底線的。”
說出這樣的話,可見是真的不耐這樣的行爲了或許是半夜未睡,所以總有些煩躁。
趙稷便道
“你也有底線嗎?”
這樣的話,說出來真是讓人不爽。
懷瑜懶得和他理論
“誰都是有底線的。”
“誰都有?”
趙稷笑了一聲,伸出手在琴絃上一抓,發出混亂的音色。
他低聲道
“我倒是想看看,底線在什麼地方。”
懷瑜看着他這樣的狀態,心中漸漸的升起來不安,又很無奈的想着,爲什麼會有趙稷這樣的人,總是喜歡折磨人呢。
懷瑜嘆氣道
“你又要做什麼呢,難道不會覺得折騰嗎?”
費盡心思去做一件無聊的事情,懷瑜是不能理解這樣做的意義。
就像他不明白趙稷半夜跑出來彈琴一樣。
當然,趙稷也不指望他能理解人之思維差異,他是心知肚明。
這一刻距離早朝也不沒有多長時間,於是趙稷站了起來,又開口說
“走罷,時間不早,以後你就知道,我所做一切的意義。”
其實我也不怎麼想理解這樣做的意義,我可不願意變作神經病。
當然這樣的話,是絕不能說出來,懷瑜也跟着站了起來,因爲長時間的坐着,猛的起來有些許的頭暈目眩,身形搖搖欲墜的,差點又倒下去,幸好是趙稷伸出手扶了一把,看着那明顯突出的腹部,竟然又是一個生命的存在。
骨血,骨血,允食母親骨血的人,所以是骨血。
趙稷伸出手,在懷瑜不解與震驚的目光中,覆蓋在了他的肚皮之上。
懷瑜被嚇了一跳,站在那裡也不敢動了。
不知道趙稷爲什麼突然有這樣的動作,昨夜還說過於胖了,今日這樣的行爲,又算什麼。
趙稷只是感受了一會兒,就放開了,然而依然扶着懷瑜,說
“走罷。”
懷瑜掙了掙,並沒有掙脫,便很不習慣的說
“你怎麼?”
“我怎麼——”
趙稷重複了他的話,又扶着他往外走去,一邊走,一邊又說
“十月應當可以出世了?”
懷瑜反映過來他是在說胎兒,於是下意識接話
“自然。”
趙稷點了點頭,笑道
“那麼,也該把取名之事提上日程了,大禧未來太子,名字必然不能太過倉促。”
起個名字,考慮的這麼早啊——
懷瑜後知後覺的說
“會不會太早?”
“不早了。”
趙稷說
“十月——我不知還在不在神京。”
“你要出宮?去什麼地方?”
懷瑜立刻敏銳的察覺到趙稷的話中意思,趙稷只是搖了搖頭,說
“一切未定之數。”
懷瑜便很是懷疑的看着他,思考者這一句話的真假,只是說起出去,懷瑜便有想起來上一次半夜不見人影的事,於是問
“你上一次,也是出來這裡彈琴,還是去什麼地方?”
趙稷挑了挑眉,笑道
“你問哪一次?”
哪一次?
懷瑜沒想到他這樣回答,難道除了那一次,還有很多次嗎?
想了想堂堂一國之君半夜不睡而出去飛檐走壁的,總覺得很不現實。
懷瑜便忍不住說
“你這樣——半夜不睡的,總是不好。”
趙稷嘖了一聲,又很無所謂的說
“話多。”
懷瑜見他心情也略略還算不錯的樣子,膽子便大了些許,於是玩笑一樣說道
“只有我這樣關心你,竟然還來嫌棄我話多,可見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這話說來可笑,趙稷便果然冷呲呲的笑了一聲,說
“既然夫人如此關心朕,就替朕分擔一些政務。”
這話說的聲音不大,語速不快,也沒有什麼威懾力,或者是說,是再普通不過的語速,懷瑜卻第一時間就警覺起來,政務這些事情,不是他能分擔的事情。
父親早已經告誡他,權利固然是很便利又讓人難以抗拒的事物,但是分外之事,一件也不允許做,將軍府如百年大樹,怕他在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招惹風波。
因此懷瑜當下便搖頭否定,說那些令人頭疼的事情,自己還是敬謝不敏的好。
趙稷便哦了一聲,狀似無意的說
“既然這樣說,那麼攸關前朝正事,以後一件也不準發表意見。”
不發表就不發表,說得好像需要自己發表意見一樣,懷瑜正要這樣回答,電石火花之間,便想起來文考的事情,問鏡可還在牢中受冤屈,自己難道真的不發表意見。
那自然是不可能,於是懷瑜眨了眨眼,略略委婉的說
“還是想要發表一點意見,關於文考—— 你該知道,問鏡的才學,是絕不可能舞弊的。”
趙稷只是淡淡的說
“一個人的才學,和人品其實並無太大關係。”
問鏡當然不是人品有問題的人!
懷瑜忍不住立刻辯駁道
“問鏡品行高潔,絕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
趙稷聞言,只是哦了一聲,沒說相信,也沒有說不相信。
末了,只是冒出一句“看他的造化了。”
隨後,就不打算再過多的解釋這樣的事情,他自有他的行事安排,並沒有什麼必要讓懷瑜知道的全面。
二人往雲鶴宮行走着,互相走的這樣近,看起來竟然也是鶼鰈情深的樣子。
——
清晨之際,臨仙宮太后起牀之後,業已經知道趙稷又半夜出行的事情,他早已經見怪不怪,也沒有過多的表示,只是說了一聲不必過多看管,他已經是皇帝,該知道什麼事情可以做,什麼事情不可以做,什麼事情可以讓人看見,什麼事情是絕對不能讓人知曉的。
比如這糟糕透頂的習慣。
太后一邊吃早餐,一邊聽着下人彙報前朝關於此次文考的討論雖然多有震驚如此肆意妄爲,然而更多還是不解皇帝這樣一棍打死的意思。
若說是爲警示文武百官,從而殺雞給猴看,那這準備殺的雞也太多了些。
一旁伺候的公公看着太后的神色,小心翼翼的說道
“怕是無法應對今日羣臣的討伐吧。”
太后擡眼看了他一眼,嗔怪道
“大臣們對聖上,也能用的上‘討伐’這樣的詞句,是覺得活的不耐煩,要造反了嗎?”
那公公立刻跪了下去,惶恐的說道
“是奴失言,請太后責罰。”
“得了,大清早的,我也不願毀了心情。”
太后沒打算因爲這樣的話和他計較,又繼續原來的話題,問道
“聖上心思幾何?”
那在屏風後的女子回答道
“不知,不過應當可以應對今日早朝,只怕又口出驚人,說出讓人不知如何反駁的話,從容叨擾到臨仙宮。”
“他是在試探哀家底線,不必管他。”
太后笑了一聲,早已看穿趙稷的企圖,停了停,又說
“還是朝堂之後再見一次吧,畢竟這樣的事情攸關文人名節,聖上不以爲意,卻不知道是文人比命更看重的東西,我是文士出身,最知道這些人的心思,不能當做什麼也看不到,去和聖上知會,今日早朝,本宮略聽一聽 若不能夠,本宮便在御書房等候。”
便有宮人應聲而答,前去傳話。
趙稷聽到這樣的的傳話,便想要發笑,自己難道能夠拒絕嗎?,這並不算什麼無理的要求。
於是時隔許多月,朝臣們在上朝的時候,又見到端坐在幕簾之後的太后。
於是紛紛以眼神示意,雖然沒有任何的眼線,但是略略一猜,便知道今日最大的事情就是文考舞弊的事情。
於是又在心底感嘆道
果然——聖上還是太年輕,遇到這樣大的事情,還是覺得心有不足,所以讓太后過來鎮場吧。
趙稷在九五之位,看着下面神色各異的臣子,想着今日不知道是誰的主場。
太監宣言上朝,諸位朝臣還沒有開口諫言,那負責十位學生的人便誠恐誠惶的開口說道
“聖上,有人……自殺了!”
此言一出,立即滿堂具驚,甚是不敢相信,不過不到一天,怎麼可能有人自殺。
這話說出來無人敢相信,那官員從袖子裡抽出一張白布,上面星星點燈是紅色的血跡
“臣不敢妄言,這是那位學生生前遺書,寫在撕破的衣服上,趁着人不注意,便往牆上撞去,當場氣絕,其意志堅決,臣等救無可救啊!”
“這也可以稱之爲意志堅決?”
趙稷冷笑一聲,叫下面的人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
擺了擺手,便有人快步將那血書拿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