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龔府出來,左蒼狼還沒進溫府大門,就見溫行野等在中庭。一見她進門就問:“去過龔府了?”
左蒼狼嗯了一聲,溫行野問:“龔大人態度如何?”
左蒼狼見他目露擔憂之色,說:“其實你不必如此,我與溫帥雖無夫妻之情,卻有師徒之誼。只要我在一日,溫府上下,便如他生時。”
溫行野一怔,左蒼狼已經舉步入內。不期然遇見溫以軒,溫以軒與左蒼狼擦肩而過,目不斜視,只當沒有此人。
自從他們的母親秋淑離開之後,以戎日日鬧着要找孃親,以軒畢竟已經十二歲,沒有哭鬧。但是他與左蒼狼卻是從此之後,如同路人。他再也不肯向她請安。平時見面也再沒有一句話。
左蒼狼也從不跟他說話,溫以戎畢竟還小,平時經常偷偷過來找她玩。
這天中午,溫行野正在花園練功,突然聽到兩個孫兒低聲說話。溫以軒在對弟弟說:“你去哪兒?”
溫以戎說:“我去找姨娘玩啊,她昨天說了今天帶我去騎馬的!”
溫以軒說:“閉嘴!她不是我們姨娘,她是個壞女人,是她逼走了我們母親!你不許跟她玩!”
溫行野臉色一變,勃然大怒,命人取來家法,鞭其三十。
十二歲的孩子,經不住家法。溫以軒哭叫,哀號,溫行野雙目含淚,卻只是道:“我三歲教你讀書明禮,你對母親就是這般禮儀?!”
溫以軒大喊:“她不是我母親!她害死父親,逼走母親!她是個壞女人!我討厭她!”
溫行野一怒之下,鞭子又落下去:“混帳東西,你從哪裡聽來這些渾話!我打死你個沒有家教的東西!”
左蒼狼聽見動靜,走出房間,卻沒有上前去勸。溫行野打了一陣,也有點犯嘀咕——我這麼打孩子,你好歹上來勸一勸,搏點孩子好感啊!難道真得讓我把他打死,你才順心?
可左蒼狼沒有。溫行野眼看再打真要落下傷殘了,只得悻悻地住了手。左蒼狼上前,看着哭成淚人的溫以軒,問:“痛嗎?”
溫以軒推開她:“不要你管!”
左蒼狼微微退開,免得他手上的血沾到自己身上。溫以軒呆了,長久以來,雖然溫行野管教嚴格,但是每每他捱打的時候,奶奶、母親無不是含淚照料。從來沒有一個人,這樣淡漠地避開他的手。
左蒼狼輕聲說:“我不打算管。因爲你沒有了爹,也沒有娘了。”
溫以軒震驚地擡頭,看見她漠然的雙眼。然後突然發現,是的,自己沒有爹,也沒有娘了。只剩下已經年邁的奶奶,和一條腿的爺爺和少不更事的弟弟。
幼小的眼睛毫不掩飾地出現了驚恐的神色。
左蒼狼迎着那雙像要滴水的眼睛,說:“你對我冷淡,我就不理你。不會給你找師父,不會讓你再練武功。讓你長成一個廢物,永遠都沒有能力照顧你的爺爺和奶奶,永遠沒有能力接回你娘。
你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別人欺負你,欺負你老邁年高的奶奶,欺負你行走都不便的爺爺!有人會去挖你爹爹的墓,偷光裡面的陪葬品,甚至剝掉他穿的衣服,把他從棺材裡拖出來,殘骨扔得滿地都是……”
“不……”那雙小小的眼睛淚水噴涌,“不要說了!不要說了!”
左蒼狼說:“那時候,你也只有像現在這樣,跪在那些人面前,哀求他們,說不要這麼做。”
她轉身走開,將他遺留在血乎乎的板凳上。這是當初,慕容炎的孤兒營對付裡面所有孩子必勝的法寶。那就是讓他們清楚明白地知道,這裡已經沒有自己的親人了。
第二天,溫以軒帶着溫以戎,請過爺爺奶奶安之後,來到左蒼狼房門口。溫以軒安靜地捧着清水,等她梳洗後,輕聲說:“母親早安。”
左蒼狼點頭,隨手拿起妝臺上的傷藥遞給溫以戎:“幫哥哥擦藥。”
溫以戎答應一聲,溫以軒恭敬地說:“謝謝母親大人賜藥。”
左蒼狼點頭,他的眼睛漆黑通透,裡面的恭順與乖覺讓人落淚。她緩和了語氣:“先好好養着,這幾天不必過來請安了。”
溫以軒低頭:“兒子給母親請安,是應該的。些許傷痛,不要緊。還請母親看在兒子年輕,不懂事的份兒上,原諒兒子前些天的失禮。”
左蒼狼溫和地說:“我原諒。”
溫以軒領着弟弟退出去,小心地收起左蒼狼給他的傷藥。她撕掉他傷口的痂,而他長出鱗甲,變成僞裝。從此以後,他再不會輕易被什麼東西所傷,也再不會被什麼人輕易感動。
下午,左蒼狼去找達奚琴。這位俞國皇叔,國破之後客居晉陽,卻更風雅了。日日賞花遛鳥,多首詞作被青樓傳唱。
左蒼狼走到府門口,就嗅到隱隱的脂粉香氣。達奚琴親自迎出來,一身白衣,端方如玉。他倒是大笑:“老早聽見門口喜雀叫嚷,果有貴客到來。”
左蒼狼笑:“瑾瑜侯別來無恙。”上次他歸降之時,兩人見過一面,但當時袁戲是統帥,左蒼狼雖出謀劃策,卻不過是參軍之職,兩個人並不熟識。歸降之後,慕容淵賜了他一個瑾瑜侯的爵位,倒是錦衣玉食地養着。
慕容炎攻入晉陽城後,也並沒有爲難達奚一族,如今他倒是落得清閒。
達奚琴拱手:“晉陽風水養人,我已樂不思蜀。”
左蒼狼大笑,兩個人入內。達奚琴終於開口:“左將軍如今是紅人,貴足臨賤地,當是有事相商吧?”
左蒼狼點頭,開門見山:“亡夫故去之後,兩個孩子以軒和以戎還算聰明伶俐。我想過來拜訪先生,看看他們有沒有這個福氣,能得先生指點一二。”
達奚琴一怔,他在晉陽城乃是降臣,一則沒有根基,二則不得君王信任。不過一個閒人。教導溫家兩位公子的事,左蒼狼怎麼會找上自己?他笑道:“大燕能人衆多,在下才疏學淺,只怕耽誤了兩位公子。”
左蒼狼輕聲說:“先生再要推託,就顯得不磊落了。”很明顯,他對於這樣的機會可謂是求之不得的,他現在客居晉陽,慕容炎登基後雖未爲難,卻也沒有啓用的意思。他的日子過得說是提心吊膽也不爲過。
達奚琴笑得不行:“好吧,其實在下一降臣,在他鄉異土無根無節,想要攀附誰亦是不能。將軍上門,在下其實樂得不行。”
左蒼狼倒是哭笑不得:“先生這未免太過磊落。”她起身,衝達奚琴一拜,鄭重道:“如此,有勞先生了。”
第二天,達奚琴在府上相候,左蒼狼領着溫以軒和溫以戎上門。達奚琴迎出來,左蒼狼命二人行三拜九叩之禮。溫以軒二話不說,當即跪倒,規規矩矩地行禮。溫以戎轉動着眼睛,調皮地看了一眼左蒼狼,也學着哥哥的樣子,跪地行禮。
達奚琴將兩個孩子扶起來,左蒼狼鄭重道:“我身在軍中,逗留晉陽的時日不會太多,家中父母皆已年邁,幼子頑劣,就拜託先生了。”
達奚琴拱手回禮:“將軍放心,在下定竭盡所能。”小以戎過來抱着她的腿問:“姨娘姨娘,我們母親什麼時候回來?我想她了!”
溫以軒皺眉,糾正:“要叫母親!”
左蒼狼摸摸他的頭,又望了一眼溫以軒:“你二人以後跟着達奚琴先生,要視之如父,敬之愛之。”
溫以軒拉着弟弟,恭敬地欠身:“孩兒一定牢記母親教訓,聽從先生教誨,也會管好弟弟。請母親放心。”
左蒼狼點頭,說:“我很放心。”
命運從不寵愛任何人,它最喜歡做的事,就是捧你入雲端,再摔入塵泥。有人粉身碎骨,有人百鍊成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