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宗依舊坐在牀邊,乾巴巴地,握着鄒惠妃的一隻手,一言不發。
但是,橫翠卻發現了,鄒惠妃被握着的那隻手,漸漸地開始發紅,明宗的額上的青筋也在緩緩地鼓起。
牟燕娘端了藥進來,見狀,放下藥,輕輕地拉了橫翠一把:“跟我出來一下。”
橫翠有些不放心,走的時候,還回頭看了一眼。
……
……
寢殿裡,只剩了明宗和鄒惠妃兩個人。
明宗看着她安靜的、蒼白的、已經明顯瘦下去的臉,心如刀絞,深深呼吸,突兀地低聲開口:“德福查到,全大明宮,竟然衆志成城,都要弄掉你這一胎,甚至,都想要你的命。田田,我本來以爲,這是女人的嫉妒。誰知道,順藤摸瓜,德福查到,這件事,極有可能是,是外頭指使的。而且,特意要在元正做這件事,大約就是爲了讓我傷心失措之下顏面掃地。就跟那次大姐的事情一樣。”
“你還記得長寧大姐的那個男人吧?號稱不過是爲了當駙馬的那個人?其實,他是爲了長寧的封地。長寧的食邑里,有一個縣,裡頭有一座山,五年前有人發現了那山底有一條非常好的鐵礦脈。那個人的任務,就是把那條鐵礦脈,神不知鬼不覺地,運到,同州去。同州你知道的吧?是達王叔的封地。可某一天他忽然跟皇叔要,皇叔是個豁達的人,從來也不在乎這些,就送給了他……”
“你還記得麼?德妃就是同州人……我爲什麼要除掉德妃?其實我早就知道德妃是他的人,我只是不想這件事真的揭破,那樣一來,我就不得不在阿孃面前殺了他。阿孃年紀大了,外祖父剛剛過世,裘家這樣大的動盪。我不想這個時候再給阿孃打擊……我本來想着,好歹,等阿孃走了,再說……”
“可是,這一次,他又出手了。邵微微,是他特意找了來的。邵微微是私生子,生母是南疆一個部族的聖女。他繞了好幾個彎,才把邵微微塞進了刑部那個邵辰的家……邵微微入宮,就是爲了神不知鬼不覺地對付朕所有的子嗣!”
“只是田田,我沒有證據啊……”
“田田,除了邵微微,後宮裡還有他的人。我懷疑是耿雯。但是我依然沒有證據。這個女人太謹慎了。連德福都查不到她跟皇后有任何的直接接觸。而她們對外的渠道,我到現在也都還沒有查出來。德福懷疑跟興慶宮的某人有關。但阿孃那裡,我不敢貿然插手……”
“田田,我也不敢過分逼迫邵微微,如果她也像她那個侍女一樣自盡,我就真的什麼證據都沒有了……”
“而且,今天才初四,田田,我實在是,不敢在這個時候揭破這一切……”
“田田,我對不起你……你快些睜開眼,告訴我,該怎麼辦……”
明宗喃喃地說着,緊緊地握着鄒惠妃的手,把頭深深地埋進了鄒惠妃的身側。
鄒惠妃一動不動,眼角卻有一滴淚,緩緩流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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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侍御醫進宮了!
仙居殿頓時一片緊張,時不時有小宮女打翻了不該打翻的杯盤碗碟,有小內侍一不小心絆跌了摔得鼻青臉腫,便是邴阿舍,也在手忙腳亂地收拾廚房,把果蔬肉菜一樣樣地擺好。
牟燕娘看得大感稀奇。
陶一罐進來第一眼看見的便是好奇地盯着自己的牟燕娘,一愣,上下打量片刻,方道:“你就是牟家的燕娘?”
牟燕娘垂眉行禮:“司藥牟氏燕娘,見過陶侍御醫。”
陶一罐皺了皺眉頭,問道:“牟老過世尚不足十日,你就進宮了?”
牟燕娘指指髮髻上的一截白色髮帶:“娘娘特准我戴孝。”
陶一罐的眉間簡直要擰成了疙瘩,搖搖頭,先不理她,便進了內殿。
桑九急忙上前行了禮,然後搬了凳子請他坐好,將鄒惠妃的手腕放到腕枕上。
陶一罐細細地聽起脈來,越聽臉色越難看,越聽眉毛越平直不來,直到最後,臉上已經完完全全地變成了怒氣,騰地立起,蹬蹬蹬走了出去!
桑九急忙把牀帳放下掖好,卻聽得外間陶一罐的大嗓門已經對着牟燕娘開始責罵:“不是說你才繼承了牟老的衣鉢嗎?怎麼這樣簡單的事情都做不來?娘娘都多少天沒有好好進食了?藥也沒吃對不對?心結也沒有人去解對不對?”
橫翠去勸:“陶先生,燕娘已經夠盡心盡力了……”
陶一罐一轉身,衝着她就罵道:“還有你!你不是唯一一個跟着娘娘一起長大的貼身侍婢嗎?爲什麼把你小娘子照顧成這個樣子?你這樣失職,這樣不忠,還有臉來勸我不要怪別人!”
橫翠當時就被罵愣了,忍不住放聲痛哭起來。
桑九連忙出去,攬了橫翠在懷裡,輕聲安慰。
陶一罐看着桑九,更是冷笑連連:“桑姑姑是興慶宮的舊人,是太后娘娘和餘姑姑親手調教出來的。如今竟然看着自家主子不吃不喝還這樣鎮定,真真是好寬廣的心胸,好從容的教養!”
桑九低下頭去,一言不發。
牟燕娘看着,終於忍無可忍,出聲道:“陶御醫……”
陶一罐聽到她的聲音,立刻轉向她,接着罵:“她子宮裡現在全是淤血知不知道?若是這樣下去,她這一輩子都別再想要孩子了知不知道?你不是主攻婦兒嗎?你不是矢志行醫嗎?連這樣最基本的東西都不知道!何況,娘娘早就中了南疆奇毒,恐怕你也是一無所知的吧?”
陶一罐說到最後,臉上已經陰寒得能滴下水來了。
最後這一句一出口,殿中的人都嚇得倒吸一口涼氣,幾個小宮人更是臉色慘白,雙腿發軟!
桑九和橫翠都是花容失色,急忙撲到陶一罐面前,急急低聲道:“陶御醫慎言!”
牟燕娘卻低下了頭,眼淚一滴一滴地掉了下來,聲音也哽咽起來:“陶御醫所言不差。我早就有此懷疑,但又無人可以商量,一直都不敢說!”
陶一罐一驚,揮手且讓桑九清理內殿人員,眼睛卻緊緊地盯着牟燕娘:“你知道?”
牟燕娘點點頭,低聲道:“先祖父過身,家中竟想要讓我熱孝出嫁,號曰沖喜。我實在無法,才藉着進宮報喪的時機,求了鄒娘娘收留。但留下之後,我卻發現娘娘的日常神色有不對頭的地方,所以趕緊一一查過去。便是除夕前,才被我查到,廚房裡的凍魚身上,被人下了南疆的毒。可我並不曾涉獵這一科,又不敢告訴別人,只好令廚房停了那東西的供應,把凍魚悄悄地藏起來,就等您回來!可誰知道,又出了這種事情!”說着說着,牟燕娘竟然第一次在仙居殿裡,在衆人面前,嗚嗚地哭起來!
……
……
明宗一下子從御案後頭跳起來,驚喜交加:“醒了?”
洪鳳躊躇道:“是。陶一罐去把仙居殿的人挨着個兒罵了一頓。後來查出來,廚房的魚身上,竟然還被人下了毒。陶一罐大怒,把阿舍的廚房全砸了。然後跑去鄒娘娘牀前,說:害死小皇子的,除了推你入水的那一位,還有別人;你要就這樣死了,我指天發誓,絕不告訴任何人這是什麼毒,讓你就這樣冤死……然後鄒娘娘就痛哭着醒了……”
明宗呆呆地坐在御案後,心亂如麻:竟然還有毒……竟然無論如何都保不住……竟然除了戴綠枝還有別人……她怎麼受得了,她怎麼受得了……
洪鳳說着說着自己的眼圈兒也紅了,忍不住舉袖擦眼睛:“娘娘哭得都出不來聲,一口氣上不來暈過去,掐了人中醒過來,再哭,再暈過去……陶一罐看着娘娘慘痛的樣子,實在忍不住,就給娘娘上了鍼灸,讓娘娘又睡了過去……”
明宗雙手捂着臉,一聲長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