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飛夕沒有即刻回宮,反而在百花會上閒逛起來,身上穿的依舊是華麗而隆重的大紅衣衫,勝雪的銀髮依舊是散漫如瀑傾瀉在身後。
夜幕垂掩人潮擁擠,這次衆妖沒幾個留神認出來她,於是她便也跟着擁擠的人潮悠悠行在其中。
不過偶爾有人碰她一下她便提腿踢一腳,有人踩她一腳她便拿刀架在那人的脖子上。一來二去以她爲中心的小圈子還是在人羣中讓出一條路。
途經一飛鏢攤時她來了興致,揚手抓出一把飛鏢支支瞄準攤位內的商販狠狠射去,所幸這商販躲功了得,不然非得給她射成馬蜂窩。
一鏢都沒射到,她有絲惱怒,橫眉冷眼厲聲道“站在那不許動!”
商販傻眼,心想死了死了。一旁圍觀的衆妖也都在這一瞬屏息,無數道同情的目光齊刷刷投向那商販。
她這才緩和了面容,勾脣一笑揚手持着飛鏢剛要投出去,一隻白玉般修長指節分明的手掌卻霎時悠悠然地輕按在了她的手上。
她從錯愕中回神,回眸望去,卻好似一眼萬年,萬物寂靜。
在那人的身後,百花失色,月華無光,星宿隕落,皆落入他水波淋漓的眼眸,剎那間世間只餘了他身上的兩種顏色,黑與白。而深望去,他彷彿就是世界本身,月華的白衣被他披在身上,潑墨般濃黑的夜色傾瀉在他發間,該如何形容他的面容?就好似你能在他的眉目間看卻天下人,又道天下哪還有人的容貌能勝得過他。
若說情愛之意就是忘川河前的那一跳,那麼此刻一時頭暈腦熱的鳳飛夕也該是會義無反顧的跳了,但不過是一時。
從他那雙宿滿星辰的漆黑眸子中抽回神,她端起高傲不羈的公主架勢,挑眉斜了眼他伏在她手上的纖長玉手“這是做什麼?”
那人星眸中水波光轉,衆妖皆屏息,連鳳飛夕說完那句話之後也是大氣不敢出緊緊盯着他。再沒有比這一夜更寂靜無聲的百花會,再沒有比這一夜更飄渺隆重的萬花賞。
靜止之間,他收回了手,彷彿抽掉了她一身的力氣,被她捏在手心的那支飛鏢就這麼隨着他的動作而脆聲滑落在地,鳳飛夕下意識撫了撫心口,卻好似心頭養着一隻小鹿,看他一眼它便在心尖上亂撞。
他啓脣,百花齊放,煙火騰空,是玉,碎了一地的聲音。而他茫茫說的卻是“鳳飛夕...”
她奇蹟般沒有在意他直呼她的名字,心中更甚是歡喜他竟然知道她。
鳳飛夕正忙着犯愣,也沒有人敢提醒她作爲一族公主此刻當把持住。又過了好一會兒,她纔回神,衆妖本以爲她該是要大發雷霆了,卻未曾想這心性陰晴不定的公主此刻竟是眸光如水般望向她的面前人兒,輕聲問“你是誰?”
不是你屬哪一界哪一族哪一氏而是你是誰,她冥冥中好像早已洞悉了這一切一般,只想等他道出他的名字。
他薄脣輕啓,聲如碎玉“陸之遙。”
陸之遙,千年等待有何難,肉身俱散有何懼,我心中有於你的執念,記憶中有與你的溫存,它使我爲你望穿秋水,卻終究望不透情長..陸之遙,你好狠的心,這一切的一切你怎敢說忘就忘...
他道出名字的一剎那她心中腦中好像突然一股腦涌入了誰人的記憶誰人的傷痛,這記憶沉重地叫她窒息,這傷痛蝕骨地叫她暈厥。她在他那雙飄渺的眉目前緩緩闔了眼,紅衣勝血傾灑了一地,卻沒有着地的痛感。
原來,是他擡手將她接入了懷,但他寂寥的烏眸中,不含溫情。
待她再醒來時發現自己正倚靠在朽木王的桉樹林中,夜幕下入眼的是一地泛着血紅微光的玫瑰和漫天黛粉的桃花。
再眨了眨眼,便見那一襲月華白袍,潑墨烏髮的陸之遙正垂眸懶散地倚着桉樹樹幹立在她身側,而在他纖長如玉的手掌中,正捏着一隻貓形的糖人...應該說是一把,屆時他另一隻手往懷中一掏,竟滑落了一地月白的魚骨。
還遠不止此,仔細數來,她發覺他身上此刻從頭到腳都掛滿了市集上的玩物。
先說面具,在他頭頂就頂了七八面,在看脖間的花環,儼然已成了一條條厚重的冬用圍巾。他一擡手,雲袖中便滑出一打折扇與香囊,他一轉身,胸襟前便又嘩啦啦落了一地的魚骨。
她滿頭霧水地瞧着他,終是沒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見他望向她,她有些不好意思的微別過臉,手指在暗中絞着衣袖“你這是要開雜貨鋪麼?”
他面色依舊是不冷不淡不悲不喜,宛若這無邊墨藍的蒼茫穹海面,叫人心嚮往之,又心生畏之。
他擡手持起糖貓伸舌輕舔了一口,鳳飛夕單看都覺得臉火燒似得紅了起來。末了他遞給她一隻糖魚,雲淡風輕道“我抱着你一路自城中走出來,就被塞了這麼些東西。”
她嘴角有些抽搐,憶起昨日那攔在她面前送魚骨的小小少年,再看了一眼被他抖落在地的一大片月白魚骨,忽然有些悲憫,自己到底是有多不如此人?
百花會還在城中熱鬧歡騰的舉行,有鑼鼓鳳蕭聲夾雜在沁鼻的花香中卷卷襲來。
燈籠猜謎時,是哪家的小姐傾心了哪門的公子?煙火騰空時,是哪戶的少年尋到了哪閣的佳人?歌舞昇平時,是哪山的壯士愛上了哪樓的歌姬?回眸一望時,是哪族的公主難忘了哪來的陸君?
鳳飛夕微紅着臉接過陸之遙遞來的糖魚,將那句‘我最討厭魚了’拋之腦後,一口將糖魚含入嘴裡,鼓着腮幫子血眸映着牙白的月光盈盈望向還在輕舔着糖貓的陸之遙,有海風輕柔地拂起他的烏髮掃過她的臉,她此刻只覺得這糖裡面該是合了酒,不然她怎麼吃了一口就醉了,醉得淚眼朦朧?
“啪嘰”
那是她的一滴清淚落在掌心的聲音。很淺,很輕,他卻聽見了,淡淡望向她,他問“爲何落淚?”
她倉促間擡手抹了抹眼角,彎眉一笑“海風吹得吧。”其實這問題的答案她又如何知曉。
爲何落淚?她自己還想問呢,卻不知這滴淚僅僅只是個噩耗的前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