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道宗,道家思想早已滲透到中國人的血脈深處,佛,儒兩家骨子裡一直在受道家思想影響,都被無聲改變着。幾十年過去,老夫漂泊海外,有些問題反而看得更清楚了。道宗先後與索翁達活佛與雪狂僧都交過手,您可曾對比過他們修爲、招式乃至心法之間的差別?從理論上也有依據,布天寺與金佛寺傳承的雖然都是佛門玄功,但是,很多東西顯然已經相差很遠了。金佛寺的雖然號稱佛家道場,他們可是在道家丹田修行與金丹大道的圈子裡走啊,基礎完全是道家經絡之學與藥草之學。”
祝童進門之前,他們原來在討論這樣的東西,周半翁手轉玉丸,緩緩說出一番話。
不只竹道士點頭沉思,祝童也不能不佩服,只有站在某種高度上的高人,纔能有這樣的見識。
“比如石旗門,當年明知不可爲而爲止,舉一門微薄之力奮起抗擊異族;他們纔是江湖的脊樑,也是我漢家血性男兒的象徵。如今石旗門迴歸江湖正是時候。三十多年來,八品江湖重新興旺,本是件令人欣慰的事。但是,千帆江湖急流起,引泥沙具下,有些幫派還趴在歷史的塵埃裡不思進取,依舊以過去的習慣混跡江湖。道不同,不相爲謀;不懂得進步的必須被淘汰。老夫這樣說有些唐突,各位掌門莫怪,飲酒。”
沒人會怪他,柳伊蘭先開口認同,梅蘭亭的父親梅秋鴻也點頭:“江湖存在的根基的行俠仗義除惡揚善,如今的世界漸漸規則分明,法制一天天健全,如果不把害羣之馬剔除出去,會危害江湖道的聲譽,也會累及江湖八派的安全。”
原來是討論這個問題,今天江湖聚會是爲石旗門迴歸江湖造勢,有點江湖酒會前碰頭會的意思。
但是,要淘汰那一家呢?周半翁雖然沒點名說任何門派,但是總脫不了四品、五品那兩家,今天受邀出席的五家是不會有任何危險的,而八品江湖如果沒了一品金佛,似乎也不太像話。
小騙子雖然沒當過掌門,見識卻不少,知道這樣的場合要多聽少說;他只有一點不解,周半翁指點江湖的的口氣似乎也太大了一點。祝童能感覺到,竹道士也沒說話,但不代表他對周半翁這番話沒看法。
“道宗,早聽伊蘭說起您的道聖笛曲,老夫流落異域多年,思鄉之情不可自抑,幸得到一張古琴,四十歲始開始席琴;與道宗一和如何?”周半翁也感覺到竹道士的心思,拍拍手,兩位妙齡少女從廂房走出,在池塘邊的柳樹下襬上古樸的琴案琴凳。
又有一英武少年,捧一張七絃琴,小心在琴案上放置好;兩個少女又出來擺放香爐,然起三柱香;琴臺算是好了。
“半翁請和,道士如何能拒?”
竹道士飄然而出,寬大的青色道袍迎風颯颯,瞬間來到竹林旁折下一段竹枝,修長的指尖修剪幾下,手裡就有了一隻翠竹笛,還有三枚竹葉附在笛身。
“笛以無腔爲適,琴以無弦爲高。道宗竟然修爲至此,老夫可是要丟人了?”周半翁如此說,人已經坐上琴凳。
祝童這纔看清楚,竹道士手裡的青竹果然沒有音孔。在湘西,在碎雪園,他也曾三次聽過竹道士的吹奏,清楚的記得,那三次,竹道士的竹笛是有孔的。
青竹上還帶着水色,竹節自然,莫非,竹道士要以這隨便採的一截竹子,吹奏?
“此時梅花正開,老夫這張是陰陽琴,文武雙全七絃,名曰望山;撫一曲龍翔操;竹道宗神仙之技,當能爲此曲畫龍點睛。”
所謂陰陽文武七絃琴,陰陽是指材質;古時制琴將上好桐木置水中,取上半浮者爲琴面,下半沉者爲琴底。浮爲陽,沉爲陰;合稱陰陽。文武七絃更有講究,古琴最初有五根弦,代表金、木、水、火、土;周文王爲了悼念他死去的兒子伯邑考,增加了一根弦,武王伐紂時,爲了增加士氣,又增添了一根弦,這樣的琴才稱“文武七絃琴”。
周半翁說完,在少年捧的銅盆裡淨過手,凝神靜氣撫上古琴。
柳伊蘭面露擔憂之色,藍湛江想說什麼,終究沒說出口。祝童全看在眼裡,對這曲琴笛應和加了分小心,周半翁讓竹道士爲他的琴曲點睛,竹道士肯嗎?看樣子,很有些較量的意思。
柳樹下,周半翁手指沉凝,似撥水鐵舵按下;望山古琴“錚翁”聲起,餘音悠悠不散縈繞在虛空,古樸渾厚渾厚的琴音第一下就振動了衆人的心絃。
琴曲如行雲流水般流淌,周半翁神色悠然,一首龍翔操,操弄得中規中矩,除了第一聲錚翁,祝童沒感覺到別的異樣。
竹道士一直在水畔望水沉思,似乎面臨抉擇;他身上的傷還沒好利索,祝童不希望他此刻與周半翁起衝突,那老傢伙,明顯是個修爲深不可測的高人;祝童估計,就是竹道士身上沒傷,也不一定能勝過他。
梅蘭亭似乎不知道其中的兇險,滿懷期待的看着竹道士;她的父親也一樣的遲鈍,閉目隨着琴聲搖頭晃腦,雙手無聲輕擊,完全沉浸在樂聲裡,時不時還皺皺眉頭。論起音律,梅家可算是真正的行家,稍微有些瑕疵都躲不過六品梅苑主人梅秋鴻的耳朵。
果然是個真正的迂腐之人,看到梅秋鴻祝童才明白梅蘭亭的爲難,有這麼一個父親,她身上的擔子一定不輕。梅秋鴻明顯不會操心金錢那樣的事,如果六品梅苑全靠梅蘭亭一人供養,柳伊蘭的八百萬投資確實難以拒絕。
“嗚……;”竹枝激出一串激越的笛聲。
竹道士終於把青竹湊到脣邊,從第一聲的暗淡到高亢、明亮的光彩之音,似乎只在瞬間。
周半翁的琴聲隨之變換,三轉之間,如龍翔九天,在笛聲周圍盤旋;處處攔截點點設防。
梅秋鴻睜開眼,遲疑着輕輕念道:“梅花三弄?”
弄個屁,這明顯是竹道士在以笛聲與周半翁較量;祝童雖然不善音律,也能感覺出笛聲與琴聲之間的不協調,如今比的不是琴笛相和,誰被帶進對方的旋律,就算輸了。
龍翔操大氣磅礴,琴音振動,幾瓣梅花瑟瑟離開枝頭,飄進空中,卻點點融化,落到水面時,只剩一絲嫩嫩的花蕊。笛聲幻轉,如顫動的波紋,激出股水花,又變成激流,在琴聲中盤旋衝撞。
“錚翁!錚翁!”周半翁白鬍須乍起,雙目圓睜,空氣裡涌出殺伐之氣。
竹道士臉上閃出一抹緋紅,一隻腳探進水塘,笛聲又起,衝破層層阻礙,精靈樣活潑,在琴聲之外逍遙。身邊的竹林瑟瑟,飄下幾片竹葉,就在空中,隨笛聲舞蹈。
錚錚兩下,聲如裂帛;周半翁的龍翔操博大沉穩,卻在困不住竹道士的笛音;他雙手橫畫琴絃,無行的罡氣籠過去。
“哈哈哈哈,兩位絕技,都乃天音,且住且住,再合下去我的耳朵就要聾掉了。”
人影一閃,老騙子站到兩人之間,那裡是最兇險的地方。
此刻梅花片片飛舞;老騙子右手虛畫,梅花瓣隨着他的手指,慢慢聚攏成一個“鬼”字。
龍翔操歸於平淡,周半翁似乎有些失落,坐在琴臺上沉思。
竹道士安然一笑,梅花三弄婉轉幾下,隨風而逝;平湖小築內恢復一片祥和。
老騙子在拉偏架啊,只有祝童能看出來,鬼,不是個平衡的字,鬼首衝誰,可是大有講究的。
中午,周半翁請客,大家都不好拒絕。
竹道士維護了二品道宗的尊嚴,周半翁就加了分小心,再不說江湖上的事了。
這樣的飯吃來很沒意思,祝童與秦可強坐在一處;論起喝酒,還是年齡相近的在一起痛快。
藍湛江也坐在這一桌,舉杯與祝童碰一下,歉然道:“半翁已經六十年沒回來了,他對一切都不熟悉,也不知道道宗有傷在身,剛纔有得罪的地方,祝兄別往心裡去。”他能看出,祝童剛纔的表情生硬,對周半翁的很不滿意。
“哪能呢,老頭子很有個性。”祝童呵呵笑着與他喝個見面酒,這確實是他們第一次坐在一起喝酒;“藍兄,江湖隱士到底是什麼?”
“江湖隱士?祝兄不知道嗎?祝藍前輩如今就是江湖隱士,梅葉也是江湖隱士,他們代表着江湖道的傳統,他們是仲裁江湖是非的最高權威,可以在江湖酒會上提議驅逐某個不合格的門派。”
“哦。”祝童回頭看一眼師父,設計這個東西的人真是與時俱進啊,江湖隱士們很有點議會會員的意思。
老騙子這一手耍得漂亮,竟然升級爲江湖隱士;是誰任命的?藍石?說來,江湖隱士也許是杆槍啊。那,不就是以前的江湖元老會嗎?也許不錯,至少,他們多少已經脫離江湖的是非圈,具有一定的公正性。
“祝掌門,小妹也敬你一杯。”梅蘭亭隔着桌子遞過酒杯,祝童擡頭謙虛着:“別這樣叫,我這個掌門是暫時的。”
還是與梅蘭亭碰杯,小騙子有點後悔了,與梅蘭亭坐一起喝酒不是什麼好事;重要的是,一會兒回去見到葉兒時,梅蘭亭千萬別失態。
“這位道兄,請問道號?”這個桌上只有五個年輕人,都喝過了,不與竹道士的弟子喝不合適;祝童舉杯相問。
“凡星。”小道士也很乾脆,與祝童碰一杯。
“凡星,好,好。”祝童喝下酒,感覺這個名字耳熟,看向秦可強。
不只是秦可強在對他微笑,藍湛江和梅蘭亭都笑嘻嘻的看着祝童和凡星。
“凡星?”祝童終於想起來了,秦可強是說起過這個名字,凡星,乃是真正的李想,小騙子這身畫皮的真正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