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生醒來之後卻是沉默, 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垂頭思量許久他擡頭,試探問道:“是你救了我?”
天孫微訝:“你怎麼知道我還在?”有時候他總錯覺眼前的少年根本沒瞎。
笑生淡然一笑:“我猜的, 周圍太安靜了。”
天孫瞭然, 他是冥君, 身上來自幽冥的氣息太重, 普通生靈大多不願靠他太近, 因而在他跟笑生周邊生成了一個生靈氣息的空白區域。笑生是盲人,對氣息的變化最是敏感。
“那妖狐呢?”笑生手指輕動,微蹙了眉問道。
天孫冷笑了一下:“真不知道你是太過自信了還是無知者無畏呢?你就沒有其他要問的?”
笑生又動了動手:“我的鎖魂索呢?”
“恩?”
笑生認命的嘆了口氣:“我記得我死了……”是啊……那種跨越生死剎那的極致痛苦, 沒人會忘記。像是回憶起那種痛苦,笑生的頭依着天孫聲音傳來的方向微偏, 眼簾低垂, 終於顯出一些不安。
天孫靜靜看着他, 差點就想伸手去揉他的頭髮。
真是個單薄的少年。
“我怎麼可能讓你死?”天孫悠然輕嘆,語氣意味深長:“以後你不要再去招惹那隻狐狸了, 他不是妖物,是神寵。”
笑生緊抿着脣搖了搖頭:“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
天孫失笑,這瞎子的骨頭是什麼做的?
“癡兒,你還沒看透嗎?子女或許會有自己的意志,但是寵物絕不會忤逆自己的主人, 九歡原本就是女媧當年送給西王母的一隻九尾狐, 你以爲如何?”
笑生默然低頭, 知道天孫在暗示什麼, 但是……“我不相信!神怎麼可能放任這樣的大惡橫行於世?”
這就是鑽牛角尖啦!
天孫翻了個白眼, 側頭等着姍姍來遲的白衣索魂使,後者畢恭畢敬的繳上一根銀色的絲線。天孫食指輕繞, 將絲線繞成一團,在暗夜之中泛着漂亮的銀輝,如星光一般。
天孫把玩着手裡的絲線,淡聲說道:“他們怎麼想的我可不知道,或許只是想借此告誡世人不要太貪戀美色情慾罷了!”
他也清楚,天上的神大多高貴冷豔目空一切,任性的幾乎變態,尤其是自己的母親,最是眼裡容不得一粒沙子,這樣的手段已經是手下留情了。
“那……那些人就白死了嗎?”笑生不甘心的問道。
那麼多如花似玉的年輕男女們,就這樣……
天孫不以爲然:“誰叫他們禁不起誘惑?”
“當年的三足金烏也是神寵!”笑生依然不打算放棄,執拗的爭執道。
“是的,所以大家都知道后羿的下場!”天孫涼薄的反駁道。
笑生再次沉默,蒼白的臉固執的面向天孫的方向,黑眸黯沉,看得天孫隱隱心虛。
“你也是神?”笑生突然問道。
天孫下意識點頭,又想起他根本看不見自己,於是說道:“是的。”
笑生不經意皺了皺眉,天孫見狀下意識脫口問道:“你是不是後悔爲一個無所不能的神連自己的命都丟了?”
笑生的眉頭皺的更加緊:“我不後悔……”
“好了!多說無益!”天孫急忙打斷笑生的話,生怕他這個不懂得變通的死腦筋說出“無論是誰他都不會見死不救”之類煞風景的話來,爲什麼這麼做,他不知道,只是心裡很想成爲笑生這個人心中的一個特別的存在。
特別的,讓笑生可以捨命相救的一個存在。
至於他救他之時兩人根本就不認識這一事實,被同樣是自視甚高的神子天孫華麗的無視了。
似乎意識到他不大高興,笑生安分的閉上了嘴,橫縱在兩人間的卻是無言以對的沉默尷尬。
“反正我也還了你一條命了!我們就此別過吧!”最後天孫乾淨利落大手一揮,總結道。
“可是……”笑生聽他說要走,臉上終於多了一絲惶急,連忙起身,仰着頭喚道:“我的鎖魂素……”
可是周圍一片靜默,沒有絲毫氣息,笑生正思忖着天孫是不是早已離開時,忽然覺得後勁一涼,緊接着雙手被人從後面繞到身前緊緊握住,一團冰涼的絲線被塞進手中。
“你的那根被我弄壞了,這是還你的。”依然熟悉的語調突兀的在他耳邊響起,天孫竟然仗着他目盲悄然潛到了他身後搞突襲。
這是……鎖魂索?笑生心下一驚,知道這跟銀索跟自己之前那根比起來簡直是天差地別。
他是……
冥君?
笑生安安靜靜任他調戲,手指輕輕摩挲着手裡的絲線,蒼白的脣輕輕勾出一個弧度來:“多謝了。”
卻沒有人迴應他,笑生等了又等,悄然伸手,展開十指,柔軟的銀色絲線便仿若有了生命一般纏繞上他的手指,然後順着手指向四周的空間延展,擴張,感知着一切異動,最後他收回手指,終於確認天孫真的就這樣走了。反正在世間流浪數年,他早沒有什麼多餘的離情別緒,只是輕輕理了理自己的素色長袍,自己摸索的走出了畫舫。
這時候東方既白,晨霧已重,他瘦弱的身影在朦朧的霧氣中漸漸扭曲,更顯單薄。
天孫枕着手肘斜倚在一顆槐樹上,目送着那抹背影遠去,然後吹了聲口哨,繼續自己的旅途。
下一站去京師,看看女媧跟伏羲他們孩子的後代究竟如何?
再次遇見笑生居然是在洛陽,中秋夜,天孫老遠就看見熙攘的人羣裡默默站立的蒼白身影。
明明穿的這麼不起眼,爲什麼就讓自己一眼看見了呢?天孫暗忖,心中微動,然後移步走了過去。四周都是人,混在各種各樣的氣息裡面,笑生不可能察覺。果然,待到他伸手在笑生肩膀上輕輕一拍後,對方纔驚起回身,臉上滑過一抹難得一見的驚慌,而後不能視物的墨色眸子迅速尋到了天孫的方位。
“是你?”笑生的語氣倒還是平靜如常。天孫笑看他身側緊握成拳的手,剛纔他偷襲的一瞬間,這孩子驚慌的連鎖魂索都動用了。
果真我是獨一無二的,天孫頗爲自得:“當然是我!”
似乎感覺到他的得意,笑生輕輕皺眉,轉身就走。
“你要去哪?”
笑生只做未聞,徑直朝前走。
這麼容易生氣?天孫微奇,不由自主的跟了上去。兩人亦步亦趨,穿過最繁華的朱雀大街,最後竟然拐進了一家小客棧,上樓,走到了走廊深處一個小房間的門口。
笑生回頭,面色如霜:“冥君大人要住客棧的話,不必委屈在這裡。”
“你生氣了?”天孫訝然問道,他一直以爲這樣的孩子總是很擅長剋制自己情緒的,爲何?自己剛纔的舉動太過分嗎?天孫心裡審視一番剛纔的舉動,的確,對於一個從事特殊職業的盲人來說,剛纔的確過分了。
笑生原本就感覺不到他的存在,說完話後,明知道他沒有走,亦只當他不存在,自顧自的開門進去,天孫正要厚着臉皮跟進去,卻被笑生回身冷冷一瞥給生生嚇在了原地。
果真是天目者,眼睛都瞎了還能這麼有震懾力,天孫很沒用的想着,其實他大可以轉身就走,可是心裡總是有點癢癢的,好像一定要跟在笑生身邊,看他幾眼,說幾句話,逗弄一番才能自在些。
難道要他認錯?天孫心中一凜。
冥君可從來不向別人認錯的,就算是冥界捉錯了人判錯了罪投錯了輪迴,他頂多大筆一揮,給對方來世多些富貴多些壽命作爲補償罷了。要是下面的人知道他們偉大嚴肅的冥君大人居然跟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子低聲下氣的認錯,非炸鍋不可。
好吧,認錯!
“喂!我剛纔嚇着你了,抱歉啊!”天孫很真誠的說道。
原本在房間裡收拾的笑生動作一頓,循着聲音看過來,臉上的表情有些微妙,似驚似疑。
看這表情,他不會真的以爲我走了吧!
天孫終於有些沮喪了,這孩子就是所謂的生性涼薄嗎?這種脾性十分適合在他手下做事!他試探着走進房間,見笑生並無反應,方安心的找了張凳子坐下。
他是冥君啊!爲什麼要這樣子賠小心,就因爲剛纔他一時抽風捉弄了人家嗎?
笑生正在洗手,纖細而骨節分明的手指在水中交疊着,月光透窗而入,落在水中,端得是十指如玉。天孫怔怔看着,心裡很想伸手過去,在那細細的手指上捏一捏,看看是不是如看上去一般一折就斷。
“這個月,我捉的妖魔惡鬼比之前幾年的都多……”笑生絲毫察覺不到天孫漸漸陰暗的心思,將手從水裡收了回來,一邊轉身拿過白色的布巾擦拭着,一邊沒頭沒腦的說道。
“嗯?”天孫挑眉,跟他說這個幹什麼?
笑生一本正經的繃着臉,轉向天孫,雙手背在了身後:“大人你不該擅離職守。”
天孫深吸一口氣,壓低了聲音:“你就爲了這個生氣?”
笑生微垂眼簾:“不是生氣,只是覺得大人你做得不對。”
“因爲你是天目者,以天下蒼生爲己任?”天孫的聲音不由自主的發冷:“我堂堂冥君,想做什麼還輪不到你來置喙。”
“是的。”笑生淡聲應道,明明很平淡的兩個字,卻引得天孫怒火中燒。
他的聲音更加冷厲:“你不要忘了,要不是我出來,你當初就死在那隻狐狸手裡了!”
“生死由命。”
“原來你是不領情?”天孫冷笑:“我偏要送你這個人情,以後你到哪我就跟到哪,讓你永遠都死不了!”
“大人,這是逆天!”笑生哪裡知道會激出這樣的話,臉色大變,急急說道。
“我是冥君,誰都管不着我!”天孫說到這,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不由失笑,他是怎麼了,早就知道這孩子是一根筋通到底的性子,自己還跟他計較,太有失風度了!
他有些尷尬的清了清喉嚨,背過身去:“剛纔的話不作數,我……”
他想了想:“二月初六是我父親生辰,過後我就回幽冥。”堂堂冥君居然會爲自己的所作所爲找藉口……
而且不是第一次了,上次鎖魂……
笑生微側的臉上依稀露出一絲笑意,然後漸漸擴大:“大人何時回去,用不着跟我說。”
天孫乾笑幾聲,頗有些不自在:“笑生,我很看重你,你百年之後若是願意,可以留在我身邊做事。”
說到這,又不無惡意的加了一句:“現在若是想跟我走,我不介意給你挑個舒服點的死法。”
笑生笑着連連搖頭:“大人好意我心領了,我還想多活幾年給天下百姓多做些事情呢!”
“恩,我就是喜歡你這個不撞南牆不回頭的直性子。”天孫亦笑,言語間突然想起一句話——剛極易折,情深不壽。
心沒來由的一跳:“你是不是還在跟着那隻妖狐?”
“是。”笑生不以爲然。
“不是讓你不要招惹他嗎?”天孫承認,自己很容易爲了眼前這個執拗的瞎子生氣,可又偏生對這樣的性子視若珍寶。
“此害不除,生靈塗炭,大人你沒有親身接觸那些冤死的亡魂,不知道那種痛苦。”笑生轉過身,伸手出窗,似在承接無聲無息灑在人間的月光,銀色的絲線在月光之中若隱若現。
“他們那樣年輕,還沒來得及經歷人生,就已經死了。”
“有生皆苦,”天孫回想着輪迴道邊石碑上的四個字,不以爲然:“他們死得早,正好避免了受那人世間百般苦痛。”
“神總是將生死看得很淡,因爲你們永生,根本不知道死的痛苦。”他知道,笑生在月光下輕輕握拳:“或許是我個人對生太過執着吧!我從小到大無數次差點死去,都是憑着那一點執着撐了過來,每個人都應該有自行選擇生死的權力,自行選擇是經歷未知多難的人生還是重新來過,這些不該由他人來決定,神跟妖都不行。”
天孫看着月光爭先恐後的從笑生的掌心溜走,有照常灑在他的拳頭上,心裡油然生出一絲感慨:“所以你不怕成爲第二個后羿?”
在中秋節說這樣的話題真是應景,天孫心裡微嘲。
“我從來就沒怕過。”
“真是好孩子啊!可惜衆生愚昧,你做再多都不會有人記着你的好,甚至還會將你的功勞記在那些神靈的名下。”
“我無所謂。”
天孫看着一臉平靜淡然的少年,微微苦笑,完了,這樣的人,這樣的品性,簡直就是白璧無瑕,實在是太……
吸引他了……
對於從小被灌輸人性多惡的天孫來說,這樣的笑生簡直就是一場顛覆,怎麼會有這樣的人呢?讓他都不由折服。
到底還是放不下了啊……一旦想着這樣的人兒以後就在他身邊做事,他就異常興奮,真的很想他快點死掉快點死掉。
“大人,你的殺氣太重了。”笑生有些遲疑的說道,濃烈到他都感覺到了。
天孫乾笑,收斂心神,失態了,剛纔他甚至就想着索性斷了他的腕間脖頸的銀索,直接將他的領會帶回去算了。
可惜,笑生說了,他想活着。
天孫收起蠢蠢欲動的手指頭,輕笑出聲:“笑生,你以後可以叫我天孫,我特准的。”
“著青裙,入天門,揖金母,拜木公。”二月初六的泰山腳下無比熱鬧,挨家挨戶都有祭祀用的香臺,擺着各色點心,孩童們唱着遠古流傳下來的童謠在路邊玩耍,有時候趁着家長們不注意,從祭臺上偷一個壽桃,嬉笑着爭鬧着遠遠跑開。
在這樣熱鬧歡樂的一天,天孫卻遭遇了自己最不喜歡的事情。
他日夜兼程趕過來,不是爲了看兩具這麼難看的屍體的!
一處山崖之下,笑生閉目躺在尖利的亂石之上,單薄的身體上鮮血淋漓,臉色灰敗,已有死氣。而他的手腕跟腳踝盡數全斷,靈魂正在自己的軀體旁邊跟自己被束縛的部位掙扎着,萬般痛苦。
天孫緊緊皺起眉頭,強烈的怒氣涌到後腦直衝頭頂,五個鎖魂索環居然被外力斷了三根。
他轉頭看着已經奄奄一息的九歡,寒聲問道:“你好本事啊,連我的鎖魂索都能斬斷。”
九歡居然還笑,一咧嘴,就有大口的鮮血涌了出來,他緊緊用手捂住,氣若游絲:“……大人……我已經躲着他了……是他……”要來招惹我。
“那你爲何還要置他於死地?”
“大人你這話……好沒道理……他要跟我不死不休……我除了殺他……難道……難道坐以待斃……”
“我可……沒有人……爲我……逆天鎖魂……”
“你怎麼斬斷鎖魂索的?”
“女媧娘娘……送給我一把梳子……”
“真可惜,你還是逃不過一死。”天孫平淡說道,伸手,凌空抽出一根黝黑的鐵杖,話音未落,鐵杖已經直直插入了九歡的心臟。
九歡悶哼一聲,緊緊蜷成一團,迅速顫抖了幾下化爲了火紅的九尾狐狸,皮毛盡數染上了鮮血跟污漬,一雙金色的獸瞳凌厲的瞪着天孫,滿是仇恨。
“你殺了我,西王母會不高興的。”
“我不在乎!”天孫抽出鐵杖,鮮血如泉涌,飆出數尺,染滿了一地。“你安心輪迴,我會給你安排一些好人家投胎的……”
天孫收起鐵杖,擡頭看着百丈之上自己父親的神殿,百味陳雜,他今天是把兩尊大神都得罪了啊……
“大人……”索魂使期期艾艾的在不遠處喚道。
“什麼事?”天孫強壓下磅礴的怒氣,不耐問道。
“這個……笑生的魂?”
“帶走!”
“是……”
周遭依舊是熱鬧的,凡人們根本不知道有個笨蛋瞎子爲了保他們的平安連自己性命都搭了進去。
笑生,我知道你不會介意,可是我替你不值啊!
天孫悄然伸手捂着心口,有些惆悵,他以爲自己應給很高興看到笑生的死亡,爲什麼事到臨頭,卻不一樣了?
總覺得,有什麼東西被他忽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