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何根生,來自有海的地方,曾是一名學生,意氣風發。
他有一個好老師,時常教他背誦嶽武穆的《滿江紅》。
山河破碎,他的同學們鬥志昂揚地走上了遊行宣傳的道路,誓言喚醒四萬萬同胞站起來拯救國家民族。他覺得他不擅長說話,所以扔下課本走上了前線,擡傷兵,搬炮彈;後來有個軍官直接扔給他一身軍裝,稀裡糊塗從一個志願幫工變成了一個兵,又因爲他是個識字的學生,便被送去培訓了戰地救護。當他第一次戴上了那個白底紅十字袖標,激動得偷偷哭了,他以爲,從此可以投身狂瀾,用他的生命和雙手,拯救民族危亡。
參軍已近兩年,過了這個冬天,該是十九歲。曾經用來握筆的白淨手掌,現在鮮血淋漓,粗糙得到處是傷;曾經紅白分明的十字袖標,現在已辨不出血與土。
他正麻木地站在廢墟里,站在剛剛死去的屍體旁,絕望地看一片濃煙升騰在西北,隨風而來,所過之處,只剩哭喊,和踉蹌。
瓦礫間,倖存的軍人一個個衝出來,倉惶回望那煙,向東南狂跑,出不去村子,只有選擇煙霧更淡的方向。
有人注意到了他,於是向他衝來,他麻木地被撞倒了,躺在灰塵中,靜靜看着來人搶下他的醫藥箱,把所有東西瘋狂倒出來,撒落滿地,急急尋找,然後才發現他身後掛着的帆布袋,立即撕奪在手裡,從裡面掏出那個只配給衛生兵的二四式防毒面具,慌張往頭上戴。尚未戴好,又衝來了一個,將那人打倒,伸手到對方臉上搶奪,撕扯在一起翻滾。
衛生兵重新站起來,迎風走向西北,向所有驚慌奔逃中的人喊:“找毛巾,棉布,衣服……弄溼,尿,或者夾炭灰,或者塗肥皂……蒙口鼻……”
……
大狗從牆窟窿邊爬起來,來到胡義身邊往窗外看:“這是叫喚什麼呢?什麼情況?咳……這怎麼……咳咳……”
“鬼子使毒氣了。咳……”
“特麼的我……咳……”
半仙也聞到不對味了,一骨碌鑽出了他在承重牆腳搭的狗窩:“呆不了了,趕緊走!”
胡義離開窗口大步衝向屋裡的破爛堆,按着外面那隱約喊聲,拼命撕扯一塊破棉布:“鬼子想把我們趕到一起……咳……如果不怕挨炮彈,那就快走吧!咳咳……我討厭炮擊……”
半仙說鬼子還有半個基數炮彈,天要黑了,怎麼可能留到明天再打?炮彈沒來,毒氣先來了,雖然不至於飄遍全村,卻能把活人都趕去村子東南角,等會兒只要轟擊半個村子,火力密度效果都可以翻一倍,這是逼着活人往炮彈坑裡跳呢!
“咳……你不走?”半仙停在門口看大狗。
大狗痛苦地咳着,看了看正在準備遮口鼻的胡義,搖晃着撲過去,也開始撕扯那些破棉布。
半仙最終沒能邁出門,胡義的遠見讓他明白了,出門一時舒服,死個痛快,如果想賴活,只能熬。他回了頭,也去扯那破棉布,同時急道:“咳咳……我上不來氣兒……咳……我是不是要死了……”
“不用慌,咳……這感覺算輕的,痛苦在後邊……咳……趕緊蒙了,一會兒咱們去鑽那沒了鍋的竈坑……”
“……竈坑?那麼點地方……怎麼鑽得進……咳……”
“夠咱們三個把頭塞進去就行……用剩下這破布破棉塞縫……”
不久後,這屋的廚房裡,竈臺上撅着三個人的屁股。
竈門被堵上了,三個人趴在竈臺上,頭胸向下伸進沒有鐵鍋的竈坑裡,還在背後上頭蒙了兩牀破被。按衛生兵喊的蒙了口鼻,三個腦袋湊在滿是炭灰的黑暗中拼命喘,還有人含混不清說着話,到處是灰燼,又蒙着口鼻,頭頂上又蒙了破被,甕聲甕氣的感覺。
“看樣子你過去就被毒過啊?”
“反正這不是頭一回。”
“這法子好使嗎?”
“不知道。參加過直奉戰爭的同僚提過這法,有人就是在竈坑裡活下來的。”
“哦。什嘛?直奉?那跟你們八路有一毛錢關係嗎?”
“我曾經……在六十七軍。”
“咳……咳咳……感情……八路不是天生的?”
“……”
“那毒煙兒要是從煙囪進來咋辦?”
“就你還當炊事兵哪?見過煙兒往煙囪裡進?那你上房去把煙囪堵上得了!”
“你特麼別沒完沒了啊警告你!”
……
鬼子大尉放下了望遠鏡,滿意地看着煙霧順風瀰漫了大半個村子,該收網了。
“命令炮擊開始!”然後朝身邊的一個小隊長道:“對東南區域的炮擊結束後,不要等煙散,帶你的小隊進去,由西北向東南梳理。”
鬼子小隊長急不可耐地點頭,掉頭朝他的隊伍揮手,那些臨時在雪裡烤火的鬼子立即稀里嘩啦站起來,將防毒面具戴上臉,再重新扣鋼盔,一個個看起來像是來自地獄的無臉怪物。
炮彈的呼嘯聲隨即響起,刺耳嘯叫飛行。射擊諸元早已修訂完成,炮擊範圍只限於村子東南,僅有總面積的三分之一,接到的命令是打光炮彈,所以鬼子炮兵們開始瘋狂向出膛的炮口裡裝填。
鬼子大尉愉快地笑了,笑得肆無忌憚。
這一刻,戰鬥其實已經結束。
……
只有爆炸聲,因爲爆炸聲淹沒了一切聲音。
只能看到磚瓦不停地飛起,不停地墜落。
硝煙騰起,再騰起,連續騰起,鋪成一片來不及被風吹散。
晦暗的天空,看不出將近的傍晚,硝煙中的光線越來越暗。
所有祈盼黑夜來臨的視線,都以爲這是夜的來臨,黑濛濛的,很虛,很縹緲,視野中還在升騰着新的黑色,和無盡墜落。
最終,分不清是天黑了,還是硝煙遮蔽得黑了,或者,是自己已經闔上了雙眼,以爲自己還活着。
瓦礫中,衛生兵把臉埋在溼軍帽裡,痛苦地蜷着身體,猛烈咳着,咳得幾近窒息。
地面的一次次震顫讓他的神智清醒了一些,睜開溼濛濛的眼,發現四周的煙色淡了,但是東南方向變得黑濛濛一大片,爆震爆閃。即便是這裡,炮擊區外,也在下着碎磚雨,一次次砸中他本在痛苦中的身體,因而無法察覺新的痛。
他想站起來,卻因剛纔的痙攣而無一絲力氣,只好痛苦着爬,要爬向硝煙升起的地方,他想在那裡。
血淋淋的雙手扣着地面的碎土,逐漸被灰色覆蓋了那些鮮紅,拉扯着他無力的身體,在屍體與一次次震顫跳躍的瓦礫中,向硝煙方向挪動了十幾米。他又想起來,他的醫藥箱不在,於是換了一個方向,要去尋找他的藥箱。
在他身後,正在消散的煙霧中,有黑影逐漸浮現,晃動。後來,鋼盔下的黑暗面具慢慢浮現。
一個鬼子用槍口前的刺刀戳穿了躺在地上痙攣的人,抽出來,擡起防毒面具,兩個黑濛濛的面具鏡片注視着爬行在前方的人影,舉起了手裡的友阪步槍,槍口前的刺刀還在滴落鮮血。
他似乎注意到了目標手無寸鐵,又似乎注意到了那個幾乎已經無法分辨的紅十字,於是,即將扣動的扳機被他放開了,隨後放下了槍口。
然而,旁邊的另一個面具也注意到了爬行在前方的目標,端起刺刀,一步步地走過去。
衛生兵繼續艱難爬着,咳着,他的崩潰狀態完全聽不到後面傳來的沉重腳步響,根本不知道刺刀正在慢慢垂低,離他越來越近,他只想尋找他的藥箱。
鬼子終於站在了爬行的衛生兵身後,低下面具俯視着,高高擎起刺刀,一抹寒光閃過刀鋒,雪亮。
啪——
在隆隆的炮火聲中,這一聲槍響顯得不夠清脆,卻足夠驚醒所有戴着防毒面具的鬼子。他們一個個扭轉了無法展現表情的面具,盯着前方那個擎着刺刀的,看着他仰面墜落,噗通——浮灰大片。
嘩啦啦一陣腳步疾響,有鬼子在面具後含混不清地喊着,有鬼子在尋找掩蔽,有鬼子在擡手指旁邊的一個院子,有鬼子奔向那院牆的側邊包抄。
“廢物!爬進來!”破布蒙臉的大狗突然站起在一處殘牆豁口,開始了快速射擊快速拉拽槍栓。
鬼子驚慌朝巷子兩側貓腰猛竄,進入掩蔽位置後立即舉槍還擊,豁口後的目標只速射了三槍便縮身不見了人,另一方向的院子大門內反而探出了中正步槍的槍口。
啪——啪——
剛剛打出兩槍,跪在大門內牆的胡義便被鬼子的還擊給打得貼牆躲,大門口噼噼啪啪跳彈響。
“把他拉進來!”聽到了鬼子們的拉拽槍栓聲,胡義再次試圖探頭射擊,只放出一槍,又被鬼子還了三槍,縮回來時,帽檐留下個彈洞,透了光。
院牆豁口處的大狗快速向牆外探了一眼,跟着閃身回牆後,噼啪——豁口的磚上捱了兩槍,迸起的磚灰濺了大狗一臉:“我特麼夠不到那廢物,他離豁口太遠!廢物!你特麼倒是爬過來啊!晦氣玩意……你特麼早晚妨死老子!咳咳咳……”
胡義無奈了,這種情況下,鬼子應該已經到了側面院牆後,隨時可能有手雷飛進院子。現在必須重新返回屋子裡,利用那些打通的屋子換位周旋。
“撤!”話落收槍往屋門口衝。院牆豁口邊的大狗同時拔腿往屋裡跑。
蹲在屋裡窗口下的半仙探着頭,看着這一幕,突然扯開嗓子大喊:“我受傷啦!幫幫我啊!”
沒人能相信那衛生兵還能站起來,無論胡義還是大狗,甚至包括那些鬼子。然而,衛生兵正在衝進院子大門,雖然踉蹌,他居然正在衝進院子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