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綺在房裡陪伴周嬤嬤爲玄愷磨藥。松石般淡綠色的硬土塊,據說是塞北大漠絕壁上生的草,同經年冰雪下凍成,最是活血化瘀。摻了黃酒搗碎研磨,那碧玉藥杵子攪着,發出枯燥的聲音。湘綺的思緒還在丁公公之死同那奇怪的半截子錦囊玉珏上,如何也想不通有個什麼牽繫。
湘綺內心焦躁,坐立不寧。皇上隻字不提父親之冤案,卻令她心頭七上八下。周嬤嬤猜測出些,卻只拉了湘綺說笑,一臉笑容溫和如旭日,雖不能見光明心裡卻總有陽光。湘綺反對周嬤嬤頗有好感,多少明白卓梓送她來此地的用意,不過是要保她的安危。皇上不會在此大開殺戮,總有幾分顧忌,而朝臣更不敢來此地放肆。湘綺心中滿是對卓梓的感激,想來自己同他萍水相逢,卻屢屢被他搭救,實在虧欠他許多。
“唉,人老了,手腳不靈,連塊松石子都碾不碎了。”周嬤嬤嘆息。
“嬤嬤,讓湘兒來。”湘綺接過來,也學着嬤嬤的樣子細心搗藥,嬤嬤又顫抖着手從小瓷盒中倒出些藏紅花,用小銀鑷子夾去遞給湘綺一併搗碎,填了幾味藥道:“活血化瘀,這前半日不能用藥,只拿冰水牛囊袋子冰在那傷處,將那血封住。半日後即可用此藥塗抹揉散,化了那瘀血去。此刻那瘀血的傷處已經凝成石頭般的硬疙瘩,幾日是不能沾凳子的。”
“啊?”湘綺驚道,不想打得如此厲害。
這邊正在感嘆,簾子一打玄慎同卓梓先後進來。
“給愷兒搗得藥?”他問,目光就直視湘綺,湘綺只躬身應了個“是”字。玄慎也不說話,從桌案上拿過那藥徑直去了內室,反驚得周嬤嬤慌得呼一句:“慎哥兒!”
玄慎停住步,半進了簾內,只說一句:“嬤嬤放心。”又吩咐湘綺道,“扶嬤嬤下去歇息吧。”
湘綺只望着那晃動的大紅蜀錦的簾子,上面繡着錦雞桂樹,就在那裡一晃一晃,依約看到裡面坐在榻旁的玄慎,臥牀的玄愷。
出門時,周嬤嬤有些擔心,儘管湘綺攙扶,她卻摸索着來到窗邊叮囑:“四爺
,看在老身薄面上,就饒了八爺吧。金枝玉葉的身子,哪裡吃得這種苦?都打成這步田地了,讓人心疼。”
“哎呦,四哥,輕些!”玄愷驚叫聲,反是令湘綺揪扯得難過,懊惱自己不該拖累了玄愷。周嬤嬤搖頭無奈,扶了湘綺的臂徐徐向外走,邊走邊回頭,聽着玄愷大聲的求救:“嬤嬤,救我!”
“四爺的xing子,但凡肯聽半句人勸也是好的。”周嬤嬤嘆息。
玄慎坐在榻邊,只輕輕拉下玄愷的一截薄綾褲,那腫硬得駭人的傷,已經是道道暗紫的顏色,如有意塗抹重彩,又似掛在枝頭只熟了頂部的茄子,讓人心疼。
冰涼的藥一點點塗抹均勻,玄愷竟然是皮肉緊繃。
“疼得緊?”他問。
玄愷應:“不痛。”
“欺君之罪就該再打上四十板子!”
玄愷噗哧笑出聲,笑聲都透了虛弱:“愷兒明白事理,若是輕了,不如不打,如何瞞得過那些人的眼?假戲真做,可是要做戲做得栩栩如生的。”
玄慎沉凝,一點點揉着他的肉,喃喃道:“竟是長大了。”
又訓斥道:“既是長大了些年歲,就不該如此毛糙,舉止行爲該有個分寸。太后娘娘和國舅那邊,不得無禮!”
玄愷大聲道:“她自己品行不端,爲奪後位殺死親生骨肉,她算得什麼娘!”
“啪!”清脆的一聲巴掌,一陣肅寂。
沉默片刻,玄慎低聲呵斥:“‘夫孝,始於事親,中於事君’。有道是:‘天生我,地載我,君管我,親養我,師教我。’她是你生母,天倫之情無法改變。父母有不是,當力諫,豈可存不孝之心?”
“她不是!我親孃被她害死。”玄愷倒是答得痛快:“若是昔日捨棄一個骨肉未能扳倒皇后,是否第二個被活活掐死來陷害皇后娘娘的就是我呢?她豺狼成xing,爲奪後位爭寵,姐妹、骨肉都捨棄在所不惜。”
湘綺恰是轉來,聞聽震驚,雖是無意的話語,聽來地動山搖一般。她本是走得慢,爲
周嬤嬤取落在外屋的抹額,如此躡手躡腳地離去。
周嬤嬤只爲難的立在那裡,長長一聲嘆,眼淚兀自落下,乾澀的聲音說:“八爺,事情都過去多年了,就像那落葉墜入流水,讓它去吧。”
“四哥,爲什麼?爲什麼呀!讓那些人在玄氏朝堂上呼風喚雨,爲所欲爲。周嬤嬤的眼睛,譚大帥的屈死,樁樁件件,是可忍孰不可忍?”
“啪!”的一聲脆響,湘綺心頭一緊,彷彿那碩大的巴掌打在自己皮肉上一般,她低頭扶了周嬤嬤向外去,心裡卻思忖着玄愷那番話,不由記起初回京師在古廟裡聽那些書生們的笑談閒議,都說那太后是恩將仇報陷害了先皇后周氏,才得以奪來後位,,狐媚惑主掩袖工讒的本領了得。只是玄愷義憤填膺的一番話,反令湘綺聽來淒涼。
恰是卓梓到來,周嬤嬤也不顧腿腳不便看不到路,跌跌撞撞尋聲撲過去求道:“快進去看看去,有些時候了,莫傷到八爺。”
周嬤嬤看不到路,走路緩慢,緊緊扶住湘綺的臂,不無擔憂地問卓梓:“可是八爺在宮裡又同皇太后娘娘發生口舌?”
“卓梓不在朝堂,也不曾聽四爺提及。”卓梓的話依然清淡如茶湯。
“你若肯依了他去朝堂,他倒有了個說話的人,他這些年走到這步田地,也不易呀。”
只剩沙沙的腳步聲,一路無語,就回到花廳。
家宴時幾個小菜,都是極爲清淡的,只玄愷子一旁失望地嘟噥着:“吃肉補肉,也不見盤中有些油腥。”一時間任性起來,將雙竹著重重地擱置在碗碟上。
玄慎盤腿在炕上,沉下臉還不等教訓,周嬤嬤就連忙哄勸孩子般拉勸着玄愷:“八爺莫急呀,那玫瑰罈子肉已經上了火在蒸,怕還須得些火候才爛熟到入口即化的。皇上這幾日頭疼的病又犯了,不宜吃油膩的;偏是卓哥兒也是個平日只吃草的。還是譚姐兒記掛八爺你,吩咐廚子特意爲你蒸了罈子肉解饞。”
湘綺在一旁伺候周嬤嬤並不入席,眼見了這對兒兄弟的神情頗爲有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