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不見大小姐?”很顯然九方也與小樂同樣想法, 因此直接問出了最想知道的事情。
琪老爺先是一愣,道:“嫣兒不問家事已久,君然這事發生以後, 她幾乎沒離開過後堂, 我怕她受太多刺激, 所以今天也沒讓她來。”
小樂一怔, 難道替身不是琪嫣?九方卻笑了笑, 道:“既然小少爺平安無事,不如把大小姐請來,母子二人見面不是更歡喜。”
琪青兒得到琪老爺的同意, 轉身去請琪嫣。九方則面向琪崢,問道:“崢少爺所言替身, 不知是何人?”
琪崢嘆了口氣, 並沒有直接回答。小樂心中不免傷感, 無論替身是誰,對琪君然來說都必定是特別的存在, 即使逃過一劫卻依然害了一條生命,等他明白過來,會是何等殘忍?憐憫地看向琪君然,發現他已滿臉淚水。
原來,這個孩子什麼都知道。
“我雖然活着, 可是小貂, 小貂已經不在了……”說完, 他撲在琪老爺懷裡放聲大哭。
小貂, 是一隻魔界稀有的白尾血貂, 也是琪君然唯一的朋友和玩伴。貂是魔界少數難馴化的動物之一,其中以白尾血貂爲最, 血貂頗具靈性又有法力若認了主人,則一生追隨一人不離不棄。琪君然與它朝夕相處形影不離,整整九年,血貂早已將他視爲主人。
後來琪君然因爲噬心咒而昏迷,血貂守在其身邊不吃不喝竟決意殉主,最後終因咒術替換而死去,琪君然則同時進入假死狀態。
琪崢簡單地說完,衆人皆爲血貂的忠誠唏噓感嘆。小樂將所有事情合起來一想,終於明白了前後因果。
像噬心咒這樣高級的咒術,一旦開啓就必得到等價的收效。那血貂雖然具有魔力,與琪君然的生命相比卻算不上等價,因此血貂死後咒術失敗但法力猶存,最終反噬天魔音。至於究竟是誰在琪君然和血貂之間下了替身咒術,更讓小樂好奇。
“那血貂從何而來?”
琪君然擦擦眼淚道:“是先生送給我的,那時小貂還好小好小……”
先生……是醫不死!小樂恍然大悟,未雨綢繆,果然這種事只有雲遙那老狐狸做得出。心中隱隱一動,好像有什麼事情將要浮現出來,可是又理不清。
正在這時,遠遠的傳來女子的呼喚,聲音越來越近,接着一身素白的婦人撲了進來。“君然,君然!”正是琪君然的母親,琪嫣。
母子見面激動異常,兩人抱頭痛哭,琪嫣緊緊地摟着君然,哭得泣不成聲。“對不起,是娘對不起你,娘不該猶豫,君然,對不起……”
琪君然很體貼地抱抱她,道:“娘,對不起,是君然害娘傷心了。”
琪嫣滿面淚水地搖頭,不斷重複着‘對不起’三個字,任別人怎麼勸也不肯鬆開。抓着琪君然的手幾乎一直在顫抖,彷彿一鬆開他就會離她而去。哭喊的聲音已經近乎聲嘶力竭,可是她依然在執拗地懺悔,“君然,是孃的錯,娘太自私,不該讓你受苦,即使你非我所生,娘也不該猶豫……對不起……”
她的聲音不大,卻足以讓圍在她身邊的人聽得一清二楚,琪老夫人更是“啊”一聲,差點跌在在地上。
小樂覺得自己的思維快要跟不上事情的發展了,目瞪口呆地看了看身邊的伊楚,又看了看九方狂華,前者皺眉深思,而後者自始至終都沒有任何表情變化。
“我們好像又聽到了不得了的事情啊。”墨龑玩味地笑了笑,“嘖……”
事情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衆人剛從琪君然死而復生的震撼中回過神來,此刻又爆出了君然非琪嫣所生的驚人內幕,即使是縱橫商場多年的琪老爺也足足呆了一分鐘。最先反應的是琪四夫人,衝上前來問道:“你說什麼?小然不是你生的?不是琪家的人沒資格繼承琪姓。”此言一出,頓時得到了衆人的附和。
“不是,不是……”
琪嫣驚覺自己犯了愚蠢的錯誤,然而此刻再說什麼也沒有人相信了。壓抑的哭泣之聲很快被衆人咄咄逼人的追問掩蓋,甚至有幾個女眷涌到近前,在這種時候糾結於君然的身份,他們心心念唸的不是真相,而是純粹對繼承者的排除。
小樂原本對琪家有過的一絲同情也在此刻煙消雲散,這些人,真的沒救了。
混亂結束於琪老爺的怒吼,直到一切都平靜下來的時候,原本擁擠的大廳只餘下幾位高層人士。小樂三人與九方狂華早在琪老爺發怒的時候便主動告辭離開,剩下的事情他們誰都不想再介入。
迎着刺骨的寒風,小樂長嘆一聲,無限悲涼。嘆息、無奈、傷感,琪家的疑案在這一日落幕,卻開啓了另一場鬧劇。
事後,小樂從琪青兒口中得知了琪嫣母子的事情。原來琪嫣十六年前嫁給了非魔城中一名文官,最初的時候夫妻恩愛也曾有過一段幸福美滿的生活,然而好景不長,第二年男人被派往極地,夫妻二人一同前往,這一去便是三年,最終回來的卻只有帶着孩子的琪嫣。
“姐夫是個好人,可是鬼魔族爲了泄憤,哪裡管你是好人還是壞人。就那麼死了,屍骨無存,後來要不是女主派人去極地營救,只怕她們兩個也沒命回來……”琪青兒悽然地嘆了口氣。“我永遠也不會忘記,把大姐從非魔城裡接出來時她眼中絕望又渴望的目光,那時她的精神幾乎崩潰,卻怎麼也不肯鬆開襁褓,所以我一直相信,君然是她活下來的動力。”
“那麼,君然到底是……”小樂問道。
“姐姐說,他不是君然……”
“什麼?”小樂一怔,“怎麼回事?”
琪青兒變得有些激動,道:“大姐和姐夫確實有一個孩子,叫林君然,但是那個孩子似乎在姐姐逃忘途中失散了……女主派出救援的人找到姐姐時她的精神恍惚,嘴裡只不斷地重複着‘君然’二字,當時懷裡抱着一個臉色發青的孩子,就是現在的君然。”
“她不記得君然丟在哪裡,也不記得懷裡的孩子從何而來,反正當她意識清醒的時候已經是三年後了。那時大家都以爲這個孩子是君然,她自己精神狀況不佳也真的就這麼認爲了。”
伊楚聽完覺得事情有些不可思議,道:“那麼大小姐是什麼時候發覺這個君然不是原來的孩子呢?”
“大姐說她真正確定就是一個月前。”琪青兒繼續道,“姐夫是血魔族人,據說有血緣關係的人可以通過某種方式緩解對方的痛苦。當時君然昏迷,她想試試,結果法術無效,才發覺他不是原來那個與她有血緣關係的君然。”
小樂點頭,這種方法他多少明白一些,當日子簫不就是在自己身上施血咒,然後通過血緣控制他。
“總覺得很不可思議……”伊楚眉頭微蹙,“哪有母親不認得自己的兒子?即使當時糊塗,後來也會覺得不同吧?”
琪青兒嘆氣,“誰又願意相信這是真的呢……”
小樂卻有一點理解,“或許她也迷惘吧,不知所措,然後也沒有證據,畢竟是自己拼死從極地帶出來又一手養大的孩子,怎麼可能說否定就否定。”
伊楚默然,但還是不能完全接受,或許是一直以來太信賴自己的直覺,總覺得整個事件說不出的蹊蹺。不是琪君然身世的蹊蹺,而是一切發生的時機似乎太巧,又似乎太自然……
幾日後,九方狂華再一次被請入琪府作客,算是正式將之前的事情了結,同時小樂與伊楚也被邀請。原本九方認爲事情並未完全真相大白,執意要追查到底,但琪老爺已不再想知道結果,即使調查到最後也無非就是親情淡漠手足反目,君然已無恙,他不想看到曾經一手維護下來的家庭落魄至此,所以停止了對真相的調查。
塵埃落定,琪安沒有坐牢但離開了林波,其他幾人得到了不算苛刻的懲罰,琪君然的身世也在當日向九方公開。沒想到九方對真正的君然很好奇,詢問了一些特徵,然而琪嫣說不出,只有血脈可證。
血緣求證之說對魔族來說有幾分虛無縹緲,極地深處茫茫人海,想要找到這個失散已久的孩子太難了,琪嫣再次泣不成聲。
九方狂華思索了片刻,又問道:“可有詳細方法證明血緣關係?”
小樂很想說DNA檢測,不過在魔界這種事說了等於沒說,於是緘口不言。琪嫣卻想起一事,道:“夫君在世之時,曾留下一道母子連心的血咒,若那孩子在我身邊受傷見血的話,便會心痛。這麼多年君然雖有摔倒擦傷,作爲母親心疼是必然的,不過,也許那種疼痛是不同的吧……”
衆人沉默。經過這件事,他們又該如何對待現在的這個君然?十多年的親情不可能沒抹去,可是要忘記事實也很難,即使永遠也找不到那個孩子,一切也不可能回到最初了。
琪老爺嘆了口氣,他實在很喜歡君然這孩子,聰明、伶俐又貼心,最重要的是,他身上有着其他琪家後代所沒有的天分,只可惜,天意弄人。
就在衆人各自感慨之時,家丁急匆匆地稟告:“老爺、師爺,府外有人要見師爺。”
九方一怔,“何人?”
那家丁道:“好像是玉器店的老闆,說是師爺的徒弟暈倒在店外了。”
“什麼?”九方猛地站起來向外走去,看腳下匆匆的樣子,完全不像平常那樣冷靜淡然。
琪老爺見狀道:“玉器店距離不遠,不如把令徒帶到府中,我這就派人去請大夫,也免得耽誤醫治。”
“也好,多謝琪老爺。”九方拱手,隨即匆忙離去。
小樂三人這才知道,原來九方有徒弟。其他人見這種狀況,紛紛告辭離去,琪嫣則去喚琪青兒。過了一會兒,九方狂華抱着一個小腿流血的孩子走了進來,墨龑一見便知道了原因。
“被蛇咬傷了,還好毒性不烈。”墨龑道,九方鬆了口氣。
“這就好,青兒會解毒。”琪老爺也安慰道。
九方親自爲那孩子清洗傷口,小樂在一旁幫忙,順便打量了一下九方的徒弟。那是一個年齡與琪君然相仿的孩童,長得很清秀,可以想象,在九方的教導一下將來又會成爲一個仙風道骨的美男子。想到這裡,小樂不由得偷眼看了看九方,越看越欣賞他那種自內而外不經意流露出的自然,心道狂華一脈果真有獨特之處。
“他叫謝冰陳,是我六年前在非魔城收的徒兒,也是我唯一的徒弟。”九方專注地清洗着傷口。
“唯一的徒弟?”小樂品味着他這句話的深意,九方繼續道:“狂華這個名號需要有人來繼承,而我精力有限,信仰的流傳,只需要一個有天分和幸運的人。”
小樂看了看謝冰陳,又看了看九方,越發地對他們的修行好奇起來。過了一會兒,琪青兒帶着藥箱匆忙前來,小樂與伊楚則到屋外等候。墨龑推開門,便見到琪嫣面色蒼白。
“發生什麼事?”小樂問。
琪嫣捂着胸口深深地吸了口氣,“不知道,我只覺得胸口難受,有些痛又有些喘不上氣來。”
三人面面相覷,小樂道:“生病了?還是回屋休息吧。”
琪嫣搖了搖頭,或許是天性使然,她總覺得有某種預感,因此探頭向屋中看了看,終於忍不住道:“我想進去看一下。”也不等三人反應,徑自進入。
屋中的謝冰陳被喂下解毒的丹藥已經幽幽醒來,張開迷茫的眼睛看着周圍的一切,然後在見到九方狂華時綻放出純真的笑容。
“師父。”身體一動,腿上的傷口又流出血,使得他痛得皺起了眉頭,“好痛!”
“你應該慶幸自己命大。”九方摸了模他的頭,“謝謝三小姐吧。”
謝冰陳轉過頭,面向他人時頓時換上了一副怯怯的表情,有些靦腆地道了句:“謝謝三小姐。”
琪青兒笑了笑,道:“乖乖躺下不要動,我現在給你上藥。”她從藥箱裡拿出一個瓷瓶,將藥粉倒在手心,然後覆在傷口上。藥粉有解毒止血的效用,痛得謝冰陳忍不住哀嚎了一聲,同時又有另一聲痛呼自門邊響起,有些壓抑,又有些顫抖。
三人齊齊向門外望去,就見琪嫣慘白着臉跌坐在地上,淚流滿面。
小樂三人再次進屋看見的就是這一幕,琪嫣不知爲何捂着臉低聲啜泣,九方與琪青兒茫然不解。
“大姐,你這是怎麼了?”琪青兒以爲她又有什麼心事,連忙扶起她柔聲問道。
琪嫣只是不住地搖頭,然後踉蹌地撲到牀邊激動的喚道:“君然,君然,我的君然……”
謝冰陳雖然嚇了一跳,但尚能冷靜,詢問似得看了看九方,無助道:“師父。”
看見琪嫣這種反應,在場衆人都是一驚,腦海裡都有一樣的結論,那就是謝冰陳很可能就是真正的君然。
事情的變化總是出人意料,母子連心,謝冰陳的痛楚輕易地傳遞給琪嫣,因此琪嫣認定他便自己失散的孩子。雖然匪夷所思,雖然讓人錯愕,但並非不可能。在詳細調查了謝冰陳的身世確定他五歲之前生活在極地之後,這個可能性已由原來的百分之五十變成了百分之九十九,而那剩下的百分之一,也在於琪嫣對於那段過去究竟記得了多少。
答案已經很明顯,血咒術不是假的,母子連心也不再是縹緲的虛無,再加上謝冰陳的相貌有幾分象死去的丈夫,琪嫣在心中早已認定了這個結果。除夕之夜,謝冰陳正式認親,改名琪冰陳,繼承琪這個姓,就表示有成爲琪家繼承人的權利,而君然的地位依然不變。驚人的曲折,令人感慨的故事,最終有了一個完美的結局,琪嫣抱着兩個兒子哭得幸福又惹人憐。
站在酒宴的最外圍,小樂看着琪家每個人的表情,有人開心,有人不屑一顧,有人笑得冷漠,也有人目光越發地陰寒,這一切,與之前沒有任何變化。
側頭看見九方在角落自斟自飲,墨龑端着酒杯走過去調侃道:“損失了唯一的徒弟,心情不好受吧?”
九方笑了笑,“他還是我的繼承人,狂華這個名號,註定是他的。”自信渾然天成,酒杯沾脣,微微一抿,動作有說不出的優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