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在六十年前赤月曾經大勝,即使前任尚書令費盡心思將一部分馹落牧民留在錦葉生活,能夠掌控整個朝局的人或者是精於細務的人,依舊不比在馹落王帳僅僅待過幾個的李鳳寧更瞭解草原。在勤誨齋裡各種千奇百怪的問題之後,又輪到李鳳寧開始不瞭解本朝有哪些能被稱爲“將軍”的人其實還是乖乖留在安陽更好。
因此等李鳳寧回家的時候,是鳳未竟在馬車上等她,而不是像她之前計劃好的那樣,由她去棲梧宮接他。
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卻還沒到非要點燈的時候。所以馬車之內暗暗的,從被宮侍提着照明的幾盞大燈籠邊一下子跨進車廂內的時候,只覺得昏沉沉的一片,李鳳寧需要花上一會功夫才能逐漸看清楚鳳未竟的身影。
他甚至沒有在笑,只是聽到聲響後下意識地擡頭看她。但是那種那種端正的坐姿,卻沒來由地叫她長長地舒了口氣。再然後,淤積在心底的沉重和鬱悶,化成一點又一點輕煙,從她的身體裡散發出去。
“午膳怎麼樣?”儘管李鳳寧不想讓鳳未竟看出自己的疲倦,卻依舊無法剋制地拖長了語調,“宮裡的膳食就是那樣,不鹹不淡的。”
“嗯。”鳳未竟的嗓音,雖然明明是一種“聲音”,卻只讓人有十分寧靜的感覺,“味道倒是還好,就是不夠熱。”
“現在天氣不算冷還好些,冬天才叫可怕。就算拿再厚的棉套子包着,端到面前的時候也半涼了。”李鳳寧愈發懶洋洋地,“而且從御廚那裡一路捂過來,什麼東西都酥酥爛爛的。”
鳳未竟伸手到她胳膊內側,好半晌就那麼貼着。李鳳寧不解地擡眼看他,然後他眼神略有些躲閃,好一會才輕輕說了一句,“累了就躺一躺?”
那聲音裡透出的柔軟,彷彿羽毛輕輕刷過李鳳寧的心底。她瞟一眼被他堆起來的兩個靠墊,最終決定還是他的腿看上去更舒服一點。
下一瞬她便開始慶幸自己已經娶了這個男人。畢竟她不能對着別人家的兒子動手動腳,但是對自己明媒正娶的夫君卻顯然沒有客氣的必要不是嗎?
而對於她在躺下去的時候,腦袋一歪直接枕到他腿上的行爲,鳳未竟雖然有點不好意思卻也沒有拒絕,但是在他感覺到李鳳寧試圖把他也拉下去的時候就沒那麼順從了。他按住她的手,然後一聲低喝,“謹安!”
李鳳寧眨了眨眼,擡眸見他耳朵雖然都發紅了,眼神卻異常堅定。於是她也只能作罷,退而求其次把他的手拉下來放在自己的臉上,遮住眼睛。
“馹落又開始鬧騰了。”
身體放鬆下來之後,李鳳寧下意識就把話說了出來,雖然說完之後她自己都愣了一下。
她並不覺得鳳未竟沒有與她商議政事的見識,但是從她開始有娶他這個想法開始,李鳳寧的確是從沒有過“她應說給他聽”這種想法。
而鳳未竟給她的反應,先是身體一震。然後隔了好長的一會之後,他才輕輕地問:“你要去?”
或許正因爲蒙着眼睛,所以才更能聽出其中的不願意。而這一點淡到一個晃神就能錯過去的關心,卻再次將輕軟的情緒引進她的心裡。她拉着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臉頰上,然後仰視她的夫君,“你不捨得我去?”
她毫不掩飾她聲音裡的得意,於是反而催紅了鳳未竟的臉。在他微微瞠目呆愣了一小會之後,鳳未竟眼神飄遠,然後只留給她一個下巴,“嗯……”
“我就算想去,也不能去。”李鳳寧彎着脣角,然後表情一凝,輕嘆了一聲,“除非赤月能扶植一個傀儡汗上位,否則我這輩子大概都不能去草原了。”
鳳未竟,只是眨了下眼便明白過來,“對啊,你給了她們一個清晰的目標。”
馹落崇尚武勇雖然是肯定的,但什麼纔是武勇,在李鳳寧擄走馹落汗之前,每個部落甚至每個人都可以有不同的理解。但是在之後,“戰勝赤月秦王”顯然可以變成一種共識。
“然後……”李鳳寧並不想說這些,她緩緩地吸氣,又緩緩地呼出來,卻也只能把那些話推遲一小會,“我想跟你說一個人。”
李鳳寧雖然並沒有太沉重的語氣,但是鳳未竟卻顯然感受到了,或者說,他本來就知道些什麼。他的眼神漸漸平靜下來,十分認真地俯視着李鳳寧。
“三年前,馹落王子多西琿來到安陽,說是求嫁其實應該是避禍。清容你也知道馹落和赤月關係緊張,先帝就點了我去接待王子。”李鳳寧目光飄遠,一時間就連她自己也分不清楚到底是懷念還是感嘆,“我不想他在宮中囚困到死,就說服先帝給了他錦葉鹽礦的三成,然後送他回去馹落。”
“那個時候……”鳳未竟說,“你已經喜歡他了?”
這顯然是知道些內情纔會有的說法,李鳳寧雖然並不想對着新婚夫君說這些,但既開了口便沒有隱瞞的必要。
“他是一個……”李鳳寧想了想,選了一個比較委婉的詞,“不容易忘記的人。”
親耳聽自己的妻主說起過去的情史,顯然對誰都不是一件好受的事,即使鳳未竟嫁給她纔不過第三日。只是他到底沒有表現得太激動,雖然眼眸裡浮現起星星點點的黯然,然後反過手掌,與李鳳寧十指相扣。
李鳳寧握緊了他的手,讓他的手背貼在自己的心口,才繼續說:“前年秋天,我在敦葉城藥館裡見到你的第二天,才聽說他當時也在錦葉。我去見他的時候,一半是爲了赤月,一半也是爲了見見故人,但是見面之後……”李鳳寧坐了起來,她正視着鳳未竟,“清容,我曾經許過他正君之位。”
鳳未竟身體一震。他猛地擡起眼睛直直地看着她,完全無法掩飾他的震驚,“那你……我……”
再度開口時,李鳳寧的聲音有點澀啞,“……在馹落王帳,他救過我,我也救過他。”李鳳寧看着眼神都開始動搖的鳳未竟,心下大爲不忍,可都已經開了口的事如果不繼續說完,只會在彼此心裡留下疙瘩,“他曾經希望用孩子把我留在草原,我拒絕了。但是在我逃回敦葉城之後,即使他帶着人來迎回馹落汗,卻始終沒有想要來見我。”
“所以……”鳳未竟聲音輕得幾乎像是耳語。
“而去年九月十一,曲江池畔跟你見面之後,他把女兒的屍體送到我面前。”悲傷,終於還是滿溢了出來,“在那之後,他一直住在我們家裡。”
鳳未竟一愣之後,瞪大了眼睛,“他,他現在還在□□裡?”
“他不願意走,我也不願意再見他,所以就一直拖到現在了。”李鳳寧對着她的夫君苦笑。
李鳳寧的一句“不願見他”顯然對撫平鳳未竟的情緒頗有助益,好歹是叫他的語調回復到平常的樣子,“但是,現在馹落又出了問題,所以你必須再去見他。”
“我還沒有見過比他更堅韌的人。”李鳳寧顯然知他甚深,“而他能在府裡一待就是整個冬天,顯然是馹落那裡出了什麼事,所以他根本回不去。”
“若他知道赤月有求於他……”這一回,連鳳未竟的臉色也沉下去了。
“他的拒絕的確讓我頹廢了很久,但我是在決定忘記他,決定重新站起來之後纔在連府遇見你。”李鳳寧看着他的眼睛,希望他能明白自己的認真,“清容,我娶你不是爲了逃避,不是爲了拿你來療傷,我娶你只是因爲我喜歡你。”
鳳未竟顯然沒想到李鳳寧會突然說這個,連眨了好幾下眼,一時都反應不過來。
“跟你在一起的時候,開始只是覺得很輕鬆,不知不覺間就開始想再次見到你,最後就變成想天天都見到你。”李鳳寧捧起他的臉,讓他看着自己,“所以你要答應我,這輩子都不會離開我。”
“嫁都已經嫁了。”被李鳳寧手掌所覆蓋的皮膚開始發熱,鳳未竟眼神也開始躲閃起來,“我還能去哪裡。”
素來都嫌清淡蒼白的臉只略染上幾分羞意,竟泛起一點淡淡的嫵媚之色。
“就算我不是秦王,就算所有人都說你應該給別人讓位,就算赤月會因此亡國,你也要牢牢地佔着我夫君的位置,絕對不會把我讓給別人?”
李鳳寧如此誇張的說法到底逗笑了鳳未竟,他點頭,“就算赤月因此亡國,我也不會把你讓給任何人。”
“我要是做了什麼不對的事,你儘可以生氣,但是不可以默默離開我。我要是哪天不知發什麼瘋,你也要努力把我搶回來。”
“好。”鳳未竟無法剋制地彎起脣角,“我答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