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角油燈上的火焰,在窗口吹進來的涼風裡閃了閃。跳動的陰影,叫本來就有些裂縫的桌面看上去更加破舊。
梓言顯然是餓了,所以他根本顧不上搖搖欲滅的燈火,正端着一碗慄米飯大口吃着。
而等他終於擡起頭,並且因爲飽足而長長地舒了口氣的時候,卻發現他這間不大的屋子裡不知什麼時候多了個人。
她穿着一身或許是淺藍或許是深藍的綢衣,雖然屋子昏暗得光影幢幢,卻依舊不能這樣她衣料的光澤,還有……
她表情裡莫名的煩躁和壓抑。
“你就吃這個?”闖入者完全不覺得自己無聲地闖入有什麼不對,開口第一句話就是滿滿的指責。
梓言順着她的視線朝桌上看了眼。
除了飯碗之外,他面前只有一隻小砂鍋。
雖然即使在不夠明亮的燈火下,仍然能夠看清楚砂鍋裡有肉有菜,但是卻依然不能使闖入者看上去更加高興些。
如果他沒有離開□□,只因爲這種語氣就能讓他滿心惶然。但是現在的他,卻一點都不緊張。
“我以爲你能照顧好自己。”闖入者雖然壓低了語氣,卻顯然怒氣未散。
梓言抓住闖入者的手,“跟我來。”出房門時,還不忘一把抄起他的碗筷放到木盤上拿着,然後又示意那闖入者把油燈帶上。
梓言當初買下這小院是打算住一輩子的,所以地方雖然小些卻很整齊。廚房因爲煙熏火燎的離正屋都遠,也於是梓言牽着那人的手,直穿過小院才推門進了廚房。
廚房裡有點凌亂。
而梓言決定對闖入者愈加濃烈的不悅視而不見,他先斜了木盤,讓碗筷和鍋子直接滑進竈邊的水裡,然後才顧得上她。他把她拉到竈頭邊,一掀竈上砂鍋的鍋蓋,“看。”
空氣裡多了股肉香,因爲鍋子里正煲着的肉湯,而竈頭邊的籮筐裡放着半截蘿蔔和有點蔫的蕨菜。
“有肉有菜有米飯,頓頓能吃飽不就行了?”梓言回頭看着她,伸手去點她眉間因爲皺眉而有的紋路,“把菜做得花裡胡哨不一樣要吃進肚子?我一個人住,費那功夫幹嘛。”
“但是你愛吃椒麻雞,愛吃膾鯉,愛吃撒了孜然的烤羊肉,”那人說一個菜名就走進一點,直到與他呼吸可聞才停下來,然後彷彿對着他耳朵吹氣一樣地說,“還有夏天的銀耳羹,冬天的核桃酪,家裡有好多好多,你愛吃什麼只要吩咐一句就行了。”
也許左邊的耳朵實在與心離得太近,於是那輕輕軟軟的聲音,彷彿一根羽毛似的從他的耳朵那裡一直拂到他心裡。
他轉過臉對着她挑眉,努力讓自己的不要笑得高興,“所以你這回是想拿吃的來哄我回去?”
“或者直接把你塞進車裡帶回去也是可以的,然後綁在牀上,讓你一輩子都……”
“哐”!
廚房牆壁的另一頭,傳來一聲大響,好像是有人用力砸了什麼陶鍋瓦罐。
突如其來的變化,顯然讓企圖一親芳澤的李鳳寧呆愣了一下,然後下一瞬間,在她還沒有來得及反應過來的時候,一牆之隔的地方爆發出了兩個人的吵鬧聲。
“別以爲我不知道你打的什麼主意!”一個女人大吼,“什麼時候不能去,非得趕着他女人回來的時候去?看見漂亮的就骨頭輕了,你當我死的?”
矮牆實在是對遮擋聲音沒有多大的用處,所以鄰居家說的話一字不差地傳了過來。
“呸!你還有臉說我,我這還不都是爲了你?”接着是一個男人的聲音,“你整天在外面遊蕩不着家,能撈到幾個錢?隔壁那個是真要開出茶館來,給他幹活不比你現在的活計輕鬆?”
“誒,誒,是,是這樣啊,你不說我怎麼知道……”女人的氣勢陡然弱了下去。
梓言因在這裡住了有一陣,也知隔壁那對婦夫雖柴米油鹽,卻到底沒什麼壞心。何況那家夫郎的小心思,在梓言面前真跟直接說出來沒什麼兩樣,所以在廚房裡聽到這一段的他只覺好笑。
但是站在他對面那個,卻十分不高興。
“茶館?”她只用了兩個字,就將不悅表達得淋漓盡致。
“看見漂亮的就骨頭輕了,”梓言不回答她的問題,只擡高一點下巴,卻不由得咧開嘴,“還要我成天看着你對着人家好,你當我死的?”他模仿了隔壁女人的口吻,也算是對她之前叫她回家的回答。
“那你呢?”對面那個頗有點無奈,卻也十分縱容,“你整天在外面遊蕩不着家,就算真把茶館開出來了,能撈到幾個錢?”
站在他對面的人,即使穿着她最差的衣裳出來,也依舊光鮮得與這裡格格不入。但是她卻依然願意站在雜亂的廚房裡,模仿着隔壁男人對他妻主說的話。
噴薄而出的喜悅讓他撲過去,猛親上她的嘴脣。而下一刻,她就把他抱起來回了屋子。
………………
牀上,喘息聲慢慢平復下去。
“鳳寧,你有心事?”梓言懶洋洋地挪過去,側躺着讓自己半壓在她身上,下巴擱在她肩上,然後拿鼻子在她脖頸處蹭來蹭去。
“我們或許要跟馹落開戰了。”李鳳寧的聲音裡也透着一股慵懶。
梓言聽了卻“噌”一下猛支起手臂,從上而下瞪圓了眼睛俯視她,“你又要去涼州?”話出口時,聲音居然是尖利的。
“我去能幹什麼,而且,”李鳳寧伸手想要把他拉下來,“我也不想去。”
梓言頓時就鬆了口氣,他順勢依着她手上使力的方向,趴伏在她身上。“本來就是嘛,你去幹什麼。”一旦確定她不會遠赴險地,懶洋洋的感覺又重新回到他的聲音裡,“反正馹落從來沒到打到過安陽。”
或許,在她書房裡待過的那段日子並沒有白費。至少他的確是明白,除非她特地去求皇帝下旨,否則她並不適合成爲領軍打仗的將軍。
他用臉蹭了蹭她的肩,還是覺得不舒服,於是又把臉枕到她胸前。
李鳳寧這一聲說得十分無奈,她摸着他的背,“你這話叫別人聽了怎麼想?”
“那些嘴上說着什麼‘不可傷民’、‘生靈塗炭’的,有幾個是真的心懷天下?”梓言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反正你大姐和姐夫又不在這屋裡。”梓言說:“對我來說,只要你好好的就行了。”
李鳳寧先是沉默了一陣,隨後才輕嘆了一句,“你啊……”隨後她雙手將他環在懷裡,兩隻手儘可能地與他的皮膚貼在一起。
“然後呢?”他又問了一句。
梓言頗有自知之明。他雖然在李鳳寧的書房待了有大半年那麼久,但底子也實在太差,現在不過是“能明白她在說什麼”而已。說白了,出謀劃策還輪不到他。
能讓李鳳寧露出如此壓抑表情的,在那府裡最不可能是的隨兒和枕月。她新娶了還不滿一旬的夫君想來也沒有那麼大的本事。
那麼剩下的,就只有一個了。
梓言心裡閃過一片冷怒。
又是他。
這回,那個男人又做了什麼?
他上回……
“然後,就是我想你了。”她翻身把他壓在身下,“梓言,跟我回去。”
她低沉的聲音裡彷彿盛着濃厚到化不開的情意,她的眼神是如此專注,彷彿她正看着世上對她而言最重要的人,以至於梓言的思緒都中斷了一瞬。
“但是,我怕我只要一回去,又會重複以前的錯誤。”梓言奮力抵抗着心裡想要答應她的想法,“就算一個月裡只有一個晚上能見到你,至少那一個晚上你是特地爲了我而來,不是因爲路過書房,不是因爲順便。”
“我哪有順便……”李鳳寧壓低眉。
梓言伸手把她拉下來,在最近的地方對她笑,“鳳寧,我要是有了,一定回去的。”
“看起來……我要多努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