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末的一天,殷府,殷六的書房。
殷家老六殷悅平是從八品下的戶部金司主事。她平時管的是安陽的東西兩市,也就是“仕農工商”裡排最後的那個。論起官階她是殷家最低,論起年紀她今年才二十二,論起夫家來,更是個叫人只能置之一笑的光祿寺少卿蔣家。這樣的人但凡換到旁人身上去,大約就是一句“誰叫人家會投胎”的酸話,只是殷悅平卻顯然有點不同。
“四姐夫都快要急瘋了。”坐在自己書案後的殷悅平帶着點無奈的表情,“你姐夫說,他說話的時候聲音都是抖的。”
正拿起杯子想要抿口茶的李鳳寧,聞言手一頓。“四姐夫……”她擡頭看向殷六,沒等把話說完就有了某種了悟,她一瞪眼睛,甚至連嗓門都大了起來,“四姐想去錦葉?”
“所以我打小就覺得四姐是小姨從哪裡抱回來的。”殷六雖然沒有直接回答,也就是那個意思了,“怎麼就那麼……”她眉頭皺緊,最後好歹是嘴下留了情,“憨直呢?”
李鳳寧斜睨她一眼,顯然是明白她原本想要用的什麼詞,只是轉念一想,也跟着愁了起來。“要是有把握打勝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罷了。”李鳳寧說,“只是這回,我還真覺得沒那麼簡單。”
“情勢有那麼差?”殷六卻是一怔,“不是說馹落的李拉庫部族已經分裂成好幾塊嗎?”
“你也知道那個馹落汗敗在她姐姐手裡了?”李鳳寧略提了一句前事,“據說在李拉庫那裡,本來就是伊拉色布更得人心。大多數人都覺得葛魯米跟哈山部族更親近,所以覺得她很不可靠。葛魯米雖然把弒母的罪名扣在伊拉色布身上把她趕走,但是伊拉色布手裡也不是沒有葛魯米的罪證。據說,讓孛臘少了一條腿的應該是葛魯米。”
“哈,”殷六冷嗤一聲,“孛臘還真是會養孩子。二女兒能搞斷她一條腿,大女兒就能直接動手弄死她。兒子倒是心明眼亮,可就是個鋸嘴葫蘆,到她死了也沒說一個字。”
李鳳寧雖沒有指名道姓,但是一連兩個“據說”,猜也能叫殷六猜出是誰說的這話了。
嗤笑過後,殷六隻一頓又朝李鳳寧看過來,她皺緊眉頭,臉色發沉,“那也就是說,伊拉色布能整合所有李拉庫族人?”
雖然直到現在“馹落”都沒能統一草原全境,但是孛臘能自立爲汗,至少能說明李拉庫部族已經強大到面對任何一個部族都不會處於絕對弱勢的地步。而在經過三十多年的滋養壯大,不用任何人把那一個個數字報出來,殷六也能知道李拉庫的強大。
“誰都不希望,但是的確是非常可能。”李鳳寧苦笑了下,“相比之下,咱們真是安逸太久了。”
馹落與赤月,兩國士兵最大的區別在哪裡?
是“有沒有見過血”。
遇見狼羣的時候,打獵的時候,在暴風雪裡必須要拋棄老弱牛羊的時候,馹落嚴苛的生存環境不僅不需要士兵刻意花時間去訓練,甚至可以保證每個士兵都有過足夠的殺戮。爲了活下去能砍死野狼的人,對殺死人類時鮮血飛濺的場面能有多害怕?
而另一面,赤月士兵訓練的對象如果不是她們的同袍,就是紮在木杆上的稻草人。即使能訓出服從命令身體強健的士兵,但是在真正踏入屍橫遍野的戰場,在看到眼熟的人一個個開膛破肚倒在地上,能保持平常心發揮出訓練成果的只怕真沒幾個。
“你還沒說那羣削尖了腦袋想要撈點軍功的呢。”殷六再度冷笑了一下,“一個個都把錦葉備戰看得跟郊遊賞花似的,上趕着把家裡的女兒甥女塞過去搶功。那羣廢物真到了地頭,害死自己不要緊,只怕她們蹭破點油皮,不等回來,她們的孃親就要在朝上戳斷功臣的脊樑骨了。”
“這有什麼好擔心的?”李鳳寧咧開嘴的笑容裡滿是惡意,“想塞人的,叫她們先到我面前練兩手看看。敢把那些上不得馬拉不開弓的薦過來,我剝掉她們一家子的官袍。”
殷六瞟她一眼,好一會終於還是忍不住笑了一下,“秦王殿下真是一心爲公,好威風好煞氣。怪不得韓敬德最近骨頭輕得快飄起來了,原來是有你幫她鎮場子。”
韓謙,字敬德,乃是大理寺少卿,管的是各種過堂斷案。自從李鳳寧封了秦王之後,她就經常請李鳳寧過去會審。李鳳寧因韓敬德斷案公正,只需她坐着便行,所以幾乎不會拒絕。而韓敬德也喜歡李鳳寧不隨便插嘴,兼之扮黑臉效果極好,所以常來請她。
“我這張臉也看對着誰。真去東西兩市,誰認識我?”李鳳寧並不覺得有甚不對,辯了一句後又把話題拉回來,“所以四姐到底怎麼辦?”
“照你這麼說法,錦葉是不能讓她去了。”殷六說,“她就是小時候話本子看多了,滿腦子就要報效赤月。也不想想她那武藝連時家丫頭都打不過,平時兵書也沒見她讀多少,真去了錦葉也不過就是個累人累己的下場。”
“你又在背後編排她,被她知道又要生氣了。”李鳳寧翻了個白眼,卻沒說殷六說得不對,“你又不是不知道,現在翊衛輪班就是她來排的。一不小心就會得罪人的活計硬塞給她,她能老老實實地做到現在還沒出過岔子,這就不是本事了?”
“就你喜歡裝好人。”李鳳寧的話顯然勾起舊恨,叫殷六哼了一聲,只是她眼珠一轉突然說道,“你說,叫她去管糧草如何?”
李鳳寧略一怔,想了一想,頓時眼睛一亮,“這個好!”她略一頓,一邊想一邊說,“眼下雖然備戰是定了,但是誰做這個領頭只怕還得掰扯一陣。我催着大姐姐趕一趕,希望能在三月末定下來。接下來調集人馬和糧草集結到錦葉,只怕沒有兩三個月是不成的,能趕着在夏末的時候佈置完全就好了。”李鳳寧咧開嘴,“正好乘這個時機先把四姐哄去管糧草,真上手了她就別想在開戰的時候還能脫身出來去錦葉。”
殷六卻是一怔,“要那麼久?不怕伊拉色布現在就打過來?”
“多西琿有八成把握不會的。”李鳳寧說到興頭上,順口就漏出某個人的名字,以及她對於那個人的話全盤接受的信賴,“纔剛過冬天,伊拉色布趕着這時候對葛魯米開戰是背水一戰,但是面對赤月的時候,就不會那麼輕易挑釁了。多西琿說,她就算勝利只怕自己折損也很大,馹落那裡又缺醫少藥,休養三個月一點都不算長。”
“是……嗎。”略微怔愣的殷六有點擔心地瞥了李鳳寧一眼,卻到底沒有說出來,“我去叫你姐夫跟四姐夫說去。”
“那,我給小姑姑送個信,請她跟四姐好好說說。”李鳳寧道,“我的王府公文可以走官驛,最多三天就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