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着九尾鳳的輕紗步障在官道上圈了好大一塊地面。硃紅鑲金的華蓋、墨色的坐席,頃刻間就能將這黑水城外的野地變成皇家御苑。
天藍得澄澈如鏡,步障的輕紗裡透出遠處的重巒疊嶂,本是再好不過的景緻,但是鳳未竟的眼神卻不由自主地投向了站在角落的那個人。
他大約是不想讓別人注意到他的,但是偏偏鳳未竟只大略掃一眼,就能見到許多或明或暗打量他的目光。
鳳未竟眨了眨眼。
明明是爲他裁製的衣衫,但是穿在那人身上卻沒有半點不合適。每每將他襯得蒼白單薄的鸞鳳團紋,在那人身上卻成了相得益彰。
這人叫蕭端宜,是……
差點成爲鳳後的男人。
“父後父後——”
清脆的童音在鳳未竟耳邊響起,瞬間打破沉思的迷障。鳳未竟低頭,然後看見小小的孩童不知什麼時候到了他的身邊,雙手捧着野花遞到他面前,“花花。”
四歲的娃兒還不知留力,把野花拔成一副悽慘凋零的模樣。只是那雙清澈無邪的眼睛實在叫人心喜,真真叫鳳未竟體會了一回鵝毛的歡喜。
“送給我嗎?”鳳未竟將她攬過來,看她小臉微紅,不由伸手摸了摸她後頸,倒是沒出汗。
“璋兒找到的。”小孩咧開嘴對着他笑,手裡的花再朝前面遞了一下,“端宜說,快要到,到……”話說到一半,忘詞了。
“端宜說”……
鳳未竟忽略心頭那股奇異的感覺,只輕笑着提醒,“上巳節?”
“上巳節!璋兒送給父後,父後一整年都不生病。”
“好好,父後一整年都不生病。”鳳未竟笑容愈深,伸手接了過來。
三月初三的上巳節多有佩戴薺菜花的習俗,求個清明無病。京中貴人不喜這等粗俗野物,便用金銀仿作花形佩於身上。李璋身邊這類玩物只會多不會少,所以到了野外就認出來了。
“璋兒知道嗎?”這孩子柔軟爛漫,果然如她母親想的一樣好親近。鳳未竟低頭湊近她熱乎乎的小臉,“這個薺菜,是可以吃的。”
“誒?”李璋瞪圓了眼睛,瞧着被她捏在手裡的東西,十分驚奇。
“跟筍子一起炒了,”鳳未竟繼續逗女兒,“或者跟豆腐一起做湯,都很好吃的。”
說到後頭,連他也開始想念了。
不過薺菜這東西雖然鮮美,到底還是野菜。所以不要說他懷裡這個小傢伙了,就是小傢伙的娘也未必怎麼吃過。但是對於跑不得累不得的他來說,薺菜卻在他童年對於春意最鮮明的回憶了。
“璋兒再去找,”孩子似乎看懂了鳳未竟的怔忡和希望,突然站直了,認真地對他說,“父後和璋兒一起吃。”
然後,帶着馨香的春風好似突然就從耳朵吹拂進心裡,叫他下意識彎起脣角。“好啊。”鳳未竟險險地拉回幾分理智,“不許跑遠了。”
李璋朝他揚起一個笑臉,歡快地朝步障另一頭奔去。許是剛纔就在那裡尋到的,李璋小小的身子幾乎撲進草叢裡。她還沒野草高,偏生長得胖,遠瞧着倒跟個糰子似的在草叢裡滾來滾去。
鳳未竟起先看着有趣,直到李璋大半個身子都被野草擋住才覺有些不好。雖然李璋的宮侍隔了兩三尺跟着,總歸是越來越靠近步障了。鳳未竟才轉頭想要吩咐身邊小侍去把李璋帶回來,陡然聽到那裡一聲驚恐的尖叫。
那聲音裡的驚恐像針一樣扎進身體,叫他心臟猛地一縮。鳳未竟一口氣沒回上來,心臟好一陣撲撲亂跳,待他定下神來再擡頭去看的時候,竟然見到那裡圍着一大羣人。
那是……李璋剛剛在的地方!
鳳未竟心裡一急,連忙急匆匆地跑了過去。
那裡雖然擠着一大堆人,但是見到鳳未竟都紛紛讓開,也於是他還沒站定其實就看清了裡頭的情形。
李鳳寧將李璋抱在懷裡,李璋的宮侍半扶半抱着臉色蒼白的蕭端宜,地上一刀兩斷的蛇屍還在抽搐扭動着。
這是……
草叢裡有蛇?
鳳未竟心裡大驚,連忙朝被李鳳寧抱着的李璋走過去。他上手就朝褲腿那裡袖口那裡一陣翻看撫摸,直到看見皮膚都雪白光滑,並沒有被蛇咬傷的痕跡才鬆了口氣。
“璋兒,有沒有哪裡——”他正想問李璋有沒有摔到哪裡,擡眼卻先對上了李鳳寧的眼睛,然後一愣。
她的眼睛像冰一樣。
裡頭盛着再明顯不過的厭惡與憤怒,直刺得鳳未竟心裡一陣陣發涼。
她從沒有用這種眼神看過他。
“謹安,我……”他下意識開了口想要辯解的,但是不知怎麼的話到了嘴邊卻怎麼都說不出來。
他可以說,他沒有錯嗎?
如果李璋是他親生的孩兒,他會不會看着她朝草叢裡鑽,會不會在她離得那麼遠了纔想到要叫人把她喚回來?
如果是隨兒,他會跟着李璋,又或者乾脆阻止她亂跑。無論如何都是不會放任孩子跑那麼遠的。
那麼他呢……
他剛纔爲什麼會覺得讓李璋跑去找野菜就是可以的?
因爲……
她不是他親生的嗎?
這一連串的問題只是又給他身體裡翻滾的寒意添上一層濃重的自責。一時間,鳳未竟只覺得心裡一陣陣的後悔懊惱,竟是連周圍人的注視都感覺不到了。
“來人。”李鳳寧的聲音突然響起,“收障,啓程。”
鳳未竟緩緩擡起頭,卻只看見李鳳寧抱着李璋遠去的背影。
她……
真的生氣了。
鳳未竟只覺得兩腳一軟,整個人一晃,如果不是身邊有人扶持,差點就摔倒在地上。
“鳳主,鳳主!”
“沒……事。”他苦笑一下,聲音低弱得只有他自己才聽得到,“我們也走吧,別誤了時辰。”
“……是。”